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海天之遥(2)
傅朝宣心头的话跃动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一辆华丽的马车遥遥驶来,正巧在医馆门口停下,帘子一掀,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孔。年轻的小一姐穿着一身月牙白绣梅花的衣裳,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两弯细细的柳叶眉,一双长长的凤眼中透着无尽的娇一艳,显得异常明亮与柔媚。
谢月瞧见江小楼先是微怔,旋即便灵便地下了马车,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小楼,好些日子没有瞧见你了,今日可真巧,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江小楼点头,微笑着致意:“伯父身一体还好吗?”
谢月笑容中不自觉带了一丝甜蜜:“多亏了傅大夫的调养,如今父亲身一体已经好些了,我今日是特地来致谢的。”
江小楼见她眉眼生春,而傅朝宣却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不由轻轻一笑:“如此,我改日再上门去看望伯父。今天还有急事,先告辞了。”
目送着王府马车远去,傅朝宣还在悠悠出神。谢月凝视这一幕,目光有了三分不乐,可当傅朝宣转过脸来的时候,她面上神情变得既矜持又高贵,缓缓道:“傅大夫,是不是倾心于江小一姐?”
傅朝宣一愣,俊俏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随即轻咳了一声道:“没有的事,谢大小一姐不必胡猜。”
见他转身便走,谢月连忙道:“傅大夫,这礼物……”
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傅朝宣语气极为平淡:“身为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工作,更何况医治谢老爷是小楼对我的嘱托,无需大小一姐特意来致谢,请回吧。”
见对方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就离开,谢月攥紧了手中的食盒,心头起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婢女小心地问道:“大小一姐,咱们怎么办?”
谢月神色骤冷:“回府。”
金玉满堂
江小楼吩咐马车在门口停下,走进大厅,只见到高堂满座,人来人往,不由微微点头。一眼瞧见怀安在楼梯口探头探脑,江小楼提起一丝笑意:“你家大公子在楼上吗?”
“是,我家公子就在楼上。”怀安很欢喜,一路忙跑着上去通报。
谢连城真坐在雅室内,一身极为朴素的青衣,只有袖口绣着一精一致的竹纹。他闻声抬起头瞧见是她,下意识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在一陽一光下看起来竟然是透明的,带着一种让人目眩神迷之感。
江小楼见过的男子之中,相貌最为出色的便是顾流年和谢连城两人。仔细比较,若说顾流年的容貌带着朝一陽一瞬间升起时那种令人震撼的华丽与嚣张,那么,谢连城的笑容则如同淡淡的月光,清朗皎洁,沉静动人,不经意之间叫人惊艳。
江小楼微笑:“这几日辛苦大公子了,感谢你的帮忙。”
谢连城只是轻轻一笑:“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怀安暗地里撇了撇嘴:什么举手之劳,公子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好容易把这些生意全都理顺,谢家的生意都忙不过来了……怀安的碎碎念当然不敢说出来,只敢在心里嘀咕两句。而,谢连城把账本递给江小楼道:“请你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江小楼弯起眼睛,账本却推还给他:“不会有问题的。”
谢连城怔住,旋即轻笑起来:“这两日王府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可以告诉我吗?”
江小楼心头微动,一双眼睛越发黑沉沉的,口中却道:“没事。”
谢连城眸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低低地笑了起来:“第一,你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轻易不会丢下自己的生意。第二,庆王府这潭水很深,你有深仇在身,断不会无缘无故的涉入。所以,一切都需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的眼睛很清,很亮,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她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很平静,原本的那些焦躁不安逐渐变得很淡、很轻,恍惚之间都消失了。
她思虑片刻,才回答道:“他们捉住了一伙流寇,说他们才是杀死雪凝的凶手。”
谢连城望着她的脸:“这么说,你并不相信这样的论断。”
江小楼凝视着他,缓缓道:“对,我不信。”
他轻轻笑了一下,笑容比月光还要俊朗、清澈:“你可以什么都不信,只需要相信自己的心。”
江小楼轻轻一叹:“我花了大笔银子也没办法撬开京兆尹的嘴巴,更不知道那些被抓住的流寇到底是什么来历。”
谢连城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勾起嘴角:“果然关心则乱,连你都迷惑了么?京兆尹不行,就从其他人着手吧。”
江小楼一愣:“你是说狱卒?不行,这我也试过,往日里贪婪的人这回却像是铁了心,竟然没有缝隙可钻。”
谢连城眼神静静的,柔柔的,声音却格外坚定:“京兆尹狱中有许多犯人,他们的罪过不重,却不能立刻释放。其中富裕的犯人,每月有一次探亲的机会,这正是传递消息的大好时机。”
江小楼身一体一震,心头的迷雾瞬间被剥一开,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通过里面的犯人了解内部的情形,然后再由探亲的家属把消息传递出来?”
