第一卷 第二章(3)
“他们如此惧敌,热中议和,这仗叫我如何打?万不得己,我只好不顾死活,独力奋战,以谢国人!”
从大明门到西单一带的大街上,他看见了不少难民,使他的心中更加烦恼,回到公馆,听家人回禀,有许多客人前来拜候并打听朝廷和战大计。卢象升推说连日不曾睡眠,身体不适,一概不见。
“老爷,”顾显一面替他脱下朝服一面说,“刚才翰林院杨老爷来过一趟,等不着就回去了。他叫小人告诉老爷一声,他有重要话要同老爷面谈。”
“啊,知道了。”
虽然论官职他比杨廷麟大得多,但是他一向对杨廷麟怀着敬意,认为他有见识,有胆量,有骨头,有真学问。“他有什么重要话要跟我谈呢?”卢象升在心中盘算,“莫不是有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地方?”沉吟一阵,他吩咐顾显说:
“你去回禀杨老爷,就说我稍事休息就要去安定门同杨阁老、高监军议事。清他在府卜等候,我回来时一定前去领教。”
※※※
卢象升在北京的公馆里并没有亲人。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都在五月问带着孩子们和一部分仆婢回宜兴奔丧去了。因此,卢象升从朝中回来,谢绝了宾客,躲在书房里倒也清静。随便吃一点饭,他本想稍睡一阵,但想着和战问题,十分苦闷,没法人睡。假寐片刻,他就猛然坐起,呼唤仆人顾显来帮他穿戴齐备,动身往安定门去。刚走到大门口,一个人不顾门官拦阻,从门房抢步出来,向他施礼说:
“老公祖①,东照特来叩谒,望赐一谈!”
①老公祖--在明代,知府、巡抚和总督都可以被尊称为老公祖。
卢象升定睛一看,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拉住客人袍袖,说道:
“啊呀,姚先生从何而来?真想不到!”
“东照因事来京,适遇东虏人犯,本拟星夜返里,因闻老公祖来京勤王,故留京恭候叩谒。”
“好,好。请到里边叙活。”
这位来访的姚东照表字墩初,年在六十上下,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胸前垂着斑白长须,眉阔额广,双目有紫棱,开阖闪闪如电,他是巨鹿县的一个穷秀才,为人慷慨好义,颇重气节,在乡里很有威望。崇祯二年秋天,清兵人犯京畿,直薄朝陽门外,卢象升当时任大名知府,拔刀砍案大呼:“大丈夫岂能坐视胡马纵横!”遂募乡勇万人,星夜勤工。路过巨鹿,姚东照也率领了一千多子弟参加,很受象升嘉奖,从此他们就成了熟人。象升在大名做了几年知府,后来升任大名兵备道,管辖大名、广平和顺德三府,几次想要东照做官,都被拒绝,因而对东照更加敬重,后来他离开大名,有几年不通音讯,但听说在一次清兵深入畿辅的时候,姚东照率领乡里子弟与敌周旋,有一个儿子战死,现在这老头突然来访,卢象升又觉诧异,又觉欣喜,所以纵然有要事在身也愿意同故人一谈。到客厅中坐下以后,略作寒暄,姚东照开门见山他说:
“老公祖,你马上要去安定门商议大计,而且军务住惚,非暇可比。东照本不应前来多读,但国家事糜烂至此,南宋之祸迫在眉睫,东照实不能不来一见大人。大人今去会议。可知朝廷准备暗向满鞑子输银求和之事么?”
“求和之事已有所闻,输银之事尚不知道。”
“听说朝廷愿每年给东虏白银六十万两,并割弃辽东大片国土,以求朝夕之安,此不是步宋室之覆辙么?”
卢象升猛然跳起,两手按着桌于,胡须战抖,两眼瞪着客人问:“这话可真?”
“都下有此传闻,据说可信。”
“虏方同意了么?”
“虏方只因周元忠是一卖卜盲人,不肯答应,必得朝廷派大臣前去议和,方肯允诺。目今倘不一战却敌,张我国威,恐怕订城下之盟,割土地,输岁市,接踵而至。老大人今日身系国家安危,万望在会议时痛陈利害,使一二权臣、贵-①不敢再提和议。然后鼓舞三军,与虏决一死战,予以重创,使逆虏知我尚有人在,不敢再存蚕食鲸吞之心。如此则朝廷幸甚,百姓幸甚,老公祖亦不朽矣!”
①---本是汉代阉宦帽子上的装饰物,后来就作为太监的代称。此处权臣指杨嗣昌,贵制指高起潜。
“先生不用多言,学生早已筹之熟矣。有象升在,必不使大明为南宋之续!”
“东照就知道大人是当今的岳少保,得此一言,更觉安心,就此告辞了。”
卢象升又一把拉住客人,说:“暾初先生!目前正国家用人之际,学生有一言相恳,未知可否惠允?”
“老公祖有何赐教?”
“请台端屈驾至昌平军中,帮学生赞画①军务,俾得朝夕请教。叨在相知,敢以相请,肯俯允么?”
①赞画--是明代督、抚幕中的一种文职官员,取赞襄谋划之意。具体职责和品级无定制。
“东照久蒙恩顾,岂敢不听驱策。但以目前情形看来,虏骑恐将长驱深入,畿南危在旦夕,故东照已决定叩谒大人之后即便出京,星夜返里。倘果然不出所料,虏骑深入畿南,东照誓率乡里子弟与敌周旋,过蒙厚爱,只好报于异日,还恳老公祖见谅为幸。”
“好!既然如此,学生不敢强留。明日动身么?”
