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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渔阳鼙鼓 第三十九章 冰华皎洁应如诗

  行至凤翔郡城楼之下,城楼守将见到广平王令牌,开门放行。
  沈珍珠自马车上掀帘望去,见此郡规模似是不大,目之所及,街面上百姓甚少,四处皆是重装贯甲的兵丁士卒列队走动,威装气昂。甲胄颜色样式纷杂,部分兵士相貌古怪,显然不是中原人丁,小小凤翔,此际俨然已成重兵集结之地。最让人瞩目的便是其中回纥兵士,个个身形魁伟,面鼻雄异、鹰勾虎目——叶护所率三千兵马已至凤翔。
  严明闻讯疾马奔来迎接,一见帘内的沈珍珠,神色激动,一揖下地,声音都有些颤抖:“严某终得再见王妃,老天庇佑,老天庇佑——”
  李俶微笑,严明一步上前,将为沈珍珠策马的侍卫拉下,道:“容严某为王妃策马。”
  沈珍珠也不禁莞尔,任由严明引路,往肃宗行辕所在驶去。
  肃宗行辕在风翔郡守府衙,因肃宗御驾亲临,郡守吴太如仓促中只能腾出府衙,让肃宗、后宫妃嫔和诸子皇孙住进。
  李俶扶沈珍珠下马,深吁一口气,道:“咱们这就去陛见父皇、淑妃。”
  正说着,见一人匆匆奔至面前,却是内飞龙使程元振,低声对李俶禀道:“陛下听闻殿下归来,龙颜震怒,殿下还是稍晚一些再过去。”李俶乃携着沈珍珠之手道:“那也好。世子可好?”程元振笑答道:“下官昨日见陛下亲手抱着小世子,逗他玩笑,十分高兴。”
  李俶和沈珍珠在严明指引下入行宫,七弯八拐,沿途宫女内侍甚少。来至一处小小庭落,宫人侍卫明显增多。严明道:“此是陛下特意为殿下所留住所。”李俶见这庭院虽小,却干净清爽,便安置沈珍珠住下,道:“我着人把适儿带来给你看,你先歇歇,我去见父皇。”沈珍珠听他说到适儿,连连用力点头,李俶微有宠溺地抚抚她鬓角碎发,走了出去。
  因陋就简,此房中只有两名宫女侍奉,皆是肃宗至凤翔后朝廷临时征召的当地少女。两名宫女手脚倒是麻利,见沈珍珠面有风尘之色,忙地端水侍候洗漱,帮着整理行装,她们长期处于乡里,征召入行宫后又无尚礼局女官专职教化,只略略被传以基本礼数,故而都有些拘谨腼腆,少言寡语,生恐一个不慎说错了话。
  刚刚安置下来,听到房门叩响,馨风扑面,一名宫装丽人怀抱小儿,窈窈婷婷地走进来。
  沈珍珠欣喜若狂,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那宫装丽人含泪拜下,唤道:“小姐!”正是素瓷。
  沈珍珠合身将她与李适搂入怀中,素瓷大哭道:“小姐,你总算回来了,素瓷想你想得好苦!”说着将李适递予她,拭拭眼泪,带笑以手指逗弄李适脸庞:“适儿,适儿,你瞧谁回来了。”
  沈珍珠将儿子抱入怀里。当日离别,他尚不足月,在她怀中只如小小一只猫儿,如今已过半岁,身量长足许多,脸儿腿儿都肥嘟嘟的甚为壮实,那双酷肖沈珍珠的眼睛更见传神,见了沈珍珠也不哭闹,口中咿呀欲语。沈珍珠心中欢喜不已,只搂着他又看又亲,久久不愿放手。
  素瓷在旁说道:“小世子乖巧可爱,陛下和淑妃娘娘都十分喜爱他。”沈珍珠听到后者,心头莫名一紧,素瓷又说道:“我得殿下吩咐,寸步不敢离开小世子,小姐尽管放心。”
  沈珍珠甚是感慰,自己离开这么久,适儿大概全赖素瓷照料,离乱纷呈中要一名待嫁少女照顾小孩,确实为难她,这份情谊,实当永铭。细看素瓷,现时不同王府,身着素锦宫装,出落得倒比先前好了,只是面色透出些青黄,很有几分憔悴。想来照顾小儿,十分辛苦。
  忽地想起一人,问道:“崔彩屏呢,为何不见她的人影?”
