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当一个人能够付出时,她会感到由衷的幸福。
——自题
“你真是那个会讲天气预报的倪萍阿姨?”一个略带一江一 西口音的男孩儿在电话里大声地问我。“是啊,我是倪萍阿姨。”我在电话这头说。“不可能,你声音和电视上不一样。”“真是我,不信我给你说个天气预报,今儿刮明儿刮后儿还刮……”“咯咯咯……”电话里的孩子笑得那么开心。我却忍不住地流泪,泪水滴在了我手里的那封孩子父亲写给我的信倪萍同志:
您好!我是山东荣成一人 ,现在在一江一 西省临川市华东地质学院工作。
您是我国著名的主持人,大家都喜欢您,我们全家人同样都非常喜欢您的节目,对您主持的“综艺大观”节目更是每场必看。您用荣成话报的“天气预报”,初播和重播我都因外出办事没有看到,对我这个生于荣成、长于荣成的人来说,真是一种不大不小的遗憾。
另外,我的儿子徐海风(1990 年8 月生),也和我一样为有您这样的老乡骄傲,只要见到您的图像或照片,或听到您的名字就会向别人介绍“倪萍阿姨是我的老乡!”不幸的是,我们全家已有半年没有看电视了。原因是我的小孩1992 年因右眼患视网膜母细胞瘤,做了右眼眼球摘除手术。从今年年初起,他的左眼视力又开始下降,现在已降低到无法自理的程度。他几次叫我用荣成话报天气预报,所以我想请您帮忙,你是否有“天气预报”的录音带,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寄一盒给我们?请您帮助了解一下,治疗视网膜母细胞瘤有没有成功的先例,既保住了眼睛又保住了生命。
老乡,我对于您来说,是很陌生的;而您对于我,对于我的全家,对于全国广大的电视观众,则是那样熟悉,所以,我才冒昧地给您写信。
随信寄来照片一张,照片左边的男孩为我的小孩,这是今年8 月5 日他过生日时,与邻居的小孩在一起。
祝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徐东玺
1995 年9 月10 日
做了电视节目主持人之后,我经常收到类似这样的求助信,说实话,能帮的我尽量去帮,但令人痛苦的是许多事情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辜负他们对我的期待。我常说,承受的爱,承受的期待太多太多,内心深处总怀有一种欠债感。读了小海风父亲给我的信,我为孩子的境况而担忧,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难过。
那一天我在电话里给他说了好几遍“天气预报”,我所能帮助他的仅仅是这些了。“小海风,你……好吗?”说出了问候,我又心酸了,怎么会好呢!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就要双目失明了,就要告别这个光明的世界了。他从此将陷入永久的黑暗之中了,再也看不见灿烂的一陽一光,绚丽的花朵和这缤纷多彩的世界了。
接到小海风父亲的信后,我立刻赶往同仁医院找大夫咨询:“双眼视网膜母性细胞瘤在我们国家是一万二千分之一的发病率,而这其中只有万分之一的是无法治疗的恶性瘤。小海风得的这种病是很少见的。”我追问大夫,结果会怎么样,大夫语气沉重地说:“像他这种情况,即使手术摘除了双眼,恶性毒瘤也会扩散,这实际上就是癌!”命运这样的不公平!从同仁医院出来,我想打电话将情况告诉小海风的父母,电话拨通了,我对着话筒却含糊其辞,我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他们,你们的孩子患了绝症,无望了,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实际上,他们夫妇关于小海风病情的后果比我知道的还要多,一江一 西的大夫也早就告诉他们了,孩子存活率几乎没有。但是他们还是在信里怀着一线希望求助于我,也许他门太信任我了,就像有的农村观众以为我平时就住在中南海一样,他们对自己喜欢的主持人怀有一切希望。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通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人。
我想安慰他们夫妇,但面对此情此景,任何话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我想伸手帮助他们,可他们现在除了想要自己心爱的孩子活着,其它还有什么需要呢?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特别惦记小海风,总是在想,一个才有短暂的五年人生经历的弱小生命,怎么能抵抗住这病痛的折磨,我能以什么方式给他一点快乐,让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日子过得不痛苦?
