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第九章 祸起铭文
开光的日子定于八月初三,只差两天了。京都的情形一定都由所司代一一禀告骏府,既然家康公未另向且元作任何吩咐,就说明已接受了他的建议。因此,此时乘坐茶屋船赶赴京都的片桐且元,自是松了一口气。
对于七手组以及大野治长兄弟等人,且元不动声色进行牵制,使其拒绝浪人入城。他苦劝:“一旦他们有恶念,十七年忌必不能顺利举行。万万要收敛。”并且,如同他在家康面前公开宣称的那样,他还不忘在后面添上一句:太阁的巨额遗金已经见底了。劝告究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总之,只想稍稍喘一口气。他心里如此想着,进了京。
船一到伏见,且元就惊呆了。此前他领板仓胜重和本阿弥光悦观看新梵钟,乃是七月二十五。虽然那时东山一带人已很多,他万未料到,从伏见到京都一带,现在几已是人山人海。通往东山的大道两侧全都搭满了看台,到处撑着幔帐,铺满耀眼的绯纱和毛毡。
到了东山,更是人满为患,衣着华丽的女子尤多。
“喂喂,开光仪式还没开始呢,怎的人就这般多了?”且元向路人询问。
“照这种安排,初三还不挤死人,女人家自然就看不到了。因此,从今日起大家就都出来参拜了。”
且元这才明白,人们已预料到仪式当日定会拥挤不堪,遂提前来参观,怪不得女子这般多。
在杂乱的人群中,不断有吹吹打打的僧侣队列通过,全都是为列席三日后的典礼而汇集京都的各地僧侣。
人们把充满酒气的纸莲花抛酒在行进的队伍中,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在人群中拥挤,有好几次,片桐且元眼角都热了。这些人也知战争不会打起来,才充满喜悦之情。此时的他还不知,他的梦早已被击碎。
当夜,且元令人在方广寺大佛殿前燃起热闹的篝火,以烘托气氛。
片桐且元从所司代板仓胜重处得到“延期”之令,为第二日,即八月初二。
八月初二,气氛比前一日热闹了数倍。从清晨起,身着盛装的女子就络绎不绝,装束的华美,让人想到了极乐净土。太阁在世时的醍醐赏花会就曾让人们瞠目结舌,但那时身着华美衣裳的,都是太阁妻妾及众大名女眷。可是在十七年后的今日,豪华的色彩已变成了从市井流淌出的光艳。太平是何等美妙啊!
且元望着眼前的热闹情景,遥想太阁旧事,不觉间出了山门。
参拜道路前,方圆十数町内,乃是数不清的货摊和店铺,从远近各地的商家到玩杂耍的艺人,全都在扯着嗓子招揽客人。眼前百姓的喜悦正是自己辛劳的成果,且元大感宽慰。
说来,大佛殿与丰臣氏的缘分真是不浅。秀吉公最初决定筑建方广寺,是为天正十四年五月,那时的大佛还是木像。之后,大佛于庆长元年闰七月的大地动中损坏,只剩下佛殿。秀吉公决定重建大佛,可未等完成心愿就归天了。为了为秀吉公祈祷冥福,秀赖母子决定再建大佛,时为太阁故去后的第四年,即庆长七年。那一次,大佛本尊不再是木像,决定铸为镀金的铜佛,在铸造过程中,集中了众人智慧,可铸成的大佛却因铸造师不慎引发大火,又被熔毁,就连在以前的地动中存留下来的佛殿也被烧毁。从庆长十五年六月起,再次重建大佛殿,到十七年,终于完成,大佛殿和大佛都建了起来;之后,又整修了附属的伽蓝,配备了大梵钟,终于完成了佛殿的威容。可是,为此耗费的资财之巨,甚至抵得上筑建大坂城的费用。
此乃丰臣父子两代的执著。既然佛殿已经雄伟地屹立起来,秀赖和淀夫人必都沉浸于无限感慨。
且元沿着店铺林立的大道边走边看,走了两三町,忽地被随他来京的次子为元叫住:“父亲大人,所司代十万火急派人来。”
且元一惊,回过头,“必是商量明日典礼的事。来者是谁?”
