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南征北战 第十三章 苦肉计
北条氏直茫然地看着小田原城西南、早川口右边石垣山上,敌人新建的垣城。丰臣秀吉称此为一夜城。氏直早就知,那里经常有人夫走动,他曾估计有人在森林对面建了什么房屋。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森林中竟会突然冒出一个规模宏大的城池,似在嘲笑传承了五代的小田原城,仿佛听见秀吉大笑:“怎样,你明白我的威力了吧。”
坐落在雾中的城池,傲然地俯视着小田原的城墙和街道。恐怕光是搬运山城所需巨石,就得动用数十万人夫。海上的封锁圈愈来愈小,来自上野的敌人亦逐渐进入了武藏、下总、相模,对北条形成了包围之势。
秀吉为何要建造如此大的工程?氏直不禁全身汗毛倒竖,但亦痛下决心:他若想炫耀,就让他去炫耀吧,我不会上当。
一直无法决定远征军所在方向的北条守城士兵,从来不曾感受如此强大的压力。是日,早川口、上方口、水尾口等地的友军毫无音讯。
“使者还没有来?”氏直不耐烦地走下大箭楼的阶梯,来到已看不到那新城的靶场,等待上田朝广的消息。上田朝广乃武藏松山城主,在此负责巩固酒匂口,和德川阵营相对。
“还没有来,不过,在下听到了一些风声。”贴身侍卫坂口主水之助怯怯道。氏直木觉回头:“讲!”
主水之助看了看四周,“那位叫随风的和尚和本阿弥,已离开此地了。”
“阿弥光悦已离去?”
“正是。上田大人的家臣打听到许多消息,据说本阿弥是在四月下旬或是五月初,以生病为由,回到了京都。”
“哦?”氏直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不是负责秀吉和德川之间的联络吗?”
“可是,他以生病为由,在关白面前告假。关白还赏给他许多物什,并且派人沿途护送。听说确实回到京都了。”
氏直不敢相信,呆立在樱树和古木下。“那还得等!就算没有本阿弥,还要联络。去把杌子拿来!”他坐了下来,闭起眼睛道,“严密监视八幡山。”
这是一场奇特的战争。起初,氏直打算全力火并,他考虑着要花费的时间、军费,以及守城一战的必要措施。
秀吉在三月二十九,分别向箱根的山中城和伊豆的韭山城发起进攻。山中城陷落,韭山城虽在包围中,城尚未破。但秀吉对重要的小田原城似毫无进攻之意。
北条氏连农夫都募集了起来,将附近的粮草运送至此,将每条街道都纳入管制之内。商人、武士和食粮,小田原毫无匮乏之虞。但是突然出现的石垣山城,则让城内的人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氏直也深感困惑。他注意安抚将士,许他们在白日下棋,或是玩双六。除了有特殊任务的人,余人也可宴饮歌舞。故,到处都是架炉烹菜、歌唱、玩笛和大鼓的人。在松原大明神内十町中,准许每日赶集,把三五年无用的陈粮及来年备用之米,都拿到市集上来卖售,这使得米、麦堆积如山……小田原城内毫无作战气息。
秀吉也不肯服输,每天用数千艘船只运送物资,派各武将镇守热海到早川口、汤本的上方口,以及水尾口、久野口、井细田口、涉取口、酒匂口和城郭四周,在各地建起市集,围住小田原。而今,就连海陆商豪和妓女,也陆续到这里,哪里像是打仗?