于是我又情不自禁地拨通了他家的电话。
“小海风,猜猜我是谁?”
“倪萍阿姨呗。”视力弱的孩子,耳朵却特别灵。
“今天中午吃的什么饭?”
“没吃。”
“为什么?”小海风沉默不语。他的外婆接过电话,老人声音颤抖地告诉我:“眼睛开始模糊了,他看不见,着急。这孩子脾气挺大的。”听了这不祥的消息,我的心往下一沉,为了孩子,我强颜欢笑地说:“来,小海风,倪萍阿姨再给你说一段新的‘天气预报’。”电话那边传来了笑声。继而,他又在电话里跟我学,一边学一边笑,那清脆的童音让你听了心痛。
“小海风,你喜欢什么样的玩具?”
“机器人、手槍,打仗用的我都喜欢。”小海风的爸爸夺过话筒,说:“快告诉阿姨,别让她费钱,你说不要。”“我不要,给妹妹买一个吧,她每天都陪我玩。”电话那边父子俩的对话清晰地传过来。多乖的孩子呀,他竟知道感谢那个每天拉着他的手,领他一块上马路的邻居家的小妹妹。
打完电话的下午,我就和孟微去了玩具商店。从来没有买过儿童玩具的我被这琳琅满目的儿童世界惊呆了,可以说应有尽有。当我看见那些健康的孩子无忧无虑地跑来跑去的时候,就愈发心疼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小海风。我问售货员,孩子的眼睛看不见,玩什么最好,不管多少钱。她认真地帮我选了警车、机器人、机槍、电话等带有声响的玩具。走出玩具商店,心急如焚的我立刻跑进邮局将玩具寄走了。做完这些事情后,我的心情稍稍宽慰了一些。
过了几天,小海风的爸爸来电话说,因为是倪萍阿姨买的玩具,小海风就格外喜欢,谁也不让动,逢人还吹“这就是电视上的那个倪萍阿姨从北京给我买的”,他为此快乐了好些天。
金色的秋天伴随着片片黄叶飘逝而去,寒冷的冬天降临了。我又给小海风打去电话,这时他的双眼已经完全失明了。
“小海风。”
“倪萍阿姨,我听见你在‘综艺大观’上说话了。”在以后的日子,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一切他只能依赖一双耳朵去倾听了。天生的盲童,没有见过这个世界,也就罢了。小海风原本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是目睹过这个世界是什么颜色的啊,我为他痛苦,为他流泪。
“我妈妈说我正在治疗,等眼睛好了,我又可以看见你了,听见你不如看见你
好。”
“倪萍阿姨不也是只能听见你吗?我觉得听你比着你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想安慰他,可他跟我急了。大概任何人都体会不到盲者看不见他所热爱并渴望了解的世界的那种痛苦滋味吧,更何况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
快两年了,将近七百个日日夜夜,小海风一直在病痛中挣扎着,更受煎熬的是他的父母,他的外公外婆,他的家人,还有我。春节,我国人民阖家一团一 圆的传统节日来临了,我又艰难地拿起了话简:“小海风,今年几岁了?”
“90 年生的,你自个算吧。”呵,语气自信得像个大孩子了,我挺为他高兴的。
“你每天都干嘛?”
“打扑克。”
“看不见怎么打?”
“姐姐告诉我手里拿的牌是几,我就记在心里了,我还会下象棋,用手摸字,一摸就对了。”
“你真聪明,小海风。”我由衷地夸奖了他。我心里想,退一步说,只要病情不发展不恶化,能活着,做个聪明的小盲童也行啊。
“我才不聪明呢,我的眼睛最笨,什么都看不见,笨眼睛,笨眼睛。”
孩子急哭了,我就这样拿着电话,听着他在那边哭:“倪萍阿姨,你打电话得花好多钱吧?”
“我有的是钱,不伯!”