  素瓷倒透出些怜悯之色,“她也住在此院中,只是殿下从不理她,她亦有些——”
  原来,当日马嵬之变,哗变兵士虽没有为难崔彩屏,但她亲眼目睹贵妃、母亲和一众血亲的凄惨下场,受了极大刺激,当时便昏厥过去。醒来后神志便已不清明,整日里只独占一处,或念念有词,或歇斯底里。李俶找过几名大夫医治,只说是得了“失心之症”,吃了汤药,倒似发作得更厉害。一来二去,连李俶也不愿再理她,只吩咐底下侍女照料便是。
  沈珍珠没想到是这样,当初深觉其可恶可厌,此际不由可怜可叹,说道:“一会儿我们去看看她。”
  话刚说完,觉得手臂、前襟一热,正自讶异,听素瓷吃吃笑道:“不好,适儿一来便给母亲见面礼。”二人说话久了,浑没在意,李适一泡龙泉尽洒在沈珍珠身上。
  素瓷见沈珍珠顿时手忙脚乱,伸手接过李适,道:“还是由我来罢,瞧你当母亲的,没一点手法——”
  李适扳着小手小脚上下乱蹬,显是尿湿不适,素瓷哄着抱着他,朝内榻走去,一直跟在她身后,恭身未说话的乳娘忙跟上去。
  素瓷将李适放置床榻上,转头对沈珍珠笑道:“小姐,可要来学——”下一个“学”字尚未吐出口,头往旁边一歪,摇摇斜斜地倒下去。
  太医即刻传到,亦是凤翔本地名医,权充太医,细细地帮素瓷拿过脉,禀道:“王妃,帐中夫人乃是喜脉。”
  “什么?”沈珍珠脑中轰鸣。
  那太医慢慢道:“以脉象看,夫人已有孕三月有余。老夫虽是山野之人,此等脉象,绝不会看错。”
  “小姐——”素瓷在帐中轻轻唤道,沈珍珠无力地挥手,那太医不敢多留,收拾好由宫女引路出去。
  掀起帐帷,素瓷泫然若泣。
  沈珍珠心中突突乱跳。素瓷因何受孕,怎会受孕?蓦地想起她说几个月来寸步不离李适,那能与她亲近接触之男子,能有几人?以素瓷之地位,旁人男子怎敢起觊觎之心?
  莫非是他?
  心头隐隐害怕起来,换作任何一个女子,若是与他,她都不会这般害怕惶恐。
  她握住素瓷的手,问道:“是谁?”
  素瓷别过头去,似是暗暗哭泣,沈珍珠的心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手心里全是冷汗,却不敢不忍再逼问。
  良久,素瓷终于转过脸来,眼睛直直地盯了几眼沈珍珠,复转过视线去看那帐顶帷幔,慢慢从牙间吐出字:“是——风——”
  沈珍珠心头的石子轰然落地,暗笑自己太过紧张李俶。当日在逃跑过程中,素瓷对风生衣已微露情愫,其后二人均受伤共同奔赴灵武,一路上相扶相携,日久生情,不足为奇。只是风生衣与素瓷既已有肌肤之亲,总不能让素瓷委屈,乃说道:“原来如此,素瓷你不用担心,待我告诉殿下,由他亲自主持你们二人大礼,我必要风生衣给你正室名位,风风光光地将你嫁过去!”
  “不,不要!”素瓷忽地起身,一把抓住沈珍珠袖口,泪水滚滚而下。
  沈珍珠惊异。
  素瓷摇头哭道:“那日,是他醉酒,醒来什么也不知……他对我本无情意,我不要他可怜我,小姐,求你别张扬出去,我不想以孩儿胁迫于他……”
  沈珍珠伤心:“可你已有孕在身,这身子还能隐瞒多久?”
  “我定要产下这个孩儿”,素瓷哀哀地哭求沈珍珠,“小姐,我求你帮帮我,帮我找一处屋宇,让我躲避一时,待我产下孩儿,我再来服侍你。”
  沈珍珠难受地说道:“素瓷,是我对你不住。想当初,你、我、红蕊三个人,好似亲生姐妹,谁知道红蕊因我而死,你现在又这样,一生尽毁,总归是我没有照看好你们。”
  素瓷呜咽道:“小姐,这都是素瓷愚笨,只要小姐别瞧不起素瓷,别怪素瓷就好……”
  安抚罢素瓷,又与乳娘好不容易将李适哄弄睡着,天色渐暗,李俶尚未回来。
  虽然脱离险境,然前路似乎难以平静,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总让沈珍珠忐忑不安。
  推窗,初春寒意深浓,疏落灯火,亭台屋宇,青葱花草,均沐浴在月光中。
  开门步入庭院,凉风四起,今人仍照古时月,古人为谁立中宵?
  听到身后有人慢慢走来,既非侍卫脚步声之凝重有致,也不是李俶步履之沉稳笃定,不禁回首相望,略为一呆,朝她走来的是一名四十左右中年男子,一袭白衣素鞋,气度从容闲逸,负手缓步。
  她略作思索,便知此人是谁,上前两步,浅浅一福道:“李泌先生有礼。”
  李泌薄有诧异,仍施礼笑道:“王妃。”又问:“泌与王妃往日可曾谋面?”
