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祥其人
伏尔泰说友谊是心灵的联姻,是两个有情感的和善良人之间的契约。
——自题
赵忠祥的《岁月随想》出版了,书的发行量创下了近年来同类书的新纪录,名列96 年中国图书市场排行榜的第一名,我真为他高兴。
我是《岁月随想》最早的读者。三十万字的书断断续续,一字不落地读了一个礼拜,读读想想,想想又翻翻。有些章节我会停留在那儿想很久,许多感慨,,许多思绪,随着他的文字一起翻腾。也许是同一职业,也许是离得太 近,书中的许多地方看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些看过《岁月随想》这本书的朋友说:“赵忠祥真不容易。”我更想说的是,赵忠祥在中国电视史上是个奇迹。
不是吗?当年我们国家仅有一万二千台黑白电视机的时候,电视屏幕上就有他,而今我们已成为世界电视大国,拥有二亿三千万台彩色电视机的时候,他还活跃在电视屏幕上。对历史来说,这是短暂的,而对个人来说又是漫长的时光。他做主持人时,我刚刚出生,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居然一起同台搭档。和他同时期的同行大多已渐渐隐退,而他仍然在荧屏上常盛不衰,这不但是奇迹,也是个谜。今后他也许还会和比我更年轻的节目主持人共同主持节目。和许多发达国家用商业运作促使电视明星轰动的收视率相比,赵忠祥比克朗凯特、奥普拉他们的主持生涯更丰富多彩,并拥有更多的观众,但发展条件却更为复杂艰辛。这不仅因为我们的电视事业起步晚,还因为我们的国家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经历过十年动乱。赵忠祥作为风口浪尖上的电视人能赶上如今的好时光真不容易。古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们可以想像,我相信他的苦水并没有全倒给读者。朋友们都了解他的性格:点到为止。
对我而言,为他庆幸或说羡慕他的是他有一个家,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一家三口各自称职地担任着自己角色的同时,又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张美珠二十二岁嫁给赵忠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了好几年名人了,当然那时知名度不能与今天比。跟着名人过了一辈子的她,却比普通人家的妻子过得还平静,从来没有看见一篇写她的文章。多少记者追访她,探听她,她却始终离得远远的,从不生活在赵忠祥的光环中。她有属于自己的圈子,每天自得其乐地骑着自行车去国际广播电台上班,下班买菜,回家做饭。这是什么?这是一种境界。
“家和百事兴”。赵忠祥在他为之倾注生命的岗位上奋斗了近四十年,无论受多少委屈,遭受多少痛苦,遇到什么风浪、什么沟坎,他的家始终是他可以平静地复原自己身心的地方。几十年来,尽管他取得过各种成绩和荣誉,但我知道他最心满意足的是他的家,就像他在《岁月随想》中所写的那样,“我们每天晚上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电视再干点自己的事。我手持一卷书或拿一支笔,看看写写听听,甚至很少一交一 谈,但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在宁馨的氛围中,我们共享安宁。妻儿有时早睡,我则全心读书或静静地想心事,在万籁俱寂中,感到舒泰自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此时摔倒,自有我妻子来扶起我。”读到这儿,我真的很感动。他有时候说起我们这一代人对婚姻的态度,“你们的悲剧就在于幻想太多,整天生活在世外桃源,希望过着神话般的日子。家庭是什么?就是相互搭个伴过日子。整天哪儿那么多爱呀,情呀。凡要死要活的大多长不了,一时一阵行,可那不叫婚姻。旺火一般都是空心,一燃了之。”当然他的这种婚姻观在我们看来就是凑合,但又不是凑合,因为他们把几十年的日子过得虽然平平淡淡,却真真实实、和和美美。