“等我长大了,做生意,挣钱给你一交一 电话费。”
“好,好,你使劲儿地长,倪萍阿姨就等你挣钱花了。”
我和小海风虽然从来没有机会见过面,他只在电视上见过我,我也只在照片上见过他。一江一 西,北京,遥遥千里,我们彼此却感到离得那么近。春节,像惦记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又去商店为小海风买了一堆玩具,想着他日夜被病魔缠身,我就觉得买这些玩具一点用处也没有,听到声音却不见影子,他不是更着急吗?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这些玩具哪怕能让小海风高兴一天也行啊!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朋友给我带来了一本好书,这是我喜欢的一个学者周国平的书。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周国平的女儿妞妞就是得的这种“视网膜母细胞瘤”,和小海风一模一样,可怜的妞妞只活到一岁半就走了。我一口气读完了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父亲为女儿写的这木书。我读着书,想着妞妞,妞妞虽然可怜,可她也很幸福,她有那么爱她疼她的父母,我相信妞妞是在充满爱的抚慰中离开这个世界的。
我边看着书,边想着日后小海风的命运,他终究也要走妞妞同样的道路,他能承受这无情的折磨吗?他的父母能承受得了眼睁睁看着孩子走向死亡而自己却束手无策的痛苦吗?或许小海风比妞妞大几岁,生命力更顽强一些?
我又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电话,又听到了千里之外那个孩子的稚嫩而天真的声音。我真想把周国平的这本写妞妞的书给小海风的父母寄去,让他们看看,从中寻找一点支撑的力量。可我又怕这本书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压力和悲伤。
我真傻!做父母的,还需要什么力量?替儿女去死他们都毫不犹豫,力量还不有的是!我真是多余。
读着妞妞的一家,感受着这个世界的大悲大喜,我们每一个健康的人还有什么权力奢谈痛苦?再拿出小海风的父亲寄给我的一张小海风五岁时拍摄的照片,望着虎头虎脑的小山东,倪萍阿姨在北京为你祈祷;但愿那可怕的一天不要过早地降临,但愿小海风的生命像顽强的小草一样紧紧抓住脚下的每一方泥土。
小海风,如果你已经长大懂事了,你知道什么叫惦记了,倪萍阿姨一定是远方最惦记你的那个人,如果你被病痛折磨得受不了,倪萍阿姨一定能在远方分担你的痛苦。我可怜的孩子,但愿我这毫无实际意义的牵挂、惦记能够帮帮你。
我的头脑中常常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有一个患了如此罕见病症的孩子的父母,固然是天下最不幸的父母了,可在不幸之中却又品尝了别人无法感觉到的东西。我视你们为天下最了不起的人,你们用自己的血泪和爱心告诉了我们,骨肉是什么?亲人是什么?小海风的父母虽然写不出妞妞父亲那样的一本书,但他们是多么相似啊!愿天下所有不幸的父母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相互帮助,相互鼓励,走出生命的黑暗,获取生活的欢乐!
和妞妞、小海风的父母相比,多少人在为自己健康的孩子铺金砖,趟银路,孩子到底需要什么,父母有时全然不知道。我曾接到过这样一位母亲的来信,她说她女儿已经四岁了,长得很漂亮,她希望能把这个孩子送给我,让孩子过上物质富裕的生活,她说因为我在北京,孩子以后的户口也可以落在北京了,孩子也可以姓倪,只要是倪萍的女儿就行。以后她还可以再生一个(随信寄来了孩子的照片、出生证和户口复印件)。
天下竟有这等父母,望着照片上将要被母亲送出去的小姑娘,一脸的天真烂漫,气得我不知该说什么!我耐着性子给这位母亲写了一封信。
××母亲:你好!
首先感谢你那么信任我,竟愿意把自己亲生的骨肉送给我。我虽然没有做过母亲,但我是个母亲的女儿,我以女儿的心对你说,你不配拥有母亲的称号。你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替自己辩护,但是在母女之间,这些辩护词的力量却太渺小了。因为你不是没有能力来养活孩子,而仅仅是让她能过上一种更富裕的日子,竟要把她送人?富裕的日子是什么?是一天吃八顿饭,穿十件衣服?你太不了解孩子了,对于孩子来说,只要拥有父母的呵护,在父母身边能吃饱饭,能穿上衣服,他就是幸福的了。
如果我真接受了,你就永远不会安宁了,相信我的话吧,我把你的信烧了,不要再有这样的怪想法了,好好抚养你的女儿吧。世界上,没有比母亲更伟大的职务了,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祝孩子幸福!
