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民怒已如焚 犹溺狂欢 不知死所 敌强何可媚 自招凌(2)
这和方才喊叫喧哗之声并不一样,喊得十分零乱。因为人们在雪地里看了一夜灯,只管身穿重裘,到底免不了遭受夜寒;何况这班有钱有势的人,平日养尊处优,何等保重,虽被皇家富贵所吸引,以能参与元夜张灯为荣,但那脆弱的身子,到底不是势利之念所能支持,伤风的人很多。有的人“万岁”两个字还未喊完,先就打一个喷嚏,再把那冷冰冰的金杯端起,喝那冰凉的御酒,取暖作用丝毫还未得到,先来了个冷气攻心,抖得上下三十六个牙齿直打架。人们连咳带呛和打喷嚏的声音,与楼上下的细吹细打,汇和成了一种极难听的交响乐。
若兰夹在这群游人当中,方觉这种嘈杂的声音,说不出那么刺耳难听,人已走到酒案之前。刚端起酒杯,忽然闻到一股花香,忍不住呷了一口;觉着其凉震齿,却没有什么酒味,仿佛一杯冷水里滴上了几点花露,一味冰凉。这才知道十之八九是冷水,想吐也来不及,业已咽了下去。当时心口冰凉,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手微一松,连杯带酒泼落地上。正慌不迭低身去拾,忽又听叮的一声,又有一只金杯落地!
原来紧靠若兰身前的是个大家命妇,因为丈夫官大,每逢这类宫廷豪举,她都参与,积累了多年经验,穿得特别多。人又生得肥蠢,再跟着众人一跑,好些人冷得暗中打抖战,她却头上直冒热气,贴身内衣都被汗湿透。那胖妇口既渴得难受,又是海量,明知这类御酒,早被经手的人一层接一层兑过了好几次水,但没有想到会兑得那么多,连酒味都会失掉;喝得又猛了一些,刚一扬脖把这一大金杯酒喝将下去,当时来了一个透心凉!口渴方余,猛觉着喝的是一杯生冷水,暗骂:“该死的!这也叫酒?”赌气把杯往桌上一放,一不小心滚落地上。
若兰正在此时拾杯,见又有一只金杯落地。猛想起公公平日最讲礼教,这次观灯,若非丈夫再三力请,公婆恐怕不会答应,再等天明之后,孤身回去,难免被他说上一顿。何不把这金杯带回,作一凭证?心念微动,一见人们乱糟糟的,胖妇丢杯之后,头都未回,也无人间。忙把自己的原杯拾起,掩向袖内,把另一只金杯刚放向桌上。忽又想起昏君虽然可恶,不该偷人东西。心中一惊,正想把所取金杯,装着代人拾起,放向案上,不料心慌手乱,手刚微抬,那只金杯已从袖口内落了下来。未等再拾,耳听一声断喝,两膀已被人抓紧。大惊回顾,乃是两个执事的宫监,跟着那如狼似虎的卫士便赶了过来。
原来每年元夜张灯,宫中都要失去不少御用之物。宫监卫士们自己在偷,却防游人也偷,最好捉到两个偷的来洗刷自己,因此照看十分仔细,到处都伏得有人。若兰装束平常,又是外乡人,初次见到这样大的场面,先在人丛之中东张西望,寻找丈夫,早已引起这班爪牙们的疑心。
那群宫监卫士们因为赵佶降过旨意,认为元夜张灯乃是庆贺上元佳节,一件喜事。如有酒醉失仪的人,不许计较。人们越是欢呼痛饮,越有意思。若兰金杯落地,不去管它并不相于,这一拾先就犯了忌,何况又多拾了一只,自然有口难分。当时人群中就喧哗起来,纷纷喊说:“拿住一个女贼!”
赵佶在平台御座上,听见下面喧哗,命内侍问知前事,便命将女贼押上平台御审。那狼虎一般的卫士拿了绳索正要绑人,一听传旨,忙喝:“女贼快走!”
