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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著书七篇 所以穷年 第三节(2)

“不!我有什么可厌恶的!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左臂化为鸡,我就可以让它来报晓,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右臂化为弹弓,我就用它来打鸟烧着吃,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屁股化为车轮,我就以精神作为马,驾驶着它,游于六合之外,省得我坐车了。有所得,只是偶然的时机,有所失,也是必然的趋势,安心于得失的时机与趋势,哀乐便不会入于胸中。我有什么厌恶的!我有什么害怕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子来得了重病,气喘吁吁,即将死亡。

他的妻子与子女们围在旁边,哭泣得十分伤心。

子犂来看望子来,正好碰上子来的家人在哭泣。他站在门口,,喝道:

“别哭了!离开他!你们不要害怕自然的变化,这是正常的,哪个人不死呢?”

然后,他也不进屋去安慰子来,只是靠在门框上,对子来说:

“真伟大啊!造物者这一次不知又将你化为何物?将你转生在何处?将你化为老鼠的肝吗?将你化为小虫的臂吗?”

子来挣扎着坐起来,喘着粗气说:

“子女对于父母,说东则不能到西,说南则不能到北,唯命是从。人类对于阴阳,就更是不可抗拒了。它让我死,我若不听,就是抵抗阴阳的规律。

“大道给我形体,给我生命,又让我老,又让我死。谁给予了我生命,谁就要收回我的生命。

“铁匠铸铁,一块铁踊跃地说:‘我要做镆铘之剑!’铁匠肯定会认为这是一块不祥之铁。我今天一旦有了人的形体,就整天挂在嘴上:‘我是人啊!我是人啊!’造物者肯定会认为我是一个不祥之人。

“我今天以天地为大炉,以造物者为铁匠,任其铸造,到哪儿不一样呢?”

说完,就象睡着了一样,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蔺且在一旁看着,庄周文不加点,立时而成。庄周放下笔,笑道:“真人何如?”

蔺且说:“这样的真人真是了不起啊!读之让人尘俗脱尽,天机自露,物我两忘,身心俱遣。”

庄周呷了一口酒,品尝着,那酒意渗透了全身。他浑身上下,感到一种无拘无束的轻松感。他的思绪,也借着酒意飞扬起来了: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想交朋友。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谁能相交于无相交,相助于无相助!谁能登上天,在云雾中漫游,用手去触摸那无极之处?忘生忘死,不知所来,不知所终?”

三人相视而知,莫逆于心,于是成为好友。

过了一段时间,子桑户死了。还没有到埋葬的日子,孔子听说了,就派子贡去凭吊。

子贡来到子桑户的家中,到门口一看,子琴张在调整琴弦、孟子反在编写歌曲。他们也不管子贡,对着子桑户的尸体一个弹琴,一个唱歌,歌曰:

嗟哜桑户呼!
嗟哜桑户呼!
而已反其真,
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一听,觉得太放肆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屋中,说:

“临尸而歌,是合礼的行为吗?”

二人相视而笑,对子贡说:

“你哪里知道礼的真意!”

子贡回来之后,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孔子。并问道:

“行为不修。而放浪形骸之外,对着尸体唱歌,而颜色不变,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孔子回答说:

“那些人是方外之人,而你我是方内之人。内外不相及,道异不相谋,让你去凭吊,是我的错误啊!

“他们那些人,与造物者为友,而神游于天地之间。他们将生作为人身上的毒瘤,他们将死作为毒瘤的溃散。他们忘其肝胆,遗其耳目,不知端倪,逍遥乎六合之外,他们怎么能固守世俗之礼呢?”

子贡问道:“那么,先生愿作方外之人,还是愿作方内之人?”

“我虽然顽劣,却也愿意与你们共同向方外之人学习。”

“如何学习?”

“鱼儿只有在水中,才能互相体验到乐趣,人也只有在道术之中,才能互相体验到乐趣。鱼得水则养给,人得道则心静。所以说: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那些奇人,太不可理解了。”

“奇人者,对一般人来说奇特,却合乎自然的天性,因此反而是真人。所以说:对于天性来说是小人的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却是君子;对于天性来说是君子的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却是小人。”

“咚咚!咚咚!”

颜玉在一旁锤葛制麻。

庄周放下手中的笔,来到颜玉旁边,想接过她手中的锤子:

“你去歇一会吧,我来锤。”

“你还是写你的书去吧,看你,几个月伏案不起,都已经瘦了一圈了。”颜玉没有松手。

“我瘦了吗?”

“不信你问蔺且。咱家又吃不上多少肉,整天粗茶淡饭,你写书又费脑子,能不瘦吗?”

“有钱难买老来瘦啊!”

“还要贫嘴!这样下去,不到一年,你就该入土了。”

“入土就入土,真人不是忘生忘死吗?”

“什么忘生忘死,大白天的,别再瞎说了。说正经的,你也要悠着点,累坏了身子,不有害养生吗?”

“噢!你可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不过,有时候灵感一来,下笔不能自休啊!”

他摸着老伴那干裂粗糙的手,内疚地说:“颜玉,你这一辈子,跟上我,受了不少罪啊!”

“什么受罪不受罪,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瞧。这不比以前好多了吗?你还记得那时候,下着大雨,孩子饿得起不了床,你去借粟的事吗?”

“记得,怎能不记得!”

于是,庄周又想起了一则寓言。这则寓言,一半是他的亲身经历、一半是他的幻想:

子舆与子桑是好朋友。连续不断地下了十天雨,大水淹没了道路,冲坏了庄稼。

子舆心想:“子桑恐怕断粮了吧!”便将自己仅有的够一顿饭的粟煮熟,用荷叶包好,揣在怀中,冒着大雨来看子桑。

他来到子桑门口,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里边唱歌。

他推门进去一看,子桑已饿得面色发灰,精疲力竭。但是,他心闲意定,逍遥自得,在几案前一边鼓琴,一边唱歌。

歌曰:

父邪?(难道是父吗?)
母邪?(难道是母吗?)
天乎?(难道是天吗?)
人乎?(难道是人吗?)

他那沙哑的嗓音犹如破锣,忽而急促,忽而舒缓。歌声就象从地底下发出,细微不堪,好象那瘦弱的身体连这毫无分量的声音也负担不起了。

子舆过去,将饭从怀中掏出,放在几案上。子桑也不说声谢谢,便狼吞虎咽似的大嚼起来。

等子桑吃完,子舆问道:

“你为什么唱这样的歌?其意为何?”

“这几天,大雨飘泼,我饿得头晕眼花,但是,我想,是谁让我如此贫困呢?我思索了几天,也得不到答案。父母亲难道想让我如此贫困吗?不会。天地之德,浩荡无私,因此,天地也不会单单让我贫困。

“最后,我没有办法,只有将这归之于命。命,一切都是命!”

说着,又鼓琴唱了起来。

父邪?
母邪?

子舆也情不自禁地拍手击节而和:

天乎!
人乎!

雨在哗哗地下着。两位真人在茅屋之中,反复唱着这支简单的歌曲。在他们心中,有一种精神在鼓荡着,给他们无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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