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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剑仙

守夜老者被判定为正常死亡,院中戴口罩的人被判定为暴力致死,何安下因不愿吐露那晚详情,被作为凶杀嫌疑犯关入了杭州监牢。

入狱十五日后,何安下仍闭口不言。有狱卒知道他曾在岳王庙前入定十天,说法官是个贪一官,贪一官都很迷信,只要他在狱中入定十天,法官觉得是神人,自然不敢冒犯。

何安下觉得以奇行异能应付过去也好,于是试着打坐,但往往坐两小时便累得身心疲惫,始终无法入定,方悟到那次奇迹是一种特殊心境促成,奇迹无法重复。

监狱中整日做广播体一操一,说是应和中央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是振奋民族精神,何安下问:“为什么要振奋民族精神?”狱卒回答:“再不振奋,日本人随时就打过来了。”

何安下做一操一时运用彭家七子教的无名指功法,渐渐有了奇妙的感悟,整日自得其乐,甚至不再想出狱。

两个月后,他被带上法庭,被宣判故意杀人罪名成立,月底槍毙。何安下思索以自己的武功,越狱不是难事,便接受了。他良好的态度,给法官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认为是新生活运动的效果。

何安下不着急越狱,留滞在监狱,是习惯了监狱平静规律的生活。越狱后去哪呢,回龙颈山道观么?还是像彭家七子一般远走天涯?

在临刑的前一天,何安下提醒自己:“越狱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但仍懒洋洋的,实在提不起翻墙、钻下水道的兴致。得过且过地挨到晚上,刚要动身,忽然想好好睡一觉,于是躺下呼一呼大睡到天亮。

惊觉时间紧张,却又对死亡产生了好奇,猜测一颗子弹打入心脏,该很惬意。直到被戴上了手一铐、脚镣,才明白死亡真的来临,骂自己一句:“你活腻了?”

何安下陷入古怪心态,耗光了所有逃走的机会,被押上刑场。槍毙一次两人,何安下等候在旁侧,看着前面的人成双成对的死去,只感到他们中槍倒地的姿势都很漂亮,干脆利索,决不犹豫。

对于自己的观感,何安下无可奈何,又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在死前成了个怪人!”

当轮到他跪在槍击处,望着三米外黑漆漆的槍口,,想的却是:“才离这么近。要是在一百米外开槍,死得该多么过瘾。”何安下知道自己不可救药,无奈地摇摇头,看向身边的同刑者。

那是一个络腮一胡一 须的大汉,垂着脑袋,哭哭啼啼。何安下:“老哥,你犯了什么罪?”大汉:“……通一奸一。”何安下:“通一奸一就判死刑!怎么会?”大汉:“……強一一姦一。”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一胡一 乱说了句:“也好也好。”大汉惊愕抬头:“什么意思?”此时执刑的法警怒吼:“快死了,你俩怎么聊上天了?正经点!”

“砰”的一声槍响,大汉中弹倒地,凝固的五官仍是困惑的表情。

何安下低头看自己胸口并无血迹,抬头见冲自己开槍的法警正“哐啷哐啷”地反复拉着槍栓,显得十分焦躁。击毙大汉的法警走过去,安慰他:“又碰上一颗臭弹?你做了回好人。”

开哑槍的法警恼火地说:“总打不死人,对不起我这职业。”

因为按照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执行死刑时,如果发生现场事故,未能将死囚毙命,便不再执行第二次。因为死囚连受两次惊吓,违反人道精神。

何安下免除了死刑,被押回牢房,等待两种可能——“无期徒刑”或“无条件释放”。两日后,何安下被无条件释放。

药铺未遭查封,他回到原有的生活,衷心感谢新生活运动。

平静地过了五天,五天后何安下觉得自己越来越怪——对任何事都感兴趣,沉迷于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中,看蜘蛛结网可看一天。也可以说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睡觉,更不愿去想他经历的人与事,至于太极拳……他甚至想把两手的无名指剁掉。

何安下知道自己心理异常,不愿见如松长老,到灵隐寺善书堂买了一套佛经,强打精神翻看,终于知道自己的状态,佛法上名为“无记”:不善不恶,穷耽误时间,死后变低等动物。

这个定义,令他产生无尽联想,出门看树上飞一燕、水中游鱼,发出“我不如它”的感慨,觉得死后变成小鱼、小虫倒也不错——此念一起,何安下严厉批评自己:“不能这样!”

