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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困窘织屦 适意人生 第三节(2)

“天下之士就是因为有象你这样的人,才相信有清官存在,相信有开明的政治存在。于是,他们讲仁义、讲礼乐、讲兼爱、讲尚贤,而忘记了绝大多数的官吏是贪得无厌的,忘记了所有的帝王都是残暴无情的。这样以来,纷纷扰扰的天下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争辩了半天,还是道不同不相谋啊!”

“事实已经证明,你斗不过那些人,你不得不认输。”庄周笑道。

“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与他们斗到底!”惠施激昂地说着,好象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位被谗逐出的亡命之徒了。刚才哭丧着脸向庄周倾诉不幸的惠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庄周一看惠施如此激动、如此亢奋,便知道他并没有真正从梦中醒来,他还在追求着那些幼稚的幻想。不幸的打击不但没有使他看清现实,反而使他对自己的理想更加执著了。

“可悲!可悲!”庄周在心中暗暗地自语。

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要让他太悲伤了。庄周了解惠施,他认准了的事很难改变,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又是一个十分重感情的人,很难从悲愤之中摆脱出来。

于是,庄周对惠施说:

“到家中再谈吧!”说着便收拾鱼竿。

惠施也过来给庄周帮忙,他提起庄周盛鱼的瓦盆,掂了一下,挺沉的,便招呼站在一旁的门客来抬。

庄周走过去,制止了他们,笑着对惠施说:

“惠兄,要不了这么多鱼。”

他捞出五条较大的鱼放在草地上,然后端起瓦盆,连水带鱼全部泼进了泽中。蒙泽的水面上哗啦哗啦溅起了不少涟漪,那些鱼儿飞快地钻入了水底,跑得无影无踪了。

惠施不解地看着庄周:“这……”

庄周微笑着说:“够今天晚上吃的就行了,何必多求?”

聪明的惠施马上就领会了庄周的用意,原来他是在开导我啊!老朋友毕竟是老朋友,争辩的时候互不相让,但是,内心深处还是在为我着想,想方设法让我减轻一些思想负担。

惠施感激地说:

“庄兄真是用心良苦啊!”

“用口舌说服不了你,也就只能如此了。”

“我真是惭愧。象你这样穷居山野,尚能抛弃多余之鱼,而我身为卿大夫,却不忘旧日之功。真是惭愧!惭愧!”说着,将五条大鱼放入了瓦盆之中,提起来,与庄周一起回村而来。

来到庄周的家门口,惠施站住了。他刚才已经进去了一次,看见庄周家中只有三间茅屋,而且到处堆放着葛草、葛麻,还有织好的屦,实在无法容纳他这十多人的队伍。但是,他又极想与庄周聊上几天,舍不得就这样匆忙地离去。于是,他对众门客说:

“你们先回睢阳去吧,十日之后,再来接我。”

众门客便驾起马车,离开村庄,返回睢阳去了。

进得屋来,惠施指着葛屦对庄周说:“生意不错吧!”

庄周答道:“尚能维持温饱。”

惠施开玩笑道:“你这个人也真有意思。当年写信让我保荐你当漆园吏,虽然说是迫于生计,我总以为你走上了正路。没想到你当了几年又扔下不干了。这倒好,做起葛屦生意来了。真是变化无常啊!”

庄周一边洗鱼,一边说:

“善变不是坏事,而是好事。顺应时势,趋时而动,才是圣人之智。孔子就是善变的。”

“孔子如何善变?”

“孔子活了六十岁,自从他懂事以来,他每年的思想都在变化。始而是者,卒而非之;始而非者,卒而是之。谁能说上他的思想究竟是什么?”

“孔子善于思考,总是针对当时的政治情况而提出相对的策略,与你的变化不同。”

“孔子到晚年的时候完全抛弃了这一套,而过着任其性命之情的生活,只不过他的这些言行没有被记载下来。”

“那你如何知之?”

“知之于不知。”

惠施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啊,总是改不了杜撰故事的毛病。”

言谈之间,鱼已经炖好了。蔺且打葛草也刚刚回到家中。

庄周互相介绍之后,风趣地说:

“蔺且,你还欠惠相爷五十两银子哩!”

惠施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蔺且笑着说:“吾师当年进相府,就是由我押送而去的,我得了您五十两赏银。”

惠施拍了拍脑门,哈哈大笑着说:

“有这么回事!有这么回事!当初可真是有意思,没想到数十年之后,我们三人还能在此地相聚啊!”

第二天,庄周陪着惠施转了许多他们少年时代游玩过的地方,二人都感慨颇深。惠施感慨的是,当年志向多么远大,而现在年近六旬,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觉得时光易逝,事业难成。庄周感慨的是,自然永恒,人寿有限,而自己的生命已过大半,还没有完全做到超越一切,无拘无束的境界。惠施想的是,何时才能返回魏国,重振旗鼓,再展宏图,而庄周想的却是,怎样才能忘我忘物,忘是忘非,永远与天地精神合为一体。

庄周力图说服惠施忘记过去的一切是非好恶,退出政治,回到蒙邑来,而惠施却固持己见,欲以有生之年,为天下做些好事。于是,两人发生了口角。惠施说:

“庄兄,你以前也是一个挺热情的人,你曾经在大路上拦住押解罪犯的军官跟人家强辩,怎么现在越来越变得冷酷无情了?”

“是的,经过几十年的人世沧桑,我原先的那些热情完全被冻成了冰块。冷眼看世,冷肠待世,是我的处世哲学。”庄周回答说。

“难道说,作为一个人,能没有感情吗?”惠施质问道。

“正是,作为一个真人,就应该泯灭感情。”

“没有感情,还能叫做人吗?人与动物、植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感情啊!”

“天道赋予我人的生命与形体,怎么能说不是人呢?”

“既然叫做人,怎么能没有感情呢?”

“你所说的那种情,不是我所说的情。我所说的情,并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那种自然天性,而是指是非好恶之情。因此,我所说的无情,是指不要因为得失祸福,是非好恶而从内部伤害了自己的身体,完全听凭自然,而不要想着凭借身外之物来人为地增益自己的性命。”

“不用外物来增益自己,怎么能保持自己的身体呢?”

“天道赋予你人的生命与形体,你只要任其自然地发展就行了,不要因为是非好恶之情而损害它。而你现在,又要与政治上的敌人斗争,,又要与天下之辩者辩论,劳精伤神,无益于性命。你看,你五十多岁的人,就已两鬓霜白,面带灰气。天道赋予你人的形体,你却为了坚白同异之辩与合纵连衡之分而消耗了他。你对得起天道吗?”

惠施听后,到水边照了照自己的容貌,确实显得与实际年龄不符,象个六十多岁的人。但是,要做到无情,对于世事无动于衷,这怎么可能呀!于是,他对庄周说:

“我虽然对不起天道,但是,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值什么?你对不起自己的性命!你将自己的性命浪费于毫无意义的所谓良心中去了,你自己还不知道哩!”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便宣布暂时休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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