倪萍1995 年×月×日
写完这封信后,我还坐在办公室里闷闷不乐。其实,从道理上我完全可以想通,但是感情上我受不了,这个社会的价值观、道德观怎么会被一些人扭曲成这样!
“天下什么人都有。”邵大姐这句最质朴的话道出了最深刻的道理。这可能就是世界的真实状况,什么人都有,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好好坏坏的人。谁都可以坏,但我始终觉得,被称为母亲的人不该坏呀,美丽的皇冠戴在你的头上,你就必须维护她的荣耀,母亲是多么圣洁的称号。
信寄走了,我仍然放不下这件事,我知道我开始牵挂那个可爱的小女孩了,一个差点叫我妈妈的人,我的牵挂对孩子来说什么用也没有,可我依然牵挂。
妞妞和小海风是不幸而又幸福的孩子,那个我不想说出名字的女孩是幸福而又不幸的孩子,幸福的与不幸的我都牵挂,因为他们是孩子,愿天下所有的人都牵挂这些可爱的孩子。
我和小海风的结识是源于那个曾经在电视上说过的幽默小段《天气预报》,这么一个不到五分钟的小节目,能给这个不幸的孩子带来一片晴朗的天空,我内心有着说不出的欢喜。天气预报:西北风,今儿刮,明儿刮,后儿还刮,一直刮到下个星期六……我愿每天都为小海风那一陰一霾密布的世界送去一片一陽一光,一阵清风,一个晴朗的天气预报。愿小海风不再感到孤独。
电话里的小海风那么健康,那么机智。大夫说得真对,大凡这种孩子都特别的聪明,小海风用他那稚嫩纯洁的心在感觉这个大千世界。他告诉我,每天他都能猜出他爸爸下班的时间,那么他就乖乖地坐在门口等待,门一响,他就问:“谁呀?”有时,他爸爸逗他,不说话,他从爸爸那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中一听就知道了。7 岁的孩子正是最淘气的年龄,可小海风失去了淘气的本钱,没有了明亮的双眼,他一个人在那黑暗的世界里猜想着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每次和我通电话,他的小嘴都说个没完,外婆属什么,外公有几个孩子,大伯、二伯叫什么,凡是他知道的事都一点不落地告诉我,我也真喜欢听。凡是爸爸妈妈给他讲过的故事,他都在电话里讲给我。有时,他也问我,“你的孩子呢?你有了孩子就不给我打电话了吧?”我赶紧说:“不,有了孩子我更要给你打电话。”“那就有吧。”“好,明年我就生,生头小牛。”“牛走得太慢了,不好。”“那生什么好?”“生马好,,大马跑得快。”
原来小海风属马。每次打电话我都像跟一个知心朋友在聊天,那么宽慰,那么趣味盎然。可他是个才7 岁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懂事早。又一次电话一交一 谈。
“倪萍阿姨,你属什么?”“阿姨属猪。”“那你是大笨猪。”“哈哈。”
我假装生气了,不讲话。“我不是说你,是说猪笨。那你说我吧,我是笨马,我是坏马。”小海风生怕我把电话挂了,聪明的孩子!“倪萍阿姨,你是名人吧?”“是啊,你小海风不是名人吧。这回我可比你厉害!”小家伙真不示弱,“那山东的名人也算不上你,武松更有名,他都能打死老虎,你能吗?”
我和小海风像母子,又像姐弟。许多时候,下了班,没事坐在桌前愣神,会不由自主地拿起电话。不是想说什么,而是听听小海风的声音就心满意足了。有时,他随便说一句话,“你吃饭了吗?”我都很感动。还有什么忧愁,还有什么烦恼?小海风净化着我,鼓舞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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