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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公的诺言

来源: 天涯文学 作者: 绿狒红瘦 时间: 2012-09-19 阅读:
 叔公是山东沿海渔民的儿子,家境贫寒,生活的磨难铸就了他健硕的身板和硬直的性格。十六岁那年和渔霸一场恶战后,他投奔了革命队伍。戎马生涯中,他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和国民党部队的飞机大炮较量过,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从朝鲜战场回来,不到四十岁的他已荣任团长。


  叔婆出身于北京的一家书香门第,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解放战争时期舍弃了舒适的家庭条件投奔解放区。叔公和叔婆的婚姻,是那时候普遍的女学生爱慕战斗英雄的情节。不过叔婆心怀大志,不满足只在后方教书演戏,执意上前线。朝鲜战争时期,她是作为军医参的战。战争结束后,她成为新中国一家着名医院的党委书记。


  他们在北京安了家,生了一儿一女。如果不是文革,这会是一个多么光荣和幸福的家庭啊。


  叔公没事,三代赤贫,根正苗红,而叔婆的出身显然通不过审查。几次批斗,精神上的屈辱更甚于肉体的痛苦,自小出类拔萃心高志大的她不堪刺激,精神失常了。


  在前程和妻子之间,叔公选择了妻子,他坦然地向组织汇报自己朴实的想法:“我感谢革命,如果不是革命,我一个穷小子做梦也不会有今天。她也是革命带给我的,她嫁给我的时候,是花朵一样的姑娘。我没有什么给她,只有一个承诺:不离不弃,一辈子对她好。”


  为了让叔婆避开严酷的动乱,叔公离开了爱如生命的战斗军团,带她去了边疆的军垦农场,希望那里相对宽松的环境能缓解她的病情。他的苦心没有白费,良好的人际关系和辽阔的自然风光让她的精神渐渐放松,加上他的细心呵护,她逐渐康复。


  叔婆清醒后很长时间不愿意出门,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变化——因为长期服用含有激素的治疗药物,她变得体态臃肿,头发稀疏,脸上泛着水肿,整个人是变形的,和她印象中的自己天大的反差。


  叔公在家里显眼的位置挂上很多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并经常请同事和朋友来家里玩。看了照片,谁都会感慨:一对璧人。叔公高大挺拔,叔婆苗条俏丽。叔公隆重推出的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叔婆的学生照:齐齐的学生头,月白色上衣,白净的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娇美中透出些许坚毅的神情。我看见过这张照片,用我这一代人的表达方式来说:“像《窗外》里的林青霞!”


  这些照片,总会引起客人由衷的赞美,叔婆的脸上溢出久违的羞怯而开心的笑容。接下来,叔公自豪地向客人讲述叔婆的革命经历,展示叔婆的军功章,盛赞她的美丽和能干:“看着吧,等她身体好了,你们就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人们改变了对叔婆的印象,对她不再像对病人那样同情和怜悯,换成了由衷的尊敬。


  叔婆开始愿意走出家门了,叔公便尽量抽时间陪她出去转。叔公知道叔婆爱美,时髦的衣裙和布料,不管多贵,只要她喜欢,他就买。叔公和叔婆那时候走在一起,已经明显地不般配了。叔公超过180的个头,因为一直在军营坚持锻炼,依然身材匀称,英姿出众,而比他小几岁的叔婆,却已显老态。售货员经常投来讶异的目光,叔婆不免怯怯的。叔公恍若未觉,帮她把衣裙布料披在身上比量,不住地称赞,直到售货员也跟着附和。为了让叔婆多出门,叔公买下了好多布料,有的一直存放到现在也没有做成衣服来穿。就这样,失去了美貌的叔婆渐渐找回了自信。


  叔婆想到叔公这些年的生活,很心疼。在外面的工作叔公从来不输人后,回到家里,没有人照顾,还得操心她和孩子。采买洗涮,一日三餐这些杂务有保姆帮忙,但是营养搭配求医问药这些事都是他过问。叔婆胖,爱出汗,叔公每天至少给她洗一次澡,天气热的时候两次。这件事叔公不让保姆做,因为知道叔婆要强,不愿意别人看见她狼狈的样子——即使在叔婆没有自觉意识的日子里,叔公也不让她受委屈。


  叔婆想做一个家庭主妇,好好补偿叔公,叔公不愿意。他了解她的性格,耽误了这么多年的光阴,再不做些事,她是不会真正快乐的。生性梗直从不求人的他第一次走了后门,把叔婆安排在农场幼儿园工作。这样的工作虽然不能和她以前的业绩相比,但已让她感受到被接纳和被肯定的喜悦。她确实是出色的,从普通的保育员到幼儿园园长,再到农场机关的处级干部,她用能力向别人证实了他的夸赞。到了这时,她才觉得自己的身心真的康复了。后来文革结束,给她恢复了待遇,她也没觉得欣喜若狂。因为叔公早已把她从人生的泥泞中拯救出来,给了她第二次生的天地。


  叔公和叔婆的恩爱成了农场的佳话。虽然叔公受了牵连,多年没升职,直到离休也只是副师级待遇,但是人们对他俩的尊敬溢于言表。叔公当年的老部下许多已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只要他开个口,活动一下,争取升一级再离休不成问题,但是这些身外之物他早就不在意了。他关心的是什么样的气候条件对叔婆的身体最有益。根据医生的建议,他选了一个宜居的中等城市安顿下来,而叶落归根的心愿只能化做对家乡永远的眷恋。


  叔婆说轮到她伺候叔公了,可是命运没给她机会。她身体里积存已久的各种病因摧毁了她的健康,糖尿病、高血压、哮喘,让叔婆的生命脆弱如丝。叔公买来一堆医书,学按摩,学足疗,拔火罐。干休所里,叔公是另类的,老革命们颐养天年,学书学画跳舞唱歌,时常出去旅游,叔公从来不参加,专心做叔婆的保健师。叔公老家来亲戚,看别人都派头十足,修身养性,叔公天天一身旧军装,骑着自行车买菜买药,风里来雨里去,尽心尽力伺候叔婆,叔婆却衣着名贵养尊处优,不免为叔公抱怨,叔公却说:“她这一辈子不容易,跟了我这些年,也没享到福,我说过要对她好,年轻的时候工作忙,顾不上,现在有时间了,她身体又不行了,我对她再好,受罪的是她呀。”


  叔婆每年都会因病住院。叔婆一住院,叔公是绝对要亲自看护的,他不放心把叔婆交给任何人。就连儿女,也只能给他们送饭洗衣服,聊尽孝心。粗手大脚的叔公给叔婆洗脸梳头擦身体,轻声叫她的小名:“静,咱们洗脸啊。”“静,咱们吃点香蕉啊。”那样体贴入微细致耐心,让护士大夫都看着眼热。叔婆常对叔公说:“这辈子遇到你,是我的福气,看现在的情形,我会有福走在你前面。下辈子我一定等着你,好好回报你。”


  叔公为了一句爱的承诺,坚守了一辈子,这样的铁汉,这样的柔情,在盛行爱情快餐、强调自我、一点不适就分手的今天,是不是已经成了久远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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