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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关原合战 第十章 东行西探

  庆长五年七月初二,德川家康抵江户城。七月初七,家康把集中在江户的诸将召集到大厅,赏赐酒宴,并对全军进行部署。

“我二十一日从江户出发。在此之前,希望各位分别抵达预定地点,完成布阵。”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满腹疑惑。从大坂出发时,家康匆匆忙忙,甚至不想给上杉景胜备战时间。可接近江户,他却变得悠闲自在起来,仿佛在游山玩水。

到达镰仓之前,家康说要游览江岛,不但悠然参拜了弁财天,观了岩洞,还饶有兴趣欣赏了渔女们潜水采贝,并特意赏赐她们白银。到了片濑、腰越、稻村崎,家康又连令停轿,参观了镰仓山、星月夜的水井、鹤冈八幡宫。

众人猜测,家康长时间在此停留,恐是他热衷于考察赖朝公事迹,并喜读《吾妻鉴》的缘故,抑或是觉得镰仓毕竟开了幕府之先。不想欣赏了风光之后,他又说要去田猎……

难道家康对讨伐上杉竟如此自信,谈笑间便可令其灰飞烟灭?一路上,众人都这般想,以为到达江户后,家康会立刻激励诸将,顶多在两三日之内便向会津进发,可他好不容易作了部署后,却又说他本人要在二十一日才从江户出发,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家康正在静候三成的动静。那些头脑敏捷之人或许已隐约觉察出他的心思。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万般狐疑:若真担心京坂形势,家康就当迅速出兵,尽早结束会津战事才是,他却在此按兵不动!

家康气定神闲,部署完毕,又颁布了军令。

他将所有将士分为先锋、主力和江户留守部队。先头部队总大将由秀忠担任。旗下将领分别是:结城秀康、松平忠吉、蒲生秀行、神原康政、本多忠胜、石川康长、皆川广照、真田昌幸、成田康长、菅沼忠政、松平忠明等人,约三万七千五百人。

主力由家康亲自率领,旗下有福岛正则、池田辉政、浅野幸长、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山内一丰、藤堂高虎、田中吉政等外样大名二十九名,约三万一千八百余人。

江户城留守部队分别是:本城由松平康元和言山忠成负责;西苑由内藤清成和石川康通负责;町奉行为板仓胜重;粮草由加藤正次负责。

除此之外,奥羽和越路也分别派出别队。从部署来看,家康确要全力讨伐上杉。但他仍然十分悠闲,与众将觥筹交错,怡然自得,仿佛战争完全与他无关。

赐宴前,军令就已传到诸将领手中,与太阁出兵朝鲜相比,其庄重程度绝不逊色。一旦将士喧哗吵闹,无论是非,均按军法处置,这已是定例;若抢劫、放火、凌辱妇女,亦按军法处置;严格服从军令,严禁争抢战功,严禁押送粮草、武器的武将为了显示威风而携带华而不实的长枪;严禁骚扰商家,严禁未经许可擅自换岗,严禁私回领内……从这些安排,可以看出家康的决心。

宴会一直到申时才结束,诸将纷纷退出,为第二日的出发作准备。

而此时,大谷刑部第二次向三成呈递了意见,正在垂井等待回音。

看到众人都退了出去,永井右近大夫直胜又返回。这次军旅之中,永井直胜不仅是谋士,也兼任佑笔。对家康近来的举动,他深感不解。

此时,家康正笑着与本多佐渡和板仓胜重说话。

“这么说,西边还没准备好,我们要在这里作好准备?”说话的是板仓胜重。看来,胜重也和直胜抱着一样的疑问。

“是。”家康点点头,看了本多佐渡一眼,“佐渡,我想还得等十天,你以为呢?”

本多佐渡一本正经道:“大人的意思,在下不甚明白。”

原来连这一位也在装糊涂,直胜想。

佐渡怎会不明家康心思?他之所以装聋作哑,定是害怕一不小心说过头,事后会挨家康责骂。

“我是说,西面的军队是否被阻,目前尚不清楚。”家康正色道。

“两边的军队?”