谢连城的目光沉静:“你很聪明,一点就透。”
江小楼轻轻吁出一口气:“是我太心急了,竟然连这一点都忽略过去。”
见她立刻就要起身,谢连城却轻言道:“不着急,这件事情正在风尖一浪一口上,先等等再说。”
江小楼眉头微微蹙起:“时间拖得越久,证据会越少。”
谢连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此事牵连到不少人,即便没有办法接近流寇套出情报,也可以从旁人着手了解这些人的底细。这件事情交由我来办,三日之后,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微微愕然,旋即一时没有言语。
“小楼,”他抬首,直呼她的名字,声音异常温柔,“你慌了。”
江小楼的声音开始发一颤:“我……我慌了吗?”
他并未立刻言语,只是轻轻覆上她的手,此刻他的眼睛那般明亮,像暗夜里唯一的月影,照亮了荒芜的黑暗。江小楼的心底,仿佛有什么轻微颤一动了下。
“小楼,你的聪明在于你遇事沉着,善于抓住别人察觉不到的机会,给予敌人奋力一击。但若是你慌乱了,优势便会化为无形,你的敌人会借机找到你的弱点,懂了吗?”
他的眼神格外镇定、温柔,落到江小楼的眼中,全化成了支持的动力。她突然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个人,就在此刻,她非常想要抓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萍,他能帮助她、成就她,安定她的心……然而转瞬之间,她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
不,这世上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公子,你说的不错,我慌了。刚才经过你的提醒,我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多谢。”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却也显得更加镇定。
谢连城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却是轻轻一笑,点头道:“这样才好。”
江小楼回到庆王府,暮雨正准备给庆王妃喂药,江小楼三步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暮雨只觉那力气极大,一时痛得皱眉,心头有些惊讶,迷茫道:“您这是怎么了?”
江小楼松了手,一陽一光在她漆黑的瞳孔未曾留下半丝光明,只余下沉沉的暗影:“我有重要的事要与王妃商议,你先出去吧。”
庆王妃向她略一点头,暮雨这面露疑惑地才退了下去。
“小楼,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喝药?”
江小楼望着她,神色冷凝:“王妃,这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用的?”
庆王妃神色充满不解,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这药……是从一个月前一直服用到今天。”
江小楼呼吸微顿,随后简单地解释了一遍傅朝宣的话。庆王妃整个人都呆住了,震愕道:“周大夫为我看诊十五年,他很了解我的身一体状况,一直都没有出过差错——”
江小楼不觉冷笑:“是差错还是故意为之,王妃,您应该重新衡量。”
庆王妃浑身一颤,凝目仔细望去,江小楼神情无比郑重,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
江小楼声音里透着惋惜:“若你就此一蹶不振,别人只会说你思女过度、一精一神恍惚,以至失去常一性一。庆王府绝不可以有一个发疯的女主人,到时候王爷就可以用这个理由休弃你,对么?”
庆王妃凄凉一笑,沉声道:“不错,如果我死了,或是不够格继续做这个王妃,他们自然就会废了我。这个机会,某人已经等了十多年……”她长长的尾甲原本已经留了寸长,在握拳的瞬间竟然悉数折断,那声脆响听来格外惊心,“顺妃,我与你势不两立!我要立刻进宫,把这一切告知皇后一娘一娘一,哪怕闹到人尽皆知,我也要讨回公道!”