  沈珍珠微笑道:“珍珠年轻识浅,先生昔年风采,珍珠缘悭未见,今日乃是初遇先生,幸运之至。”解释道,“珍珠听殿下说起,被允自由出入宫中者,惟先生一人,更见先生风骨卓然,想必定是了。”
  李泌侧目而视,见眼前之人侃侃而言,从容有度,却自然恬淡,全然不同于所见后宫妃嫔。
  沈珍珠道:“先生可是来找殿下?他去觐见陛下,烦劳稍等。”
  “不,李泌此行,专为拜访王妃。”
  “哦”,沈珍珠道,“那请先生入室奉茶,珍珠恭听教诲。”
  李泌摇头道:“不敢劳烦王妃,泌只有几句话,说过便走。”
  沈珍珠已知其来意有迥,仍笑着说道:“那请先生尽管直言。”
  李泌显然有些犹疑,望向天上一轮明月,终于说道:“李泌是来劝说王妃离开殿下。”
  此言一出,沈珍珠如堕冰雪之窟,多日来她与李俶皆有意回避此事,然而终于被挑开。
  “王妃应知殿下志向。当日王妃身陷敌手、壮烈殉国消息传至军中,军中将士个个义愤填膺,对王妃敬之慕之,如同天神。可如今王妃忽然归来,其中原由因果,固然陛下、殿下皆知,又怎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众口铄金,积毁销木。现今殿下众望所归,我军气势正昂,眼见收复两京的大好时机已至,殿下正可趁此树立不世功勋,王妃,你可忍心在此时折损殿下威望?”
  原来,竟是这样。她身陷贼手,在天下人的眼中,已是死去,若再重新出现,众人揣度,多数只会将她纳入不节之列。她又怎堪与李俶并列,怎堪再与他携手?
  这一刻,心中隐痛不已。
  若此番话,是他人所说,如张淑妃,如崔彩屏,她或许不会放在心上,甚或嗤笑置之,绝不退避。而流于这世外高人的李泌之口,她不禁颤栗了,连他也不能免俗,何况其他人等?而他明知此番话一出,若李俶知晓,必会怪罪于他,仍是直言不讳,可见朝中之人,人同此心。
  她独立中庭,寒风袭身,连李泌何时离开,她也不知。
  手心一暖,被他拥人怀中,听李俶在耳边嗔怪:“夜里风冷,待在这里做什么?”说话间,半拥着她往房间走去。
  她也不答话,茫茫然随着他走,跨过门槛时,他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她一惊而醒,扶住他,才见他脸色十分不好,脚步虚软,急急问道:“怎么了?”
  李俶不自觉地随意揉揉膝盖,答道:“没什么,早点歇息吧。”
  沈珍珠看在眼里,立即蹲下身子,掀开他下袍,不禁心疼得要掉下泪来,见他膝部乌青一大截下来,轻轻惊叫出声。
  李俶扶她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叫你不要看,偏不听。陛下罚我在阶前跪了两个时辰而已,你叫宫女拿些清水敷敷,明早就好了。”自笑道,“我这是活该,谁让我忍耐不住,自行离营去找你,父皇已是从轻处罚了。”说着,拿手轻刮沈珍珠鼻尖,低眉笑语道:“都怪你……”
  沈珍珠欲要开颜附之而笑,到底心中酸楚,别过脸去不与他对视。
  李俶立时发现情形不对,攫过她身子,凝神看着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何这样不开心?”想起自己入庭院时,她一人独立其中,心头一动,咳嗽一声,一名侍卫立即推门而入。
  李俶问道:“今日有些什么人来过?”
  侍卫答:“只有李泌先生来过,刚刚才走。”
  李俶大怒,拍案道:“又是这个老匹夫!”复又紧紧攫住沈珍珠,“我知道他会对你说些什么,不必理会他!”
  沈珍珠幽幽抬头望他:“你不该如此辱骂李泌先生,他亦是一片好意,谁能如此不避嫌疑地为你着想。”从他怀中慢慢脱离而出,走至软榻前,斜背着他,说道:“你我成婚数年以来,我总是让你操心担忧,竟是半分也帮助不到你,如今更成你的负累。我实不愿如此,你还是让我——”
  一言未毕,身子一紧,已被他紧紧挟入怀中,力道如此之大,令得她气都透不过来。他失而复得,怎可再舍再弃,心中的不忍和痛苦,想是到了极端。听他喑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许,我不许你再离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若你敢趁我不在,偷偷离开,我就再离军营,四处找你,直到找到你为止。”
  沈珍珠对他亦是万分难以割舍,泪如雨下,无法成语。
  他半蹲下身子,捧起她脸颊,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说道:“你不必胡思乱想,连父皇听闻你安然无恙回来,都十分欣喜,说是明日召见你。旁人闲言闲语、胡乱猜测忖度,短期内或是无法消散,但众人看皇家待你尚是如初,时日一长,自然息了口舌。你更无需为我之虚名忧虑,男子立身处世,若弃妻儿不顾,又何以服天下?只是这一段时间,总是要万分委屈你,熬过去,一切都好了。况且,还有适儿,适儿生下来便离开你,你忍心他再无母亲教诲么?”重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你该记得当年我从回纥接你回长安之事,当初我说‘只要你信我’,如今之势,我仍然是那句话——只要你信我!珍珠,你肯信我吗?”
  回首往事,虽似隔千山万水,然面前之人,赤热之心,宛然从未改变。
  沈珍珠偎进他怀里,缓缓而肯定地说道:“我信你。”信他,此后千难万阻,只能一往无前。她的丈夫,她之挚爱,命运维系,容不得她退缩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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