若兰虽然胆小害怕,业已悔恨无及,只得硬着头皮,由卫士押上平台跪倒。心想:“反正凶多吉少,且先看看这皇帝老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勉强镇静心神,偷眼往上一看。
那号称皇帝的中年汉子,竟长得容不出众,貌不惊人。瘦削削一张脸,口边挂着疏落落一些胡须,面色灰白,目光昏暗,仿佛酒色淘虚的神气。身材那么瘦弱,偏坐在那比人大好几倍的九龙御榻之上。榻上面的锦茵绣褥又厚又多,还有各种珍贵兽皮做成的靠垫之类,几乎把人埋去了半截,越显得这位君临天下的皇帝老儿渺小而狼琐,看去一点也不起眼。
若兰正伏地偷看中,忽听上面和苍蝇钻窗户一样嗡嗡了两声,也没听出说些什么,跟着便听旁立太监传旨喝问:“那妇人谁家眷属?因何大胆盗取金杯?从实奏来!”
若兰想了一想,答说:“民女无知,恐语言失检,有犯宫仪,致触法网。请赐纸笔,写奏供状。”
赵佶见盗杯的是个少妇,姿容又极美秀,怒意早消。再见她语音清朗,举止从容,见了自己的威风势派,并没有失魂落魄、周身乱抖的讨厌神情,越发动了怜惜之念,不等内侍转奏,便把头微微一偏,朝旁立的内侍看了一眼,鼠须动处,鼻孔里好似又哼了两声。旁立内侍连忙恭答:“领旨!”因为赵佶颇喜翰墨,常要题咏,文房四宝俱都现成,内侍只一转身便取了来,交与若兰,并在她身前放下一张小条几。
若兰知道当夜吉凶全在这枝笔上,仗着文思敏捷,业已打好了腹稿,提笔就写。写完,自有内侍代为呈上。赵佶见她所写供状乃是一首《鹧鸪天》,书法十分秀润,交呈又快,先就高起兴来。这一首词的词句是: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
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
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赵佶看完,哈哈大笑。问知若兰公公是大学生,本身是江南士人之妻。因闻元夜张灯之盛,随夫人宫赏玩,越认为是一桩太平盛事,风流佳话。当时传旨,将金杯赏与若兰,另赐金银彩绢,命宫车护送回去。
若兰谢恩下台,刚刚走到楼前,便听官家回宫之声。回顾宣德楼上,鼓乐声中,那位望之不似人君的赵官家,正被左右宫娥宫监扶进暖舆,和病人一样搭走。跟着开放端门,大群游人又和潮水一般,争先恐后涌了出去。
这时天已渐亮,法驾(皇帝坐的车轿和仪仗)刚刚回宫,鼓乐之声渐渐远去。那千万盏华灯业已多半熄灭,只零零落落有一些未点完的残烛,在晨风中一闪一闪地摇曳着那就要消亡的残焰。昨宵那些火树银花也都光辉全失,现出本相,被游人扯碎践踏的残纸破绢,狼藉满地。到处蜡泪成堆,灰烬零乱。
宫苑中的积雪,大部分虽早在前数日打扫干净,那稍高一点的所在和一些花石林木,仍是玉琢银装。御苑中楼台殿阁奇峰怪石又多,雪后风光本来壮丽非常,无奈地方虽大,游人更多,经过昨夜大群游人的攀登践踏,到处都布满了人们的大小脚印。有的地方因为灯强火旺,雪多溶化,地上都是泥浆。再有好些游人由此经过,把一条条泥污之痕,直带到宫门以外。先后个把时辰之隔,丑恶和富丽之景竟连成了一片。
游人还未散净,端门一带正在拥挤不堪,忽听呼喝之声又起,跟着便见千百个短衣人,被一伙官差和内监押着来拆灯棚,打扫园林。这些人多半都是鸠形鹊面,神情疲敝。有的还赤着两条泥腿,愁眉苦脸地在官差扬鞭威喝之下,爬高纵低,连扫带拆。只见余烬随残雪齐飞,绫罗与灰烟同扫,无限繁华,一时都尽,仅剩下一片乌烟瘴气和残破的情景,使人回忆昨宵盛况,宛如隔世。