“岛津、锅岛、吉川、胁坂等人应已出发,正在东下途中。”

“越前的大谷刑部也该动身了。”胜重忙道。

“这些人马都将被阻在大坂。如此一来,两边的准备就完成了。”

直胜一惊。胜重也满脸愕然地闭上嘴。原来家康所说的两边,指的并非友军,而是三成。

明明看透了这些,却偏偏还要出征会津,家康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攻打会津的意思?永井直胜疑虑满腹。家康却依然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不断打量直胜和胜重。

直胜也已察觉到,家康是故意把大坂空出来,好给三成及其同伙以起事的机会。而且,这已然被他刚才那句话清清楚楚证实了。由于三成尚未准备好,家康才声称不能从江户出发。照这样,一旦三成把从西面出发、讨伐会津的人马都阻在大坂,明目张胆举起叛旗,方正中家康下怀,他便会立刻命令人马向西折回。这样一来,攻打会津的重任将由秀忠承担,家康则亲自攻打三成……想到这里,直胜暗暗看了家康一眼。

不可能!部队并未一分为二,最重要的是,太阁旧将会轻易听从秀忠指挥吗?

“右近、胜重,你们好生思量。”家康笑道,“我为何要这般做?你们和我虽在年龄和经验上有些差异,但也绝非愚人。对我的想法,你们起码能猜透六七分。”家康眯起眼,望着泥墙对面的道灌堀一带飞起来的鹰群,道:“有疑问,问也无妨。”

板仓胜重正色道:“大人的想法,在下似乎有些领悟,却不能明白通透。大人屡屡教诲我等要以仁为本。无论太阁生前还是逝后,您一直忍辱负重,尽力避开战乱,可这次却主动发起战事……”

“胜重,你是想问战事与为政之仁有何不同?”

“是。在下不明白的,还不止这些。”

“你把上杉家家老藤田能登守带来,或许能解得二位的一些疑问。”

听家康这么一说,板仓胜重愈发狐疑。“遵命!”他瞥了永井直胜一眼,走了出去。

此时直胜已是满头大汗,他本以为藤田早被杀了。看到上杉景胜决意要与家康决战,藤田能登守对其心灰意冷,便没有返回会津,直接从京城来到江户。当藤田能登守落到板仓胜重手里时,家康命令道:“他这个背弃主君的叛徒。你随意处置吧。”

永井直胜甚是清楚家康这道命令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认为能登守早就被杀了。没想到,一心要施行“仁政”的板仓胜重,竟把他保护了起来。

未久,板仓胜重带着藤田能登守进来。藤田本不可能留在城里,定是胜重有意想让他跟在身边。

令人意外的是,看到能登守,家康居然出奇地平静,道:“藤田大人,靠前坐。”

能登也全然不惧,宽大的圆脸上溢满明快的笑容:“大人的前锋终于要开赴会津了。”说罢,悠然坐在家康所指的位上。

“能登,你还信任德川家康吗?”

“在下本是自幼生长在越后的一介武夫,一旦心中生念,就坚信不移,绝不更改,否则心中不快。”

“你曾说过,误了上杉氏的人是直江山城守,对吧?”

“正是,对上杉氏来说,山城守器量太过。照上杉氏现在的情形,即使说山城为主君、上杉大人为家老,也不为过。”

“你果然心直口快。可是你为何不惜背叛景胜,愿意侍奉家康?”直胜和胜重全身都紧张起来。

“这可是个难题!打个比方,大人要去买刀,店主给您看了名刀和劣刀,大人会买哪一把呢?在下想谁都会买名刀。”

“你把我比作名刀?”

能登的圆脸猛涨红了,似有些羞怯。他嗫嚅着:“在下还从未见过如内府这般豪赌之人。”

“哦,你竟认为我在赌?这很是让人意外。若说是赌,比我深通赌性的大有人在,三成、山城等人,都可称得上是赌王啊。”

“不。”能登守使劲摇着头,“赌博有大小之分。山城充其量只是在赌上杉大人的心志,三成赌的则是丰臣氏与他自己的野心。但内府赌的却是天意。若输了,自会受到惩罚。三者岂能比拟?”