这个包围关八州的铁环,正不停地由海上向小田原推进。伊豆方面只剩下韭山城。四月二十,上杉、德川和丰臣的所有军队,由上野的松井田城发起攻击,互较战功;四月二十二,下江户城;五月二十二日,下岩规城;五月三十日,下馆林城;六月五日,下忍城;六月十四日,下钵形城……
城池相继陷落,联军朝东方迫近,最两边便是宏伟的石垣山城。
“不战而败,岂有此理!”氏直焦急地等待德川方面的联络。
小田原城内一片寂静,但是祖辈相传的领地却相继失陷。小田原就像是洪水中的沙洲一般,陆陆续续和四周断了联络。最后,就连脚下都会被浊水侵蚀。现在,氏直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德川氏了,德川便是北条氏能否存续的最后希望。
氏直为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虽然他将父亲和将士们都安排得甚为周详,但是造成他今日进退两难的最大原因,即是实力估计上的重大失误。敌人讽刺地将此称为“小田原评定”。投降之日延迟一天,小田原就愈加孤立。如果连这都不清楚,真可算是一介愚者。家康曾经再三地劝说,随风和本阿弥光悦也一再游说,而今,氏直亦心中默认。虽然他再三和父亲及家臣讨论,依然未获得一致。
“我们怎能示弱?”
“是啊,我们应在有获胜之机时,再与他们和谈。”
但是,这种说法只是空中楼阁,敌人怎会给他们机会?他们现已成功地孤立了小田原,在石垣山城——一夜城完工之后,敌方必定会发起总攻,到时再与德川氏联络不上,北条岂非只有死路一条?
“涉取口阵中还没有人来吗?”
“是。涉取口和酒匂都还……”
“哼!那就派遣使者到上田去。”
久等不至,氏直只好派遣近臣前往酒匂口的上田朝广阵中,他再也无法等待了。总攻的命令一下,难道家康真不为女婿奔走?
“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做?”在一夜城完工之前,氏直尚可集合将士一鼓作气出击。但是,如今士气早已丧失大半。
出人意料的是,等候未久,负责驻守上方口的重臣松田宪秀和朝广一道从阵地前来了。氏直着急地站了起来,严厉地向近侍道:“我们有要事要谈,不准任何人靠近!”
上田朝广站在东边负责放风,松田宪秀则独自走到氏直面前。氏直看到头发半白的宪秀额头上汗水涔涔,顿觉大事不妙,急道:“宪秀!是否有人谋叛?”
“这……”宪秀并不否认,只是伏在地上,双肩激动地颤抖着。
城内的年轻武士最不喜欢的人,便是松田宪秀。在已经退隐的主战派氏政面前,宪秀总是拖延战争。
“那个浑球!”
“小田原议事会被敌人中伤,就是因为松田。”
“说不定他还私通敌人呢!”
氏直也听到过这些传言,却仍对宪秀委以重任,绝不逞一时之气。如北条氏只是五万石或者十万石的小藩主,倒无所谓,但他们是五代以来,一直镇守关八州的大名,绝不可率性而为。
但宪秀并未谈到有关谋叛的事,这使得氏直为之心惊,道:“你到我这里来,究竟有何事?快说!”
“主公,一切都完了!”
“完了?我们还没有展开决战啊,把战争拖延到现在的,不就是你吗?”
宪秀抬起头来,看着氏直,似想说些什么。
“你究竟有何要说?”
“主公,韭山的氏规已开城投降了。”
“韭山?”
“是攻打筱苑的德川氏井伊直政所言。”
“可恶!莫非井伊军里有内应?”
“详请不知。但是连井伊的军队都出动了,就表示,德川氏已弃我们不顾了。主公的决定太迟了。”
“决定太迟?还不是因为你?”氏直气愤地握紧拳头,嘴唇哆嗦。他很想如此说,但于此时此地似不适宜。若决定据城一战,大家当与城存亡。但这位老臣必定认为,此实为不智,劝氏直早降。
现在不是怒骂的时候,阴霾已经笼罩了这座城池。氏直死一般地沉默,半晌,带着哭腔道:“宪秀,你认为该怎办?莫非德川大人真的撒手不管了?”