许多时候我们都笑他太胆小了,他却说:“我们虽是平常人,却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处世。”但是当你和他工作一段时间以后你就会明白,或许就是他的这份小心谨慎,他才可能做主持人做到今天,他才有可能被不同年龄的观众接受。坦率地说,尽管在屏幕上他很出色,但在生活中,我觉得他几乎没有个性,也或许他的个性几十年来被他的职业逐渐磨平了。总之,你会觉得他的辉煌中有一丝悲凉。但我也理解他不愿张杨,不愿太引人注目,不愿为自己添乱的苦衷。几十年的为公众服务的生涯,或许真的把屏幕前后的他“统一”了。于是生活中你也觉得他太随和,太好说话,太怕得罪人,太怕惹来事,凡事先替别人想。男人都怕别人说他胆小,而赵忠祥却毫不掩饰地多次说他胆子小,他甚至害怕电闪雷鸣的日子。有一个夏天,我们从人民大会堂工作后回台,路上狂风暴雨,车几乎不能前进了。他望着车外的大雨,感慨地说:“我最怕雷雨天了,只要一刮风,我家的窗户一动,我就先看看张美珠在不在,只要她在,多大的雷声我都不伯,她要是上夜班了,这一夜 吓得我都不敢睡。”司机大笑,我却明白他一生经历的雷雨太多了。我一直想把他这些话告诉他的妻子。多幸福的伴儿,有人在风雨之夜渴望你的呵护,而这个人是你的丈夫,你儿子的父亲。
他常说:“你们真够幸运的了。”我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和赵忠祥相比,我们确实太幸运了。我们遇到了中国电视事业蓬勃发展的最好时机,前人已耕耘了几十年,我们赶上了收获的季节。单说电视主持人这支队伍吧,是因为沈力、赵忠祥、宋世雄、陈铎等一批卓有成就的老一代为我们开了一条路,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起飞。虽然如今我和赵忠祥并排站在台上主持节目,但我深知我们的差距,这种差距决不仅仅是年龄上的。我常告诫自己,他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四十年依然光彩照人,他之所以能成功地走过这么一段道路,心然有与众不同之处。我愿把他当成良师益友。
看不出赵忠祥的个性,觉得他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其实那是他的成熟,是他的大智若愚。我直觉他身上有一种不太能言传的意境,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品味。品味和精神世界当然是分不开的。他的品味和精神世界不能用“高”这个字来形容。准确地说,是一种雅,一种平实不做作的雅。他雅得很实在。他既书卷气很浓,又农民味十足。在采访中,无论长者少者,无论官员平民,他都一视同仁。这不是世故,而是他做人的准则。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对谁也没有过分的亲近,对谁也没有超常的距离。他反对哥儿们义气,他更鄙薄酒肉朋友。然而对所有的人他都真心诚意。你与他相处,你会感到他骨子里有一份尊严,虽然埋得很深。但你时时能感到他的力量,你会为此敬重他。
赵忠祥活得很累,这是外人的看法,其实他也常常做出使人想不到的事。有时他有点孩子般的淘气。
1992 年我和他一起去广州主持“飞天奖”颁奖晚会。 因为提前到了一天,大会没安排工作,我们就一块儿去友谊商店逛逛买点“行头”。路上搭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小伙子就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赵忠祥开玩笑说:“我们从山东来。”
“做什么来啦?”
“来广州买化肥。”我坐在车后笑。
那个小伙子一边开车,一边看着赵忠祥:“广州的化肥好哇,你们那里看来挺富的啦。”
赵忠祥学着他的广东话:“是啊,很富啊。”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司机回头看看我,问:“这位小姐是干什么的呀?”