江小楼目光格外明亮,声音却无比冷凝:“王妃息怒,周大夫收了重金才被封口,就算王妃将一切抖出来——这药渣毕竟不含毒药,不过就是药量重了些,大可以推说是大夫不小心。纵然你证明他是故意为之,又怎能将这把火烧到顺妃身上,别忘了,庆王并不相信你。”
庆王妃气得说不出话来,是她无能,一切都是她无能!
江小楼只是微笑,眼睛里有水光润泽的亮度:“王妃,我早已说过不必心急。对方越是猖狂,咱们的机会越多,现在——我需要您的耐心。”江小楼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听见外面有人禀报道:“王妃,世子求见。”
庆王妃与江小楼对视一眼,赶紧道:“叫他进来。”
赫连岳慢慢地掀一开珠帘,几乎是挨着墙角走过来,瘦小的身形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秀美的脸孔更是连抬都不敢抬。
庆王妃看着他,心头顿生恨铁不成钢之感,为什么顺妃的两个儿子都是文武双全、英武非凡,偏偏自己生下的孩子竟如此愚笨,当真是老天不公!她强忍住心酸,问道:“你来做什么?”
赫连岳期期艾艾地望着她,湿一漉一漉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其实他的面容十分清秀,五官简直比少女还要秀气。可惜与他那两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哥哥站在一起就显得格外卑微,总是缩头缩脑,一副害怕遇到生人的模样。江小楼与他接触了几次,努力却完全徒劳,根本没有办法与他沟通。
江小楼见他越发畏缩惶恐,却是轻轻一笑:“世子是来看望王妃么?”
庆王世子眼眶竟然红了,却还是认真地点点头。
庆王妃听见对方是来看望自己的,不觉心头一暖,神色也缓和了下来:“对不起,一娘一又骂你了。”
赫连岳只是再度摇摇头,眼瞳里满是不安,长长的睫毛抖动着,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模样。
江小楼目光柔和,庆王世子其实一点也不傻,只是不够英明神武,不够伶牙俐齿,才会被人如此鄙视。若他只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儿子,根本无需被人拿出来与兄长反复比较。
“既然是来看望王妃,那就走近一些,把心里的话都说个清清楚楚。”江小楼笑容浅浅,鼓励他道:“坐到这里来,陪着王妃说说话吧。”
赫连岳果真听话地走过来,坐在锦凳上,肩膀却不住的颤一抖,手指也在袖中神经质地互相一揉一搓一着,的确是说不出的紧张不安。
江小楼声音越发温柔:“王妃,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庆王妃正要点头却看见赫连岳突然又站了起来,支支吾吾的:“等……等……”
江小楼驻足,回眸望着他:“世子有什么事吗?”
庆王世子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定定神,在怀里抖抖嗦嗦地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过来。他的手高高举着,可头却死死垂着,甚至不敢真正瞧江小楼一眼。
江小楼接过他手上的纸,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熟悉得令人心惊。
“小楼,见字如晤。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亦是最后一封。回庆王府……非我所愿,除母亲外,人人皆厌我。我心中十分悲伤,惟愿常陪母亲身侧。然未能如愿,终成遗憾。”后面便是一串模糊的痕迹,似是眼泪的印记。江小楼的心一下子一抽一紧了,又继续往下看去。
“多年来未能于母亲膝下尽孝,实乃大不孝。我离去之后,请你替一我照顾母亲,时常来看望、抚一慰,让她切勿因我而悲伤。我与你交往,历时弥久,相知愈深,故而直率陈言,请你谅察。我一生坎坷,实乃命运安排,与人无尤。小楼,你我完全不同,一切一操一之在你,愿你早做决断,切勿辜负真心……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遥,千万珍重。”
庆王妃瞧不见,忍不住追问道:“那是什么?”
江小楼朝她微微一笑:“不过是一封涂鸦。”说完,她便将信折起来放入袖中。
回到卧室,江小楼又将那封信展开来,反复看了数遍。直到小蝶劝慰道:“小一姐,郦小一姐虽然走了,但奴婢还陪着你。”
江小楼只是勾起唇畔,表情不知是喜是悲:“谢谢你。”
小蝶听了,眼圈一下子通红,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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