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枭雄归尘 第三十二章 临终谋国(2)
船刚一靠岸,新庄法印直赖和有马法印则赖便前来迎接。这二位与家康私交甚笃,定是利家让他们出迎的。
寒暄未毕,忽然从那顶女轿中钻出一个彪形大汉,径至家康面前。众人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藤堂高虎。
“内府平安抵达,在下便放心了。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装扮成高台院的侍女。”高虎嘻嘻笑道,“一早便不停在大街小巷巡视,尚未发现可疑之人。为防万一,去前田大人府上一路,在下已部署周密,请内府放心而行。”高虎一口气说完,便在前引路。家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坐到了轿中。
太阁在世时,家康与高虎便有了交情。高虎乃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男子,与家康也算有奇缘。当时,高虎奉秀吉之命在内野聚乐第为家康建府邸。从那时起,他便深信,家康会成为秀吉之后的执掌权柄者。他对家康的信任甚至接近于信仰,为了家康,他什么都愿做。
为了天下安泰,家康已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绝不后退半步。这并非秀吉逝后才下的决心——小牧之战后,此想法就开始萌芽;转封关八洲,此想法进一步成长;看到征朝失利,此想法已深深扎根于心底,成了他的使命。若无此种心境,他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前来向利家答礼。
家康到达前田府时,利长、利政兄弟早就在门前恭候。家康下了轿,步向前田府大门。一缕阳光照射过来,把眼前清扫干净的石子路映照得熠熠闪光。万千感慨涌上家康心头。他不愿不顾友情,若是那样,他的“使命”必会出现巨大的瑕疵。走到大门口,家康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利家拖着病躯坐在大门处。大概是畏寒,他坐在一张虎皮上,身形显得更是清瘦干枯。看到昔日虎将如此憔悴,家康顿觉人生残酷,一时几欲泪下,叹道:“大纳言,其实您根本用不着勉强自己。”这话完全是发自肺腑的惊讶和安慰。
利家不答,单是慌忙伏地施礼,又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到打磨得颇为光滑的台阶上,“欢迎光临。我这把朽骨病得不轻,无法出迎至门外,还望内府见谅。”
家康意识到,利家已看清了两件事:其一,他时日无多;其二,天下大势已定。他已洞彻了世间局势。正因如此,忠厚正直的利家更显悲壮。
家康伸手搀扶起利家,扶着他向内走去。利长跟在家康身后,向早就收拾好的书院走去,他一脸平静。但从利政身上,却能隐约感到一丝杀气。或许,利长乃是出于对性情鲁莽的弟弟的担心,才故意跟在家康身边。老父的悲凄心境,两个儿子能否明白?
今日的利家尤是直率,一到书院,他就令人把早已备好的酒端到家康面前:“内府,这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饮酒,是永别的酒。”利家忽然说出这么一句,家康不知所措。寒暄云云,他倒还能应对,能安慰对方。可利家却从一开始就直抒胸臆。
“内府,我的一生,都在盔甲的重压之下。”利家完全抛弃了伪装,变成一个赤诚之人。他嘴角浮出微笑,亲自执壶,“沉重的盔甲可以脱掉,可肩上的重负却怎么也卸不下来啊。”
“大纳言说得好,这是你我的宿命。”
“所以,拙荆才让我把一切都交给佛陀。”
家康使劲点点头,“一切自有天定,尊夫人所言极是。”
“可是,我却斥责了拙荆。”
“哦?”
“我斥责她说,若要信奉‘他力本愿’这一套,武人何以自处?”
家康笑了,“‘他力’也有深浅啊。”
“是。拙荆也说,只靠念佛是不行的,但是……”利家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利长和利政,“但是,想必内府也看到了,还有一些人修行不足啊。这些人浅薄地以为,人生要靠他力,因此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失去了勇气,这怎么行啊!”
“是啊。”
“于是,我告诉拙荆,武人非一般人,他们从一开始就皈依了我佛,然后各自立下正法,流血杀人,这便是武人,因此,不要害怕下地狱……我也一样会下地狱。家中诸人,先赴黄泉的已不计其数……因此,我到了阴间,再把他们召集起来,率他们攻打地狱。”
家康不禁看了一眼利长和利政。利长端然而坐,面带微笑。而利政似乎没有明白父亲的话,有些发呆。家康端起利家亲自斟的酒,一饮而尽,方才曼声道:“家康也一样,当我闭眼时,也会对秀忠说同样的话。”
“那我就放心了。加贺的爷爷、江户的爷爷……幼主叫得最亲的,在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二人了……我死之后,幼主,以及我的孩子们,就托付给内府了。”
家康沉默。这不加掩饰之言,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嘱托,亦是一个远离了虚荣和争斗的老人真实的告白,让家康心情愈加沉重。以前的利家,尽管口中经常说“幼主就托付给你了”,却从未说过把儿子也托付给家康云云。这可以看作利家并未承认家康乃是“太阁之后的天下人”。可今日,利家坦然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利家不想辜负太阁遗愿,同时,又担心家族未来,他希望二者都能借助家康之力,永保平安。这定是利家最后的愿望,他深信家康能明白他的心思。
家康装作欣然接受,将酒一饮而尽,“既然大纳言如此坦诚,家康向你保证,只要我活着,就定不会辜负大纳言的嘱托。”
“真是感激不尽。那么,请内府赏脸,干了你我这一杯永别之酒!”利家再次拿起酒壶,家康坦然饮下。一旁的利政神色复杂。他恐是认为,父亲卑躬屈膝,内心实则甚为痛苦。
家康看到打通的外间,利家的家老和他的随从已开始饮酒。细川幽斋坐于上首,有马法印、新庄法印、藤堂高虎等人洪亮的声音夹杂在年轻武将们的喧闹声中。听着听着,家康不禁屏息凝神,竟想从这些说话声中寻找三成的声音。若是三成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谈笑饮酒,该有多好啊!若能如此,天下事就如利家所愿了。家康正想到这里,忽听一阵脚步声,同时浅野幸长大声道:“诸位,有位怪人来了。”
“怪人?谁啊?”问话的是幸长之父长政。
“治部。治部少辅,明知我们都在这里,还装作不知,前来探望大纳言。”
家康松了口气。估计有人把三成请到了外间。这样一来,就给了三成捐弃前嫌的机会,难道他此次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机会?