“我们村儿的会计呀,我的秘书呀。”
“你的秘书挺漂亮啦。”
一直到下车小伙子也没认出他身边坐的是赵忠祥,或许他不看电视。赵忠祥付钱的时候,给了他两张十元的,“剩下的五块不用找了。”小伙子挺高兴,赵忠祥也很高兴。下了车我说:“小伙子不认识我倒情有可原,他要是不认识你,那他得多少年不看电视啊。”赵忠祥说:“不被人认识,活得多轻松啊,想干嘛干嘛。到哪儿都得戴上这墨镜,生怕人认出来,多累。”
那一天在车上我确实看到了赵忠祥不被人认识时的轻松。但这样的时候太少了。他常说:“我盼着早点退休。我有好多事要做,我要写书,要画画,练字,搜集古董。倪萍,你应该给自己选择一个业余爱好,雅一点儿的,比如收藏书画呀,你会从中找到无比的乐趣。”我说我不行,我对这些一窍不通,我也没有那么多钱。“你可以从小东西开始,不要花大价钱。”后来我真的受了他的影响,抽空去逛逛潘家园文物市场。
不知为什么赵忠祥挺能影响他周围的朋友,他其实并不想把自己的观点、爱好强加于人。除工作外,只要有时间,我们就去一些画家朋友那里作画。画画的过程,使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不足,和许多大画家的文化。知识、艺术感觉相比,我简直就是一个小学生。我想赵忠祥十八岁就工作了,要不是他善于向周围的人学习 ,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功。他是我身边最近的一面镜子,他很少指导我如何主持节目,一交一 谈更多的是主持以外的人生、社会。“读好书,一交一 高人”,我有幸和他在一起共事,也庆幸只要努力,就不算晚,我相信未来是用现在换取的。
赵忠祥的书卷气不是天生的。他一辈子都在学,五十开外的人了还像小学生一样,对什么都有兴趣。他说你能动几下笔,你的生活就又有了另一扇窗户。一个主持人如果不能写两笔,不能画两下,不多读点书,多一交一 几位文友,光靠嘴皮子,一辈子难成大器。
赵忠祥还有什么爱好,我不清楚,但知道他既会影响别人,也极容易受别人感染。听说前年去了一趟芬兰,同行的外单位两位记者爱好古玩,于是赵忠祥回国后就上了瘾。赵忠祥喜欢收藏,他从不向朋友索画,而是自己去买画。我估计他的钱都化在这上面了。一双鞋几百块钱他嫌贵,可一个明清时代的有缺口的瓷罐他却舍得化几千块钱收藏。他入此道不久却已经入了迷。“心连心艺术一团一 ”去延安的途中,在西安只停几个小时,他和歌唱家杨洪基连饭都不吃,就到西安博物馆去了。
赵忠样的占文底子好,全靠自学。许多唐诗都能倒背如流。我们“综艺大观”的几位编导曾下决心拜他为师,补补古文的课。头几堂课上得还认真,后来工作一忙,杂事多,我们就忘了,倒是他好几次问我们:“下一堂课什么时候上呀?”真是愧对老师,我们的脑子里只剩了“红日已高三丈透”。
这些年我已数不清有多少次和他一起主持节目,一起外出,一起聊天,一起吃饭,始终让我心悦诚服的是他那不同一般的敬业精神。他在台下准备稿子的那股投入与认真的劲头,真应该让同行们都看看。他不是天才,但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一个为中国电视事业倾尽全部心血和生命的人。
抛开职业来说,赵忠祥是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人了,生活之不讲究让人难于理解。一件长毛领子的空军皮夹克,他穿了不知多少个冬天,一双皮鞋都向上翘了,还要穿着它上台主持晚会。
我说:“这双鞋绝对不行,不说好不好看,一不小心你给绊倒了,到那
时后悔莫及,你必须买一双好鞋。”
“好鞋多少钱一双?”
“你给我一千块钱吧,我给你去选一双。”
他大笑:“开玩笑,一千块?你不如把我从这个窗户上推下去。”
这事是1992 年的事儿。我敢说那年的衣服,他如今大部分还在穿着。据说,杨澜从美国回来,见到赵忠祥,第一句话就是:“您这件T 恤还穿着哪,有五年了吧?”他说:“衣服不就是遮体、保暖吗?买什么名牌?”他有他的生活哲理。我最不能容忍他的是,年年春节晚会他都在西装裤里套上一条厚厚的毛裤,毛裤腰太长了,他再翻下来,显得特别臃肿。有一次,我和杨澜硬逼着他在直播前把那厚毛裤脱下来。他说害得他差点感冒。人家都是上了台恨不能扒掉一层皮才好,可他每回都拖里拖拉,但观众都不曾记得他穿的什么样,始终打动人们的是他的那份厚道,那份真诚。
赵忠祥对吃可是独特,什么吃的到他嘴里都有滋有味。他说他一生不知道饱是什么滋味。那次在人民大会堂演出的后台,我们在闲聊,不知怎么提到1960 年,赵忠祥说:“现在你们日子过好了,不知道挨饿的滋味,都不知道什么叫香啦。我们那会儿,谁家要是用葱花炒个鸡蛋,那香味满楼道都是,我就从家拿个馒头站在楼道里就着香味儿吃。”我和王刚都笑出了眼泪。