若兰方在暗中慨叹,一辆宫车配着一匹紫缰玉勒的小白马已飞驶而来。随车宫监到了若兰身前,便请上车。前面四卫士已当先开路,轰开游人,让出了一条人弄。
若兰端坐车中,觉着皇帝喜怒无常,老百姓的吉凶祸福也就莫测、自己总算侥幸逃出了一场无妄之灾。对皇帝赏杯事印象极深,但非庆幸,只是感到侥幸而已。心中寻思,车轻马快,不觉驶出端门,行到御街之上。忽然瞥见道旁一人在前面往来走动,左右张望。定睛一看,正是丈夫黄机密。忙把绣帘微微拉开,探出半面,把手一挥,忙又缩回。
黄机密原是昨夜人多拥挤时,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那年拿了周侗书信去往太行山结识的义士梁兴。心中一动,忙即引往无人之处。一问来意,不禁大骂,忙说:“我一进来,便看这里到处戒备森严,罗网密布;并且游园观灯的都是朝中亲贵,富家眷属,就找不出你们这样人来。单你这样举动神气,就容易被人看破。再要仗着一时血气之愤,空手行刺,事情决办不到,白送性命,还要连累好人。这是何苦?”
梁兴因见昏君奸贼荒一一婬一一太甚,想起百姓平日所受的苦难,万分愤怒。先不肯听,后经机密再三劝说,方始点头。机密还不放心,趁着端门未闭,强拉梁兴走出;到了僻静所在,各自谈论了一阵,互订后会之期,方始分手,回接若兰。不料端门业已关紧,只得重又寻到梁兴的住处,谈到天色将明,然后赶往御街等候。没想到爱妻竟会坐了宫车出来。
两下目光一对,当时会意,便跟了下去。到家见了父母,各谈前事,知道国事业已危急。在汴京待不几天,便将全家移往江南。机密安顿好了父母妻子之后,便孤身来往江湖,极少回去了。
以后(一○三八———二六七年),我国混同江(黑龙江)长白山区,有一种族,名叫女真,最初原名勿吉,全族共分七个部落。内中有一黑水部,所居之地,东边临近渤海,南边临近高丽。五代时又分成两个部分,南半部附属于契丹,称为熟女真,只有这北半部住在长白山一带,不归契丹所管,称为生女真。
女真族俱都穴居野处,迁徙无常,喜吃生肉。饮糜酒。酒醉之后,动辄杀人。没有文字,也没有国号,散居在深山穷谷之间。大的部落约数千户,小的部落才干数百户,各自推选豪强武勇之人当酋长。由于环境关系,造成了所有女真人都长于骑马射箭。有一个姓完颜的部落,在同种族的部落中比较强大。这年有一个名叫函普的高丽人投到它的部下,因为才智过人,得到了众人的信任,又在当地娶妻生子,正式成为完颜部人。不久便被众人推为首领,当了酋长,并把众人推举酋长的制度改为世袭。传到第四代的酋长叫绥可,才开始耕种土地,兴建房屋,有了定居生活。绥可的儿子石鲁,又开始设立一些条文法令。石鲁的儿子名叫乌古乃,为了本部不产铁,并想在各部落中建立威信,径向契丹(辽)称臣。契丹封他为生女真部落节度使,由此开始买铁,制造甲胄兵器,设官属,势力逐渐强盛。乌古乃有三个儿子,相继当了节度使,最后传位至乌古乃的长孙阿骨打,是函普的第八代。他在赵佶建中靖国元年被立为酋长。
起初生女真每年都要向契丹进贡北珠、貂皮、名马、良犬及海东青(小鹰,能擒天鹅)。契丹酷爱海东青,贪之不已,耶律延禧(辽主)勒索得更厉害。女真族部落不胜其苦,群情愤激,都想反抗。阿骨打趁机联合诸部落,起兵同抗契丹。开头虽然只有二千五百人,因为勇猛善战,积怨又深,竟将契丹兵杀得大败。由此兵力越强,屡次和契丹打仗,俱都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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