“把他轰出去!”有人大声叫嚷。紧接着,又听人喊道:“把他剁了!”有人在低声响应。和睦的氛围刹那间被打破,外间杀气腾腾。
表情紧张的利长向家康施了一礼:“请恕小侄暂耐退席!”然后急忙向走廊去了。
家康怒发冲冠,使劲捋着胡须。若不是眼前有利家,他定会咬指甲。既然利长出去了,应该不会出事。否则一旦在前田府与三成发生争执,无异于在火药库中投下火星。虽说聚集在此的几是心向家康的人,但希望由三成为首的五奉行执掌大权的也不乏其人。一旦双方乱起来,就大事不妙了。
“大纳言,好像是治部少辅来了。”家康故意大声说道,“能否请藤堂大人去瞧瞧,恐治部是有事来找家康的。”他是暗示藤堂去查看。
“不会。治部每日都会前来看望我,已成了惯例。”利家道。
藤堂高虎早已心领神会,告辞出了外间。家康松了口气——高虎深知自己不喜惹事,定会妥善处理。
这时,浅野幸长洪亮的声音又从外间传了进来:“这个可疑的家伙,定是前来打探虚实的。他是想来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聚集在此处。”
“哈哈……今日聚集在这里的,可全都是治部厌恶透顶之人啊。”发笑的人似是福岛正则。
“说不定,他还会发动偷袭呢……”
“这就好玩了!那只老狐狸,失去了太阁这棵大树后,就一直没离开这座护府。”
家康若无其事看了利家一眼。外间人所说的“护府”,当然是前田府。但此时的利家究竟会作何反应呢?
利家仿佛没听见似的,只对利政道:“利政,你向内府敬杯酒吧。”
“是。请内府大人赏脸。”
听利政如此一本正经,家康十分诧异,可他还是递过酒杯,淡淡问了一句:“世侄与治部少辅交情不浅吧?”
利政使劲摇摇头,“小侄不喜他,也不大和他说话。”
“哦。那么令兄呢?”
“兄长和父亲大人心思一样。治部为人很是阴险!”利政不屑道,接过酒杯。
听他这么一说,家康更加好奇:尽管不受欢迎,三成却频频前来;另,利长一听说三成到来,立刻脸色大变,起身离去,前去查探的高虎也没回来……外间,谈话还在继续。
“治部、宫部、福原这些奸人,总有一天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哼!太阁的葬礼也结束了。反正早晚得打,不如先下手为强。”
“对对。一旦让那只狐狸有所察觉,他就会耍阴谋。每天泡在这里,就是明证。好在大纳言深明大义,不上那只老狐狸的当,否则,他定会花言巧语煽动大纳言,没收我们的领地。没安好心的家伙!”
“主计头可要格外留神。小西行长的宇土和你的熊本同在肥后啊。”
家康不忍再听下去了。派阀之间互相指责,自然让分裂的伤口更深,这是势所必然。可一旦行为过激,不问是非,欲除掉对方而后快,就是花钱买祸了。现在,这种征兆业已出现,利家俨然成了双方争夺的筹码。
“治部的目的,绝非只是贵府。”又是正则的声音,“毛利辉元也是他的猎物。最近上杉府中有人频施口舌……若不多加小心,必会被人狠咬一口。”
“这样的话,我们这边就得拥戴……”
不知是谁的声音,话尾忽然消失了。家康想,真是奇怪,尽管他努力避免毫无意义的争斗,可只要对方一有动静,静谧的海面就总会掀起汹涌的波涛……或许,这便是人永远无法逃避的罪孽。家康正想及此,外间传来脚步声,接着听到藤堂高虎的咳嗽声。
高虎并未特意前来向家康禀告,而是大声向所有人道:“治部少辅回去了。他并无他意,只向利长公子询问了儿句,便去了。”
“哦,他没问究竟是何人聚集在此处?”
“他知道,即便一问,利长公子也不会作答。寒暄几句,便打道回府。”
“哈哈哈,”幸长笑了,“大概是觉得尴尬。诸位说是不是啊?他若今日不来,日后恐怕就不好逃到这里了。这只老狐狸来探探路,哈哈哈。”
家康不禁把视线从利家身上移开。利家一身枯骨,显得那般凄惨。他无论有情还是无情,在众人的夹攻下,亦再难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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