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如今禁放爆竹了,这年也就过得不响亮了,倒是记忆中的年越来越响亮……
——自题
一说过年,就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妈妈。那时候一年中最盼望的事就是过年了。对于我来说,过年不只是又长了一岁,重要的是又可以穿新衣服了。
我记得,只要旺旺的鞭炮声一响,那浓浓的喜兴就弥漫在天地间,那种快乐真无法形容。过年的头几天,我妈妈总是整夜地不睡,趴在我们家那架“蜜蜂”牌的缝纫机上,给我和哥哥赶制新衣服。深夜,隆隆的机器声把我们送入梦乡;清晨,隆隆的机器声又把我们唤醒。无论妈妈熬到多晚,初一早晨一睁眼,我们的枕头边上总是放着一摞叠好的新衣服,从头到脚连口袋里的小手绢都是新的。那一时刻,我感到母亲把憋了一年的疼爱一古脑儿给了我们。
穿着新衣服走在大街上,我和哥哥总能听到有人夸我们:“瞧,谁家的孩子,爹妈真会打扮,看那小手套戴的!真俊啊!”我和哥哥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可是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我妈妈不爱穿新衣服,年年过年穿的都是那件蓝条绒外套。过年穿几天,年过了又洗洗放回箱子里。上小学时,我曾特别认真地在作文中写到:“我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她既不爱穿新衣服,也不爱吃好饭。我们家的鱼
骨头,鱼尾巴,鱼刺都是我妈吃,我和哥哥只吃鱼肉。”直到上中学了,我才懂了,不是妈妈不爱吃,而是不舍得吃。
要不三年自然灾害出生的我,如今怎么会长得这么高,一米七十二,真是因为妈妈矮了我才长高了呀!
十七岁离开家就很少在妈妈身边过年了。妈妈却还像我小时候一样,一到过年就给我做新衣服。我常在电话里说:“妈,别再给我做衣服了,我已经长大了。”其实,我是觉得她做的衣服样子越来越土气了。一直到我长到二十六岁,妈妈才不再给我做衣服了,因为那一年我出嫁了。在妈妈眼里,女儿成了家,有了男人,做母亲的就算完成任务了,日后穿的如何就看自己了。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过年时
我不再穿新衣服了。
1990 年我从山东到北京,第一个年就是在中央电视台过的。过年的头几天,妈妈又托人给我捎来了过年的新衣服,并特别在信里说:“如今你又是一个人了,我很惦记,这件淡黄色的丝绸棉袄是今年青岛最流行的,我给你做了个活里子,你尽管穿,脏了可以洗。”那时,春节晚会正在紧张地彩徘,在明星相聚、群芳争艳的演播大厅里,我觉得自己是最漂亮的,因为我身上穿的是母亲一针一线为我缝制
的新衣服。于是,过年穿新衣服的习惯又悄悄地拣起来了。只是妈妈的眼睛一年不如一年了,新衣服越做越不好了,我丝毫不介意;妈妈的新衣是一片一温一 暖的世界,我永远离不开它。于是,一年又一年,我年年都欢喜地把妈妈做的新衣穿在身上,一来,慰藉母亲的心,二来,我需要母亲的关爱。
来到北京的七年,七个春节我都是在电视上和大家一起过的。过年的新衣服自然就是那些漂亮的演出服了。从旗袍到晚礼服,从连衣裙到职业装,母亲都给予极大的夸奖。总说她委屈了我,说我从小到大一直穿着大一号的衣服和裤子,从来没有可丁可卯地合身过。在那个经济匮乏的年代,母亲已经成了习惯了,总怕做了合身的衣服,我又很快长大了。她说如今好了,电视台年年都能给我做最合身的衣服,省了她一件心事。
是啊,妈妈,女儿不会再长个儿了,只能越长越矮了,莫不是母亲忘记我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其实,多少年来,与其说是对妈妈所做新衣的钟爱,还不如说是面对离愁的一次解忧,多少次感到力量像锡箔一样薄时,是妈妈的新衣给了我活力和一温一 暖;其实,妈妈做的新衣是情感的符号,是我与妈妈最流畅一温一 馨的一交一 流。
而今,过年的概念在我的生活中越来越淡了,取而代之的仅剩下春节晚会了。年前忙于排练,年后蒙头大睡,过年的乐趣全都没有了,潜意识中已经害怕过年了。生活的懒散,情趣的麻木,过年便成了火车的过路站,无论你愿意或是不愿意,它将准时准点地从你身旁掠过,它并不因为你是否有兴趣而看你的脸色行事,时辰一到,钟声一响,年就来到了。你可以不过,但它存在,年是无论如何也抹杀不了的,于是你发现自己是那么渺小,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是那么薄弱。
