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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龙争虎斗 第十五章 初生去意

 天正十一年,夏。茶屋四郎次郎急匆匆地奔向矢矧桥。表面上他是为德川家筹措布匹的商人,而实际上,他是为德川家康打探京城消息的探子。

一登上桥板,茶屋立刻变成了一副商人的模样,敏锐的眼神也变得如富人般悠闲。两名贴身护卫俨然两个干练的伙计。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桥中央,茶屋停了下来。他望了望桥下的流水,然后抬头看着远处掩映在浓绿之中的冈崎城。“怎样,是否感觉这里别有一番天地?”

“是啊。战时与太平时就是不一样呀,就连迎面吹来的风,气息都截然不同。”

“但是,不知这一次会如何。”

“您的意思,这里也难免兵燹之灾?”

“德川大人当然不允许这样……怎么说,三河也是英雄汇集之地啊。”说着,茶屋四郎次郎在一个阴凉的地方弯下腰,紧了紧鞋带。

“掌柜的意思,是说筑前守处理完北陆的事之后,就要把魔掌伸向这里来?”

“估计是这样吧。反正岐阜的命运也已决定了。既然筑前守想平定天下,自然不容德川氏安然于东边。”

“如果真是这样,可要出大事了。”

“还不至于。但是估计在大人的一生中,也算是最大的麻烦了。不说了,快走吧!”

“好吧,反正咱们也不去冈崎城。”说着,主仆三人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茶屋义回过头来。“我本不想在冈崎城逗留,直接去滨松,可是,又改变主意了……”

“掌柜是想顺便拜访冈崎城?”

“是。我必须进一趟城。现在,冈崎城代是石川伯耆守数正大人。有些事情我必须和石川大人密谈。”

“伙计”沉默了,茶屋继续道:“北庄城已经陷落,北陆的防御焕然一新。如果德川大人不立刻派出使者前去祝贺,恐会增加日后与筑前守之间的摩擦……”

其实,这次茶屋专程赶赴滨松,就是为了把这些消息报告给家康,向其献策。他在路上盘算了好久,作为使者和秀吉进行交涉,既不损面子,又不伤感情,具有这种手腕的人才,目前在三河武士之中凤毛鳞角。若派去的人有勇无谋,单把秀吉看成一个投机取巧者,那可就坏了,说不定反被秀吉玩于股掌之上。秀吉在这一点上确是个天才,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若对方是那种正直朴实的人,他只要过去轻轻拍拍此人肩膀,恐很快便成了他的人。看来这趟差使非石川莫属,只是,他能否听得别人的建议?

今日的冈崎城看去与从前大不相同。随着德川氏的功业和势力蒸蒸日上,城墙气派了,箭楼也挺拔了,就连围绕着城墙的树木也似更加繁茂了,整个城池十分牢固。那坚固的城墙和深深的护城河,似在向人们讲述着松平氏三代人艰苦奋斗的故事。但如和刚刚陷落的北庄城相比,还是逊色多了,箭楼较矮,街道也不够宽阔。“其实胜败不在于城池的坚固与否,而在于城内的人心……”

不觉到了城代的府前,茶屋四郎次郎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走到府门前,殷勤地对门口的卫兵道:“在下是京城从事绸缎生意的商人,叫茶屋四郎次郎,有要事要见城代大人,麻烦禀告一声……”

“京城的绸缎商人?”看来守门的士兵并不认识茶屋四郎次郎,“你到底有何事?城代大人公务繁忙着呢。”

“是这样。我正赶往滨松向德川大人交差,刚好路过这里,想问候一下大人。”

“你以为我去通报了,城代大人就会见你?”

“是,我想城代大人一定会见我。”

“那好,既不怕白跑一趟,我就替你通禀一声。”

听了这话,茶屋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伙计,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三河武士,为人朴实,而又有些蛮横无理,虽然也有可爱之处,但说起话来总有些伤人。连小小的走卒都具有这种气概,如果打起仗来,自然是勇猛无比。若是与人交涉,可就麻烦了。不乏这样的先例。到信长那里出使的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二人,就送掉了家康长子信康的性命。而这一次,对手是比信长更难对付的秀吉,且又非过招不可……

茶屋四郎次郎不得不在门外等。其实,门内就有专供来访者的随从等候的地方,也有接待室,哪怕这些看门人让他在那里等着也好,他们竟然连这都不通融一下。

“茶屋先生,进来吧。”

“我就说,大人一定会接见我的。”

“你是商人?”

“是。”

“你和城代大人是故交?”

“是,是多年的故交了。”

“难怪大人吩咐我好好带路呢。请。”

四郎次郎不禁又苦笑了一下。“我的两个伙计还在等着呢。”

“哦,还有两个?先在那里等着吧,他们二人的事我忘记禀告大人了。”

茶屋让两个随从在门口等待,自己进了本城的中门。这时,从大门内迎出来两名年轻的侍卫。“您就是茶屋先生吧,这边请。”语气和看门人一样。大概是看来客竟是个商人,便生了轻视。

此时,茶屋要造访的石川数正在本城的小书院里和佑笔畅谈。他一看见茶屋,连忙招呼。“啊呀,松本先生,稀客稀客。快请进来。”说着,向佑笔和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退了下去。

此时,茶屋才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石川数正比家康年长四岁,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十岁的时候,数正就在家康左右伺候了,家康做人质时,他也一直陪伴在身边。去骏府迎接家康长子信康回冈崎时,他也和信康同骑一匹马。可以说,他是德川氏的大功臣。在三河武士之中,数正算是最通晓世故的了,待人接物都十分老成持重。

“松本先生,北国是否大局已定?”

