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 第5章 解剖康有为(2)
梁之谒康是在他“己丑中举”(康于同科落第)后一年,光绪十六年庚寅,公元一八九〇年,时康有为三十三岁,启超十八岁。据梁启超回忆说,他自己那时是“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见梁氏《三十自述》)可是词章训诂康氏则斥之为“数百年无用旧学”。他师徒初见时自辰(上午八时)至戌(下午七点钟)一日之谈,启超觉得简直是“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直至“竟夕不能寐”。从此梁举人就尽弃所学,去向康秀才从头学起了。
行文至此,笔者亦不禁想起一件往事:在五〇年代中期某夕,余随侍先师一胡一 适之先生谈训诂学终宵,亦曾弄到竟夕不能寐的程度。乃起而作小诗数首,有句曰:“著书为探生民术,忍共一胡一 郎辨尔吾。”适之师作《吾我篇》与《尔汝篇》时,才十九岁。余发此感叹时已三十中年。历经寇患内争,家破人亡。自觉“数百年无用旧学”,不忍再为之肝脑涂地矣。初不知三十中年的康圣人,亦尝发此感慨也。悲夫!
康秀才自得此高徒,不觉信心大增。翌年(一八九一,光绪十七年,辛卯),康氏在诸高足簇拥之下,乃移居广州“长兴里”,正式挂牌讲学,这就是后来哄传海内的“万木草堂”了。
读史者皆知道“万木草堂”是后来康、梁变法理论的一温一 床 ;也是戊戌变法的干部养成所。但是康有为大师究竟在这所“堂”里,讲了些什么学问和理论呢?这儿倒稍有厘清的必要。
5.6圣人知道多少“西学”?
康有为当时在“万木草堂”中,向梁启超等学生所讲的学问,总的说来,大致有两大类:“西学”和“中学”。康山长(满清书院院长例称“山长”,康似未用此头街)在那里又讲了些什么“西学”呢?原来他数度自广州乘洋轮北上,去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时,途经香港、上海、天津等地“租界”,见“西人宫室之华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乃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康氏在内心钦佩之余,乃大购汉译西学之书。潜心阅读,久之也就变成当时寡有的“西学”行家了(见《康南海自编年谱》光绪五年、二十二岁诸节)。康有为这种经验与体会,实在和孙中山早年乘海轮的观感完全相同。他二人因此也都成为清末提倡西学的先驱。这种不寻常的文化经验,我们内地的士大夫就望尘莫及了。
但是有为不谙外语,而当时汉译(或自日文重译)西书,极其有限,且所译亦均为最初级的作品。这些作品中所介绍的史学文学和政治社会等科的内容,大致可比上五四运动以后的“高级中学教科书”的程度(毛泽东就是这个程度);至于所谈的声光电气等自然科学,其程度则远在“初中”之下了。不过康有为毕竟是位有“超进士”程度的儒家大学者,又是长于理学佛学的文章家,特别是善于演绎义理的成熟的“今文家”。他闻一知十、举一反三——最长于望文生义,自己并不知其不知,就东扯西拉,大写其《康子》上下篇了。
其实这不是“康子”一个人的毛病。它是文化转型期思想家的通病。继康、梁之后,直至今日的八、九〇年代,为时人尊为国学大师,而好以圣贤自诩的学人,也每每自觉微吾曹则民族就要遭殃、国家就要灭亡者,都是害有不患不己知的毛病。自信心太大,无不如此也。余夜读康子选集,至其《大同书》未尝不掩卷长叹。如此书生,真欲作“帝王师”耶?然自思论聪明才智,吾何敢上比任公,而任公竟为乃师是书而焚香顶礼,亦不可解矣。其唯一可“解”之道,那就是时代的关系了。——这也就是笔者常说的笑话:若论对“天文学”的了解,则诸葛亮也比不上台北街头的一个小学生了。
吾友刘宾雁先生每叹今日中国之厄运,是没有产生一个“真正的大思想家”的结果。愚不谓然也。盖真能扭转乾坤,领导我民族(恕我借用一套“今文家”的滥调),通过这个“掘乱世”、致“升平”、入“太平”,长远一个半世纪的“现代转型期”,不能依赖一、二至圣大贤,稳坐沙发之上,手不释卷,而一胡一 思乱想出来之所谓“主义”也、“思想”也。它要靠数不尽的“智者”(wisemen),和常人(ordinarypeople),乃至军阀官僚、流一氓 地痞、洋一奴一大班的综合“经验”、“思想”、“实践”、“试验”等过程,并配合主观和客观的“机运”(chances&opportunities),分期分段,积累而制造之也。哪能专靠一两位“思想家”呢?
写到这儿,我们也就要替“实验主义”那个框框之内的历史哲学家,尤其是杜威、一胡一 适、一邓一 小一平师徒的理论,说点公道话了。他们“实验主义者”认为在社会科学的领域之内(其实自然科学亦何尝不然),是没有什么“终极真理”(ultimatetruth)的——“真理”是在不断制造,和不断扬弃的程序之中。
“实验主义先生”和“孙中山国父”一样,学名谱名是搞不清的。稍一翻它的族谱,就可查出它的原名就有四个之多。曰“实验主义”(experimentalism)也;曰“实用主义”(pragmatism)也;曰“机会主义”(opportunism)也;曰“机具主义”(instrumentalism)也。
杜威的“实验主义”事实上是个“实验报告”(labreport)。他把美国这个大实验室中,两百年来实验的结果。加以总结而“概念化”(conceptualized)之。
一胡一 适就不然了。一胡一 氏没有进过实验室。他所着重的只是杜威的抽象概念。多谈“概念”还不是多谈“主义”,而他的“主义”,却没有触及当时中国的实际“问题”。所以他那套“经验主义”,很快的就让位了。
我国“实验主义”的“二世”一邓一 小一平所搞的“黑猫白猫论”,事实上是一种“机会主义”。但是我们可别忘了,“机会主义”原为“实验主义”的基础。只是“实验主义”重在“实验”。任何实验其结果都是有正反两面的。搞“否定之否定”是最困难的实验。所以一邓一 公今天的身分不是“垂帘听政”的西太后;他是个穿着牛仔裤的“实验室主任”(labdirector)。实验成功便可加入杨振宁、李政道行列,得诺贝尔奖金。实验失败,就只好到北京街上去蹬三轮了。
笔者在本节内写了偌大一篇似乎与主题无关的议论,目的无非是想指明,要想把我国政治社会和文化型态从中古的东方式,转型入现代的西方式,是多么复杂的运动。历史包袱太重,康有为以他所具有的那一点点中学程度的西学常识来搞变法维新,真是毗蜉撼大树,其失败在起步之前就已决定了。百年回看戊戌变法真如在玻璃球中也。可是康圣人在儒学上的火候就不那么简单了。下面辟专篇再细论之。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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