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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漫游欧洲拜会哈代

 7月上旬,徐志摩来到英国,见到了狄更生、恩厚之等老朋友,还拜访了哈代。又去康华尔看望了罗素夫妇。  
  徐志摩在欧美留学时曾有见哈代的意愿,但慕而未见。于是,他根据想象和他人传述曾写过哈代。  
   1925年7月在英国,经狄更生介绍,徐志摩见到了哈代。虽然会面不到一个小时,但对徐志摩来说已是最大的荣幸。徐志摩从不避讳他的“英雄崇拜”行为。 因为“山,我们爱踹高的;人,我们为什么不愿意接近大的?但接近大人物正如爬高山,往往是一件费劲的事;你不仅得有热心,你还得有耐心。半道上力乏是意中 事,草间的刺也许拉破你的皮肤,但是你想一想登临危峰时的愉快!”徐志摩会见了曼殊斐儿,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以后,他这一辈子就永远见不到她了。自此徐 志摩越来越坚持他的英雄崇拜行为。在他有力量能爬山的时候,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登高”的机会。徐志摩说他这次欧洲旅行完全是一次“感情作用的旅行”; 他去是为泰戈尔,顺便也想去多瞻仰几个英雄。  
  在伦敦时徐志摩对狄更生说起他的愿望,狄更生答应给徐志摩写信介绍,并说老头精神很好,好像没有疲乏的时候,说不定会带着徐志摩到道骞斯德林子里去散步!  
  徐志摩在他的《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中具体描述了他见到哈代的情形。  
  那是一个温和的下午,徐志摩怀着崇敬、激动的心情从伦敦乘车到达哈代所在的道骞斯德。天气好极了,下午3点多到的。下火车后,徐志摩高兴地走着找到了哈代的家。  
   哈代家的外园门正对一片青碧的平壤,绿到天边,绿到门前;左侧远处有一带绵邈的平林。进园径转过去就是哈代自建的住宅,方方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萝。有一个 工人在园子的一边剪草。徐志摩问这个工人哈代在家不,他点一点头,用手指门。他拉了门铃,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在宁静中听得怪尖锐的,接着一个白纱 抹头的年轻下女开门出来。  
  “哈代先生在家,”她答道,“但是你知道哈代先生是‘永远’不见客的。”当时已经83岁的哈代早已闭门谢客,在乡下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  
  徐志摩暗暗叫苦。“慢着,”他说,“这里有一封信,请你给递了进去。”“那么请候一候,”她拿了信进去,又关上了门。  
  她再出来的时候脸上堆着最俊俏的笑容。“哈代先生愿意见你,先生,请进来。”多俊俏的口音!“你不怕狗吗,先生,”她又笑了。“我怕,”徐志摩说。“不要紧,我们的梅雪就叫,她可不咬,这儿生客来得少。”  
  徐志摩就怕狗的袭击!他战兢兢的进了门,进了客厅,下女关门出去,狗还没有出现,他才放心。壁上挂着沙琴德的哈代画像,一边是一张雪莱的像,书架上有雪莱的大本集子,此外陈设非常朴素,屋子也很低,暗沉沉的。  
  徐志摩正想着老头怎么会这样喜欢雪莱,他们两人的性*格相差得太远了的时候,外面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狗铃声传来,哈代推门进来了。  
   徐志摩不知道哈代的实际身高,但他那时站着平望过去,最初几乎没有看见他。在他的印象中,哈代是一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儿。徐志摩正要表示他一腔崇拜的热心 时,哈代一把拉了他坐下,口里连着说“坐坐”,也不容徐志摩说话,仿佛徐志摩的“开篇”辞他早就有数,就连着问徐志摩。他那急促的一顿顿的语调与干涩苍老 的声音不断地传到徐志摩的耳中,“你是伦敦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译我的诗?”“你怎么翻的?”“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狄更生信 上说过徐志摩翻译哈代的诗歌,所以前面那几个问话就用不着徐志摩回答。哈代也不等徐志摩回答,直到最后一个问句哈代才停下。  
  哈代坐着也是奇矮,也不知怎么回事,徐志摩只觉得自己显得高,心里不由得局促不安,似乎在这天神面前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应该占先似的!  