“是的,万事都在筑前掌控之中啊。”

“请再近前些。请放心,没有人会偷听。先说说你的想法。筑前把北国的事情委托给谁了?”

茶屋四郎次郎不慌不忙向前靠了靠,擦了一把涌出的汗水。“实际上,在下这次是要赶回去面见德川大人,不知大人在滨松城否?”

“主公应该从甲斐赶回来了。甲斐的制度想必也定好了。但,主公打算秋天亲自巡视一遍甲斐和骏河。”

“大人可真是闲不住啊。”

“是啊,我也这样想。主公曾说过,筑前守在那边攻城的时候,咱们这边也要好好地加强城防。”

“是。对于城防之事,我倒是丝毫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筑前是否有什么异常?”

“倒是没有。筑前将越前和加贺的能美与江沼二郡赐给了丹羽长秀,长秀先前的领地若狭,还让他一并管辖,又从加贺拿出石川、河北二郡,外加能登,一并赏给了前田利家……”

“等等,那便是将整个越前都给了丹羽长秀?”

“对。加贺和能登差不多都给了前田父子。利家从能登的七尾迁到金泽筑城。利长从府中移至加贺的松任。七尾则由前田安胜、长连龙等把守。佐成政已经赶赴越中的畠(zai)山,和上杉家谈判去了。”

“哦。这样,前田家的领地就更多了。那么,佐久间玄蕃怎样了?听说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不知去向……”

“听说玄蕃和权六郎在途中被抓住了。刚开始,秀吉好像还不断地劝降,可是,玄蕃死也不降,便被带到了京城,枭首示众了。”

“这么说,柴田一族竟都灭绝了。”

“听人说,柴田家的人都死爱面子,考虑不周……”

“你认为此后的动态会如何?”

“这样一来,信孝也就完了……估计秀吉接下来要在大坂筑城了。他定会学着已故右府大人,在大坂筑起一座豪华的城池,以此导令天下。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天下已经掌握在他羽柴秀吉的手中了……这样一来,就与德川氏的利益关系重大了。”说着,四郎次郎定定地盯着数正。

数正听了,缓缓地点了点头。既然战事已经结束,德川氏就不得不派出使者前去祝贺了。谁可担此重任?这不仅是茶屋关心的问题,也是数正忧虑之事。

“城代大人,”茶屋四郎次郎机警地四顾一番,方道,“这次出使,您看谁最宜当此重任?”

“本来,派谁去都可以,可是……”数正的视线从茶屋身上移开,“恐怕去了之后会出些麻烦。”

“麻烦……”

“筑前守必定费尽口舌,逼使者要主公前去侍奉他。”

“我担心的也正是此事。”茶屋往前凑了凑。他担心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万一使者迫不得已接受了筑前的条件……那怎么办,城代大人?”

数正轻轻地摇了摇头。“主公就不用说了,恐怕连老臣们也不会答应。所以,使者如果擅自做主,回来就只好切腹了。”

“大家都知道回来后要切腹,自然更没人愿去了。”

“我想是吧。”

“既然需特意前去祝贺,而对方又特意向我们发出邀请,这……恐怕难以回绝啊。”

数正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如生硬地回绝,定会伤了筑前守的面子。这样一来就糟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祝贺。”

“这样自是不好。”茶屋也不禁皱眉苦笑,“但是,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倒是件棘手的事……”

“城代大人!”

“你可有什么好主意,松本先生?”

“没有。我只是觉得,若不派使者前去道贺,肯定不妥。”

“我也和你想法一样。可是,派谁去好呢?”

“是,一般之人不能胜任。如果大人问我谁最合适……”茶屋这么一说,数正不禁警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茶屋先生会列出哪些人?”

“这……”茶屋定了定神,伸出右手数起来,“井伊大人、神原大人都太年轻,如把他们派去,肯定会招致筑前守不满。”

“下来呢?”

“本多大人太率直……因为此前少主之事,大人定不会答应酒井和大久保前去。”

“那么……”

“除了您和本多作左外,我再也举不出其他人了。”茶屋四郎次郎似已完全看透了数正的心思,便默不作声了。石川数正只是默默地望着院子,并没有回答。

茶屋继续道:“这件事情,年轻人看不到它有多重要。即使在老臣之中,能明白无误地洞察筑前心思的人,也是凤毛膦角。不知从何时起,筑前已把自己完全看成为平定天下而生的太阳之子了。这种想法委实可怕……凡是不遵从命令的人,便是阻碍天下统一的人,便是他的死敌,他都绝不会放过。”

“……”

“在此次进攻柴田的过程中,茶屋终于看清了筑前可惧的一面。柴田大人是出名的猛将,而筑前也是异常强硬,一步也不肯退让。如只是这样,倒不可怕。可怕的是,筑前不仅拥有和已故右府大人不相上下的谋略,还有一种招揽人心的魔力。堺港、京城和大坂的所有商人,筑前招之即来,毫无例外……信孝家臣是这样,柴田家臣也是如此……”

石川数正盯着外面,可是茶屋的话令他点头不已。他太清楚不过了,秀吉不仅是一个旷世奇才,而且他所尊奉的天下太平的大志,就是神佛之意。

神佛无语,但是渴求太平的万民的心意,就是神佛的意愿,那是秀吉最坚强的后盾。家康也怀着与秀吉相似的大志。不同的是,家康注目于现世,要在这个世上逐渐实现太平;而秀吉则坚信自己是为了平定天下而生。这一点差别,竟蕴藏着引发巨大冲突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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