“是……”为元语塞起来,“似是前来通知延期……的人。”
“延期?”且元只觉得脑内嗡一声,顿时头脑发热,眼前发黑。他拼命拨开人群往外挤,连究竟是如何脱鞋登上新佛殿旁的客殿,他都浑然不知。
“哦,是中坊左近大人。”且元连打招呼的声音都尖锐起来。中坊左近秀政缘何作为所司代板仓胜重的使者而来,且元已来不及想了。中坊左近已晋升为奈良奉行,因此,他被派为使者,与丰臣氏的移封绝非无关。
中坊左近正了正坐姿,把白扇立在膝上,“先传达所司代的命令。由于此次所铸梵钟铭文中,明显含有诅咒德川的字句,况且有人控说梁上的铭牌‘栋札’写得不妥,大御所大人极为不悦。因此,明日的供养停止,延至他日。此为大御所大人的口谕。”
“口谕?”且元当即反问,“是口谕,不是命令?”
“不。”中坊左近岔开视线,摇了摇头,“是传达命令的口谕。”
“中坊大人!”且元咄咄逼人,向前膝行一步,“这分明是刁难!典礼万事已备,远道而来的名僧名士齐聚京都,单等明日的供养大典。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要延期?岂非浪费巨大的资财,又丢尽且元的面子?请无论如何准许明日的供养大典,日后大御所大人或者将军怪罪,且元甘愿切腹谢罪。况且,就是想停,现在也无法停了。请尊驾将且元的意思回复板仓大人。”这阵慷慨激昂的回复,简直相平日的且元判若两人。
“嗯。”中坊左近秀政思忖了一下,“这么说,市正大人欲一人承担责任,以让明日的供养照常举行?”
“正是!日后如有怪罪,且元切腹谢罪。”
秀政意外地点了点头,“那么,在下就把大人的意思禀报给所司代大人。片桐大人果真豁出性命了?”
“不劳挂念!”
“既然这样,大人先在此等一下。”中坊秀政轻轻站起来,避开喧闹的参拜大道,飞马去了。
秀政去后,片桐且元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他因方才一时激愤和慌乱,根本就未弄明延期的深意。这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德川说钟铭里有诅咒己方的字句,而且,对栋札的写法也不满意。如此说来,修建宫寺时,栋札上除了写施主和监督工程的奉行名字,还需写上主事工匠的名字,因此,此次应该将秀赖、且元、工匠中井正次并列写于一处,可是,且元唯独未让人记上“中井正次”。中井正次定是对此事心怀不满,暗中向所司代告发了。
钟铭中诅咒的字句到底所指何处?不把工匠的名字写于栋札上,这座佛殿就不是“宫寺”就成了丰臣氏诅咒德川的私家戒坛了?德川是不是这样想的?可明日就要开始的大典,却在今日才禁止,真是故意刁难!他们定是早有预谋,为了出这道难题,故意沉默至今。
且元拍手唤过为元,令他把护卫青木民部少辅一重叫来。一重乃七手组之一。不消说钟铭,即使对栋札,他们二人也似毫无意见。
“这里面必有误会。板仓大人和市正大人交情不错,他定会从中斡旋一。”一重道。
且元阻止了他:“总之,先派人到南禅寺请清韩长老来,说有事好让他出面解释。我还根本不知钟铭里写了什么呢。”
“遵命!”为元应一声,前去安排。
未久,中坊左近秀政骑马返了回来,他连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一看到且元,就拼命摇头,“大人严令,明日断然不可举行大典!”
“断然不可?”