   这时候哈代斜着坐,一只手搁在台上,头微微的低着,眼往下望着。他的头顶全秃了,两边脑角上还各有一鬃不全花白的头发;他的脸盘粗看像是一个尖角往下的 等边形三角,两个颧骨之间特别宽,从宽浓的眉尖直扫下来束着一个短短的下巴尖;他的眼睛不大,但深邃,眼睛往下看的时候居多,很不易看出颜色*与表情。最 特别的、最“哈代的”是他那松松垮垮地挂在两旁往下坠的夹腮皮。他的眉眼吟咏着深沉的忧郁,他的口腮表现着厌倦与消极。他的脸很怪,但徐志摩从未见过这样 耐人寻味的脸。他那上半部,秃的宽广的前额,着发的头角,让人看了觉得好玩,正如一个孩子的头,使人感到一种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人觉得难 受,他那皱纹龟驳的脸皮使人想起一块苍老的岩石,闪电的猛烈,风霜的侵凌,雷雨的剥蚀,苔藓的沾染,虫鸟的斑斓,时间与空间的变幻都在这上面留下了痕迹! 许多人知道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他那下颊已经泄露出了他的怨毒、厌倦以及报复性*的沉默!他不露一点笑容,让人怀疑他是否与普通人一样也有爱笑的本 能。正如他的脊背是佝偻的,他的表情也是一种不胜压迫的佝偻。  
  哈代问徐志摩“你们中国诗用韵不?”徐志摩回答说,“我们从前只有韵的散文,没有无韵的诗,但最近……”哈代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要听最近。”  
   哈代赞成诗歌用韵,就像石子投到湖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水纹一样,韵是不可缺少的波纹。抒情诗是文学精华的精华,不论多小的诗篇也是颠不破的真理、磨不灭 的光彩。他说他不重视自己的小说,什么也没有做一首优美的小诗困难,他接着背诵了莎士比亚和本·琼生的诗歌。徐志摩说他喜欢哈代的诗,因为它们不仅结构严 密,像建筑;同时有思想的血脉在流走,像有机的整体。他重复说了两遍徐志摩所说的有机,并说一首诗应该是有生命的东西。练习文字,最好学写诗,很多人因为 学诗、写诗而写出了好散文,诗是文字的秘密。  
  他沉思了一会儿。“三十年前有朋友约我到中国去。他是一个教士,我的朋友,叫莫尔 德,他在中国住了五十年,他回英国来时每回说话先想起中文再翻英文的!他中国什么都知道,他请我去,太不便了,我没有去。但是你们的文字是怎么一回事?难 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吗?”哈代的这番话吓了徐志摩一跳。一个最认识各种语言的天才的诗人却要中国人丢掉沿用几千年的文 字!一老一少两位诗人激烈地辩论了一番。幸亏哈代在年轻的中国诗人面前没有再坚持自己的说法。  
  他们说起他们共同的朋友。他又问起 狄更生的近况,说他真是中国的朋友。徐志摩说他明天要到康华尔去看罗素。谁?罗素?他没有加案语。讲起麦雷时,他就起劲了。“你认识麦雷?”他问。“他就 住在这儿道骞斯德海边,他买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着海,怪极了的小屋子,什么时候那可以叫海给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车到镇上来买菜。他是有 能干的。他会写。你也见过他从前的太太曼殊斐儿?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说给你听麦雷的故事。曼殊斐儿死了,他悲伤得很,无聊极了,他办了他的报(我怕他 的报维持不了),还是悲伤。好了,有一天有一个女的投稿几首诗,麦雷觉得有意思,写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个年轻的女子,两人说投机了,就结了婚,现 在大概他不悲伤了。”  
  他问徐志摩那晚到那里去。徐志摩说到哀克刹脱看教堂去,他说好的,他就讲建筑,他的本行。徐志摩问他的小说 中常有建筑师,有没有他自己的影子?他说没有。这时候梅雪出去了又回来,咻咻的爬在徐志摩的身上乱抓。哈代见徐志摩有些窘,就站起来呼开梅雪,同时说到园 里去走走吧。徐志摩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  
  他们一起走出门绕到屋子的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咻咻的跟着。徐志摩抓紧时间说:“哈 代先生,我远道而来,你可否给我一点小纪念品?”哈代回头看见徐志摩手里有照相机,吓得他赶忙捂着脸说,他不爱照相,有一次美国人来照相给了他很多的麻 烦,他从此就不让来客照相,也不给人签名。他边说边加快脚步向前走,微微佝偻着背,腿稍向外弯,一摆一摆地走着,仿佛怕来客强抢他的什么东西似的!  
  “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来采两朵花给你做纪念,好不好?”哈代俯身下去,到花坛里采了一朵红花和一朵白花递给徐志摩,“你暂时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车刚好,恕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头扬了扬手,径自进门去了。  
  这次会晤在徐志摩的心中留下了高山仰止的印象,尽管哈代似乎对来访的他有些冷淡。离开哈代家五个小时后,徐志摩站在哀克刹脱教堂门前,玩弄自己的影子时,心里还充满着神奇,尽管“吝刻的老头,茶也不请客人喝一杯!”但是  
  “谁还不满足,得着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往古的达文謇、莎士比亚、歌德、拜伦,是不回来了的;——哈代!多远多高的一个名字!”徐志摩还在怀疑,他刚见到的那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吗?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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