今年春节不同了,姥姥的到来使我又找回了过年的那一份欢乐,那一份幸福。
年二十三,姥姥就张罗忙年了,她像指挥官一样把我家小阿姨皮球指使得满地滚。洗衣机从早到晚响动着,地板打了蜡,姥姥嫌不够亮,玻璃窗擦得足以当镜子用了。每天姥姥都有说法,年二十三灶王一爷 上天去汇报这一年家里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了,年二十四开始发面蒸枣饽饽了,年二十五开始蒸年糕了,家人步步高,年二十六,二十七一直到除夕,姥姥和皮球都兴致勃勃地忙乎着。
虽说那几天我基本都是日夜在电视台忙碌,但心里始终携着一份期待,我知道这份期待决不单单是春节晚会,更期待的是春节晚会后的那个年。于是我也悄悄地忙里偷闲给姥姥和皮球准备过年的新衣服。城乡贸易中心三楼那个制衣店我跑了三次,一次选料,一次送尺寸,一次取衣服。多少年没有了这份欢乐,多少年没有了这份忙碌。我去银行把旧钱换成了新钱,去燕莎后面的那个鲜花市场搬回了上百支
鲜花。我拿出了久藏不用的新窗帘,新桌布,新床 单,,新毛巾,就连皮球用的头绳我都备了新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年,为了那个日子,为了那份欢乐。
初一零点后,我从亿万观众的那个大家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家,年一直在等着我过。饺子包好了还没有下锅,姥姥和皮球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中正播放着我们刚录制的那首MTV 《难忘今宵》,屏幕上的我用那娓娓道来的歌声“共祝愿祖国好”祝福着我的祖国,祝福着我的人民,也祝福着姥姥和皮球。
过年到底过的是什么?吃吃喝喝忙忙碌碌的,过的不就是这份喜悦吗?
为什么如今的人们那么渴望拥有喜悦,却忽视了身边这份最容易得到的喜悦呢?用姥姥的话说,这就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人变得太贪心了。姥姥虽然不是哲学家,但她用一辈子的生活经验一语道破了我的核心问题。
太贪心了,我们早已忘记了过年时门迎百福,岁纳十祥,四时吉庆,八节安康的祝福,我们甚至不需要爆竹一声辞旧岁,桃符万笺喜更新了。什么日子都不觉得幸福,只因拥有得太多,物质富裕了,精神却贫穷了,我们到底是失去了还是得到了?生活在大踏步地往前走,我们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看,我们所追寻的不是贫穷的日子,而是那份穷欢乐。
儿时过年的情景使我至今不能忘怀。六、七十年代的水门口,连电灯都没有。年三十晚上,只是油灯换个比平时大点儿的捻,全家人围坐在炕上,七八口人扯着一床 大花被,被上放着苹果、花生、瓜子,那份幸福劲儿,现在真是不见了。
那时我是姥姥家唯一的还没有长大的孩子,过年最高兴的就属我了,腰里别着几毛压岁钱,欢快地在炕中央为家人跳着唱着。半夜困了,姥姥不让睡,就赶我和舅舅下地窖,拿苹果和萝卜给大家提提神儿。于是,我就和舅舅“全副武装”来到院子。正月里天特别冷,不戴棉帽子出门冻得头生疼,北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地窖就在姥姥家院子的东墙下,那里埋着几百斤萝卜,几十颗大白菜。这都是自家产
的东西,秋天吃不了,放在地窖里过冬,即使春天拿出来也如同新鲜的一样。为了防冻,地窖的口开得特别小,只有我才能勉强进去。舅舅把我放进一个柳条篓子里,篓梁上系一根粗绳子,然后像打水一样,慢慢把我和篓子一起放下去,等我把苹果、萝卜拾满一篓子,舅舅再把我和篓子一起拎上来。回到炕上,我和苹果、萝卜就一样了,一身的泥,一身的雪,姥姥拿苕帚打我几下也就没有了。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苹果,一咬会把你的牙冰下来,但特别爽口。萝卜就更讨人喜欢了,轻轻地往炕沿上一磕,一尺多长的青萝卜就像翠玉一样,干干净净,齐齐整整断成四五节,脆得让你在嘴里咬不成个儿。吃了刚出窖的苹果和萝卜,姥姥就下炕去添把火,热炕上我又开始跳啊,笑啊,闹啊。
那样的年为什么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其实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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