“是的,八王子城已经陷落,现在韭山也……看不出德川有任何支援之意。我们这些老臣,都对德川氏感到愤怒。”
氏直静静地闭上眼睛,依旧沉默着,看来家康要从斡旋者的身份一变而成劝降者了。更让他失望的,是负责镇守韭山城的叔父氏规竟已开城投降。氏规与其兄氏政、氏辉一样,乃是强硬一派。月初,氏政就听说秀吉曾派遣朝比奈泰胜催促氏规开城投降,但氏规信誓旦旦地表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番话还依稀在耳,但不到二十日,他使开城投降!难怪松田宪秀会叹息连连。
“德川弃我不顾,韭山城已降。此外,”宪秀唇色发白,颤抖地继续道,“昨晚听井细田口传来消息,氏房大人阵中的泷川雄利和黑团孝高二人,已接受了关白的招降。”
“什么?”
“氏房并未将此事向主公禀告,不知他有何算计?”
氏直差点站立不稳,急忙靠住樱花树干。现在,就连弟弟也投降了!
太田氏房乃武藏的岩规城主,亦为氏直之弟。他负责巩固通往小田原城的井细田口和久野口之间。
“据在下推断,关白必已说服氏规、氏房与其他族人,想以此孤立主公,然后再作决战。据可信的密报,最近秀吉已离开了小田原,到关东巡视,并命令秀政到镰仓宣扬兵威。”氏直感到眼前一片黑暗:韭山陷落了,就连弟弟也降了……如此一来,就等于砍断了北条氏手足。虽然粮草尚丰,敌人也尚未展开强势的攻击,大家原本是想以逸待劳,等待长途跋涉而来的敌人自投罗网,没想到就这样落入陷阱。
“宪秀……你怎么想?”
“在下认为,即便城内这六万人死战……也于事无补。”
“那么,你有何建议?”
“如果主公投降了秀吉,恐老城主和氏辉大人必会不从,所以,这种事还是交给在下去收拾吧。”
“你有什么打算?”
宪秀睁着血红的双眼,怯怯四顾。头顶蝉鸣不断。阳光普照大地,酷热使得全副武装的战士衣内汗水直流。
松田宪秀边拭汗,边压低声音道:“我们打算立刻回到上方口和酒匂口,再派密使前往早川口的寄手、细川、池田、堀等阵地。”
“诈降密使?”
“是。现在除了苦肉计,实无法阻止敌人的总攻。”
“这么说,敌人确要展开总攻了?”氏直剧烈地咳嗽起来,“现在这么做,还能挽回颓势?”
松田摇了摇头,“我的想法和主公不同,如果我们就此投降,对方必定不会放过我们。这样,岂非败得太惨了?”
“你说下去吧,你有什么算计?”
宪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在下打算伪作私通敌军,把池田、细川、堀的队伍从早川口引入城内。”
“将他们引进来,势必展开一战,并不能挽救六万人的性命啊!”
“这……这是苦肉计。”
“你详细说来,我还是不明白。”
“我欲假装谋叛,然后再请主公以‘私通敌人’的罪名拿下我。”
“拿下你?就在敌人攻打之前?”
“是……”宪秀的声音依然颤抖着,看来他实是一个胆小之人,他决定这么做,必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难怪紧张得发抖,“如敌人展开攻击,一切都完了。所以,在下打算派出密使,缓和敌军的攻势,然后您将我拿下。不过到时候,还要请主公负责指挥早川口的守备。”
“哦。”
“或许城内外会因为出了我松田宪秀这号人,要求议事。在此之前,韭山的氏规虽已决定投降,但他应会到城内来。”
“那又怎样?”
“如此一来,议事时终究多了氏规和氏房这两个主张议和之人,再加上在下私通敌人,除了开城投降之外,实无他法。在下想,老城主和氏辉大人也会明白。松田宪秀为拯救城内的六万人性命,宁愿一死。”说到这儿,宪秀禁不住掩面哭泣。
氏直终于明白了宪秀的意思。虽然宪秀这么道来,但这似远非苦肉计能说尽。等待机会的北条氏不是为了战事,而是为了投降。此前北条氏苦心拖延议事,反复讨论和与战,却迟迟不能下决断,坐失良机!父亲氏政和叔父氏辉乃是世间少有的顽固之人。但事态恶化至今,身为家主的自己岂能脱得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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