“这么说,我真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你明知我将会受上杉和石田两面攻击,却还是要把赌注押在我身上?”

“内府,此事您用不着担心。景胜和石田不会对内府两面攻击。故,我当然要赌内府赢。”

家康飞快地瞟了直胜和胜重一眼。双方在互递眼神,点头微笑。只有本多佐渡眯缝着眼,半睡半醒。大概他已隐约察觉到藤田能登的意思。家康忽然纵声笑了:“直胜,听见了吗,我不会受到两面夹击。你牢牢记在心里。”

“是。”

“作为赌王,到底是我更明白些。”

“这是赌野心与赌神佛的差距。”

“有意思,能登守,为何我不会受双方夹击?直江山城守与石田治部必商议过多次了。”

“内府大人,这些您当明白。”

“明白什么?”

“治部与山城为人有别。”

“哦,我倒从未刻意比较过这二人。”

“山城守城府甚深。治部饶是手段百般,山城守却不会轻易上当。”

“那能不能举一两个例子。”

“好。山城一直在煽动治部,想让治部起事,好把内府钉在大坂。”

“哦?”板仓胜重不禁惊呼一声。永井直胜的惊诧也绝不弧于胜重,只是到底长几岁,好歹控制住,没叫出声来。

“若治部到处策动,内府便无法离开大坂半步,正是出于这种算计,山城才给丰光寺承兑写无礼的书信。那封书信当然也会传到治部耳内。如此一来,治部就自会把上杉看成自己人,更加急于求成……一旦治部着急起来,内府自离不开大坂了。于是,上杉氏则可趁机整顿武备,再向内府请罪。万一举事的治部战胜了内府,他就会凭借一封书信与治部结成同盟,然后逐步削弱治部,天下迟早归于上杉氏,这便是他的如意算盘。但这却被内府看破。即使不被看破,拿野心与神佛之心来下赌注,差别也太大了……实际上,在下被赶出上杉氏,也是因为早就看透了直江山城守的心思。因此,现在内府征讨上杉,最为狼狈的必是直江山城。”

听了藤田的一番言辞,最为惊讶的莫过于家康本人。但他和本多佐渡都没显出格外吃惊之态,唯永井直胜和板仓胜重惊愕万分。家康道:“能登守,你认为我不主动出击,上杉便不会出手?”

能登冷笑道:“这些,内府大人该比在下更清楚。”

家康故作糊涂,道:“你想多了。我并无山城守那样杰出的才智。”

“不,这种判断无需才智。上杉氏战,必败;败,必亡。如此明晰的战局,纵然非直江山城,也不想打。”藤田能登向前靠了靠,“内府的眼力可穿铁石,在下还是坦诚为好。他们把在下赶出来,恐就是直江山城害怕内府的证据之一。”

“你是被赶出来的?”

“这像是谎言,”藤田能登垂首认真思量片刻,“可说是被赶了出来,也可说这是一个谜。”

“赶你出来的是景胜还是山城?”

“当然是山城。把我赶出来时,山城还说过:汝泄了上杉氏的底,形同与内府私通,所犯下的罪过不可饶恕……”

“你怕回去有性命之忧,才不回会津了,对吧?”

“这……请内府听下去。他还在写给我的书信末尾说:若汝不是叛逆,就用实际行动来证实。”

“难怪。”

“这便是他抛给在下的谜。”

“谜?”板仓胜重冷不了插进一句。他大概已忘记了身份,竟然禁不住刨根问底。

“休要插嘴,胜重!”家康轻轻责备了一句,“若是谜,你打算怎么办呢,能登?”

“无论这是不是谜,在下需做的只有一事。若因为山城把戏演砸,就让名门上杉氏毁于一旦,在下不忍。故,无论如何,请内府对上杉氏手下留情。能登求内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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