“不,马上动身,今夜还可以赶到长辛店。”
卢象升想着姚东照是一位穷秀才,川资可能不宽裕,便叫顾显取出来十两银子,送给东照。但这位老头子坚决不受。象升深知他秉性耿介,不好勉强,便叫顾显取来他常佩在身上的宝刀,捧到老人面前,说:
“先生此番回里,号召畿南子弟执干戈以卫桑梓,学生特赠所佩宝刀一柄,以壮行色。”
姚东照并不推辞,双手接住宝刀,慷慨地大声说:“多谢大人!倘若虏骑南下,东照誓用胡虏鲜血洗此宝刀,万一不胜,亦以此刀自裁!”
象升叹息说:“也许我们还会相见的。”
把姚东照送走以后,卢象升就带着随从骑马往安定门去,在路上,他一方面为姚东照的这次见访和慷慨还乡所感动,一方面心头上总是摆脱不掉一种不好的预感:姚东照把他比做岳少保,他平日也常以岳少保自期,可是岳少保饮恨而死,并未能挽既倒之狂澜!他抬眼望天,虽然天空只有淡淡浮云,但是他觉得似有无边愁云笼罩着北京上空,日色也昏昏无光。他还看见,凡他经过的大街上,街两旁的士民都肃静地用眼睛望他,有的眼睛里充满忧愁,有的却流露着对他的信任和希望,这些眼神和平日多么不同!
参加安定门会议的除卢象升、杨嗣昌、高起潜之外,还有两位兵部侍郎,一位勋臣,崇祯的亲信大监、提督东厂的曹化淳,以及率领京营的几员大将。平日杨嗣昌见了王德化或曹化淳,总是自居下位,让太监坐首席。卢象升一向瞧不起这班太监,认为自己是朝廷大臣,不应该巴结他们,有失士大夫气节,所以他略作谦让就拉着杨嗣昌坐在上席。高起潜等心中很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象升首先发言,坚决主战,说得慷慨激昂,但在座诸人却相顾默然,卢象升大为生气,厉声问:
“敌人兵临城下,诸公尚如此游移,难道就眼看着虏骑纵横,如人无人之境不成?”
分明是被他的正气所慑服,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没生气,劝他不要操之过急,对作战方略需要慢慢详议。他们丝毫不说他们不主张同清兵作战,但又不肯提出任何积极意见。倒是曹化淳因不满高起潜近两三年爬得太快,如今做了天下勤王兵马总监军,淡淡他说了句:
“毕竟卢老先生说的是正论。”
会议开到半夜,没有结果,当时是否对清兵作战问题,有一定的复杂性,不可能在一次会议上解决,卢象升只强调一部分勤王兵的士气可用,而杨嗣昌和高起潜等却明白军队普遍的士气不振和将领畏敌怯战,卢象升所说的号召京畿百姓从军而责令京师官绅大户出饷,根本办不到,筹饷会遭到官绅大户的强烈反对,没有饷便不能召募新兵。何况临时召募的新兵也将经不起清兵一击。所以会议进行到半夜不得结果,徒然增加了卢象升心中的苦恼和忧闷。
从东郊传过隆隆炮声,声声震撼着卢象升的心,使他如坐针毡,很想立刻奔回昌平军中,布置作战,免得在这里浪费时间。他皱着眉头,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侧首向东,望望城外的通大火光,回头来向大家拱拱手说:
“今夜郊外战火通天,城上争议不休,象升实感痛心。请诸位原谅。学生军务在身,须要料理,改日再议吧。”
高起潜乐得今天的会议草草结束,赶快说:“对,改日再议。”
大家下了安定门,拱手相别。卢象升不胜愤慨,跳上五明骥飞奔而去,既不谦让,也不回头招呼。杨嗣昌摇摇头,与高起潜交换了一个眼色,请高起潜和曹化淳先上马。高起潜没有立即上马,继续望着卢象升和五明骥的背影,连声称赞说:
“好马!好马!少见的好马!”
那几位京营大将,有人对今天的会议心中不平,但不敢说话;也有人畏敌如虎,看见杨嗣昌和高起潜坚主持重,放下了心。大家各怀心事,上马分头而去。
卢象升回到公馆已是三更过后,知道许多朋友来看他,打听和战决策,有些人直等到将近三更才陆续散去,第二天早晨,一吃过早饭他就进宫陛辞。这事在昨天就已经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联系好了,所以他一到朝房,等候不久,就有一名小太监走出来把他引进宫去,来到金碧辉煌的左顺门前。像一般大臣陛辞的情形一样,皇帝并没有出来,只有几个太监分两行站立殿前。卢象升在汉白玉雕龙台阶下恭敬地跪下去,向着庄严而空虚的御座叩了三个头,高声唱道:“臣卢象升向皇上叩辞,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看起来这句话只是一般的朝廷仪节,但当卢象升说出口时,他的心里却充满痛楚和激情,声音微颤,几乎忍不住流出眼泪,因为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这次陛辞以后,恐怕不会再看见皇上了。
一位太监走到台阶下,口传圣旨赐给他一把尚方剑。卢象升双手捧接尚方剑,叩头谢恩,热泪突然间夺眶而出。
离开左顺门,他到内阁去向杨嗣昌辞行。限于制度,杨嗣昌没让到内阁去坐,把他送出午门。临别时候,他很想对卢象升说几句什么私话,但是嘴唇动了几动,没有说出。过了一阵,他终于小声嘱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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