“正是。大人说,片桐大人若在大御所与将军怪罪下来时切腹谢罪,这样做,片桐大人的道义是站住脚了,可板仓大人就无立足之处了。虽说本人不肖,但亦身负拱卫京都的重任,若身在京都,却让诅咒天下的不敬供养照常举行,岂不成了严重失职?到时,恐怕您切腹也无法了事。故,板仓大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阻止明天的典札。以上为大人口信。”听秀政如此一说,且元茫然,仰天长叹:此乃为何?
“板仓大人是这般说的?”颤抖了半日,且元最终只说出一句。
“正是!”秀政探出身子,“所司代还严正道,片桐大人当明白此事。”
“我应明白?”
“是。片桐大人曾多次赶赴骏府,面见大御所,大人当比我等更清楚此中曲直。请大人赶紧早早发布禁令,并将这些意思转禀秀赖公。一旦有异常,板仓大人就会立刻出兵。大人要您好生看清形势啊。”
且元再也答不上话来,他明白家康的意思,那就是移封秀赖!其实,且元绝未忘记这些,他早就打算,在完成此次供养之后,就向秀赖认真地提出移封一事。
“片桐大人,”看到且元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中坊秀政同情道,“有一点鄙人不明,大人和大御所不是早就谈好了吗?”
“唉……也并非全未……”
“实际上,骏府最初说钟铭中含有不祥字句,是为七月二十五。”
“二十五?那板仓大人为何直到今日才……”
“是啊。最初来的乃是大御所的亲信安藤直次大人。第二日,板仓胜重大人的公子重昌来了。重昌是正使,他把五山的僧侣招来,调查清韩长老所书的钟铭是否真是诅咒,若真是诅咒,就即刻停止供养,这是密令。”
“这么说,五山长老已经被传去了?”
“不错。二十七日,东福寺的守教、南禅寺的宗最洪长、天龙寺的令彰、相国寺的瑞保、建仁寺大统庵的慈稽、胜林庵的圣证、妙心寺的海山等七位长老悉被召集,分别陈述,都认为铭文中有诅咒。”
“中坊大人!”
“怎的?”
“这、这是二十七日的事?”
“当然。”
“那、那为何直到今日才告诉片桐且元?”
“在下也不明。但是,板仓大人吩咐,关于此事,若有什么想法,先稍候,片桐大人定会亲自去说,遂拖到今日。”
“啊?”片桐且元强压着怒火。
板仓胜重恐怕一直认为,片桐且元会在供养准备妥当的时候,前去告知他“秀赖答应接受移封”。且元若有这个意思,德川就不会公开钟铭问题了,才等到今天。当然,这都是中坊秀政的猜测,他如何能知真相?
片桐且元脸色苍白,六神无主。如此一来,秀政也害怕起来:原来德川是为了故意让且元大吃一惊,才有意拖延到今日。若事先通知,让对方作好准备,事情便无味了;一直拖到最后,便可让对手措手不及。如此说来,待在这里久了,怕亦有危险。
“片桐大人,恕鄙人多嘴,大人能否立刻延期,并把这个意思通报大坂?”
“这么说,已经无法挽回?”
“看在你我的情分上,鄙人再告诉大人一事:京都的事情,所司代已安排好了。”
“哦?”
“事情早于二十七日就判明了,之后,当然有充裕的时日安排。”
“唉!”
“鄙人再说一遍:明日断然要停止供养!这是严令。”
“……”
“大人乃是右府大人家老,如此大事,自不能独断,故请即刻把这个意思通报右府,请右府大人定夺,才是正理。”
“是啊……”
“鄙人只能说这些了。恕鄙人无能。告辞。”
“且等一下!中坊大人,且等一下。”
但中坊秀政连头也不回就去了。他必也心存警惕:片桐且元如此失态,身边的武士还不定会做出什么来呢。
“父亲大人!难道就这样让人回去了?”为元匆匆忙忙赶来。
片桐且元茫然地仰头沉思,瘫软委地。他似还没有解开家康的难题,心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难道清韩长老真是在秀赖或淀夫人的授意下,诅咒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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