“知足者长乐”,他似乎太容易知足,以致生活态度似乎与当今社会格格不入。比如分房子吧,去年台里有机会把他的一套三居室六十多平方米的住房换成四居室有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间,只因离台里稍稍远一点,他就不肯搬。用他的话讲,够住的就行了。我几次劝他,他都不听。我说你会后悔的,他又是笑笑。前几年,台里给我们配备了BP 机,他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哥大,他一直锁在抽屉里,他家人也不用。现代化的东西似乎他都难于接受,可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们一家三口开始学车了。这是我第一次反劝他:“赵老师,你这个年龄绝对不能开车的。再说你也写过你的汽车观,这不是说了不算吗?”我其实知道他胆子小,我刚学会开车那会儿。为了显示一下,硬要从台里开车把他送回家。结果半路他下车了,声称老命不能断送在我手里。这回他真的学会开车了。只是拿到了驾驶本那天起,他就再也没开过车。倒是妻子、儿子越开越熟练,赵忠祥说:“我陪他们去学。我这辈子可以不开车,可我儿子应该会开车。”
我相信他们这一家是上一辈子就组合好了而投胎人间的,要不怎么会那么默契,那么协调啊。儿子赵方很像他们夫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和他接触时你不觉得他是一个现代青年,听他说话,看他衣着,倒很像六十年代的一个小知识分子。他看了美国电一影 《阿甘正传》后激动得好几天不平静,说他终于找到他的偶像了。大方下得一手围棋,他最佩服的人不是他父亲,而是聂卫平。他身上没有一点名人儿子的轻狂。据说考大学那天,考生的家长都在场外陪着孩子,他们夫妇俩也想陪大方去,不成想他们拿起书包,大方就放下书包。“你们去考吧,我不去了。”吓得父母赶紧说:“好,好,我们不去了。”赵方生活得很有自己的章法。有时我逗他,“大方,都大学毕业了,还不找女朋友?”他很认真地告诉我,他想过几年工作一段再说,现在的女孩大多他都不敢要,生活条件要求太高,他没钱养活。赵忠祥听了这话心里保准乐开花了,儿子真像他呀,一辈子实实在在,认认真真。据说大方上了四年大学,他们班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赵忠祥的儿子。赵方其实从心里爱他爸,只是他们之间太“民一主 ”太“平等”了。
有一次,我们在梅地亚开会,赵忠祥忘带呼机了,他打电话让大方给送过来。他们家离梅地亚只有一千米,赵方提出在五百米处两人一交一 接,儿子父亲各走一半,儿子这一半是对父亲应尽的孝心,父亲这一半是为惩罚他记性不好。我们听了大乐。
了解了赵忠祥屏幕下的生活,也就懂得了为什么屏幕上的他会那么受观众欢迎。老百姓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长久喜欢一个人,中国人多得是。在这个岗位上工作的人也不少,并非人人都能像他。他确实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进了生活的土壤,也伸向了大地的四面八方。一年四季,接受一陽一光雨露的滋润,也承受雷电风雨的袭击,因根深而叶茂,因高大而受世人注目。
我很庆幸,这几年有机会和赵忠祥一起工作,他给了我很好的影响。与他共事让我常常感到差距所在,激励我发奋努力,让我知道百尺竿头还需再进一步。我对赵忠祥很信赖,遇到大事,总是先给他打个电话,找他商量一下怎么办。“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不希望把他说老了,但我真的又把他当成前辈来敬重。就在我写这本书之前,还专门和他说过几次写什么,怎么写,以什么样的视角,什么样的文笔写,他都恨认真地帮我出了主意。他鼓励我,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了。只要写得真诚、流畅就可以了。我曾见过他在飞机上用清洁袋拆开后写作,也曾看过他在出书后为读者签名。去年秋天,在长春的一个宾馆的房间里,堆了一屋子足有几千本书。他关上门一个人几百次几千次地写着赵忠祥三个字。第一本和最后一本的签字一模一样,他并没有因为签到最后而敷衍读者。在他眼里,每一个读者都是知心人,都是他应该尊重的人,他应该对得起花二十块钱买书的人。
这就是我要向读者说的赵忠祥,我写的都是职业之外的琐事,也符合赵忠祥自己的观点。他说主持人首要的是做人,技巧有个几年摸索都能掌握,而且巧妙各有不同,但是做人就难多了,甚至很难口传心授,只有一辈于修炼。
我想他也许还在修炼,至于修炼什么,道行深浅,我就不可能都知道了。我只想说这就是一个我所了解的赵忠祥,这就是我要学习 的一位同事。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