但振奋了三五分钟,便萎一靡一依旧,于是不再挣扎,随着这股惰一性一活下去了。

回来第十天的清晨,药铺跑进一个黑壮大汉,扫视一眼,又跑了出去,接着进来了一个戴墨镜的人。他周身整洁,穿一身棕黄色西装,衣料高档。何安下见门外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黑壮的大汉正把马拴到树上。

来人手持一把短折扇,走到诊病的小方桌前,径自坐下。何安下走过去,问:“先生看病?”来人打开扇子摇了几下,声音低沉:“不看病,看你。”

何安下:“我?”

来人:“听说你因一颗臭弹,逃脱了死刑,天底下竟有如此幸运的人。”

何安下:“哪里哪里,贱命一条。活了又怎样?不过无聊度日罢了。”来人一大笑:“自轻自贱——想不到你是这么个人。唉!我拿两百大洋买你的命,有点不值。”

何安下一惊:“你买通了向我开槍的人?”

来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臭弹。”

何安下连忙起身作揖,表示感谢,那人合上扇子,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在岳王庙死去的陈将军,是我的长官,我想知道那晚的情况。”

听到彭乾吾杀死的人有军方背景,何安下沉默了。虽然他对彭家的残酷内斗十分反感,但彭乾吾舍命维护彭家的不败名誉,却令他产生一种不忍之情,况且自己的武功毕竟缘于彭家。

见何安下低头不语,来人清笑两声,说:“我先跟你说说陈将军,然后你再决定跟不跟我说实话。”

陈将军年轻时,跟随东三省一代豪杰张作霖。张作霖身材瘦小,五官单薄,却煞气极重,一双狐眼,机警无比,随便一瞟,便令天生气壮的彪形大汉们不寒而栗。

陈将军也是瘦小单薄之人,对张大帅崇拜至极,一举一动都在学他。张大帅有夺天下之志,为具备雄征四海的体力,年过三十便戒掉了鸦片。而陈将军反而越一抽一越凶,张大帅对这个小一号的“自己”,感情超过一般下属,痛骂过他多次。

但陈将军仍改不掉,在一次突发战役中,随身鸦片吸光,由于战事紧张,陈将军忘记了鸦片,连续指挥作战三天。在战况好转时,给陈将军送饭的厨子多了一句嘴:“将军,您看您不一抽一鸦片不是也过来了么?”

这句话令陈将军想起了鸦片,登时难受得满地打滚,无法指挥,大败而归。此战役争夺之地,是统一东北的关键点,陈将军觉得愧对大帅,有了轻生之念。

他自一杀前,跑到伙房,准备一槍毙了那个厨子。厨子却说:“我是想一句话消了你的恶一习一 ,翻身做好汉,虽然知道关系一场大战的成败,但还要冒险一试,因为我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陈将军被说愣了,厨子更加严厉:“不料你如此不成器!”陈将军登时痛哭流涕。

第二天,厨子和陈将军都消失了。

来人摇着扇子,说:“厨子是遭同门追杀的太极拳高手,那两年隐身在部队里,后隐在岳王庙。陈将军学了太极拳后,更向上求索,入武当山修一习一 道家剑法,但他每年都要下山一天,到岳王庙饮酒。这一天,便是他犯烟瘾大败的日子。”

何安下想起守夜老者说过的话“人的生日,并不单是妈妈生你的那一天,还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观的,便是你的生日”,忽然觉得自己心境改观,连日来的萎一靡一惰一性一,竟消失了。

何安下两眼生出神采,来人似乎看到,挥扇说:“陈将军的事迹对你有启发?我原是他的勤务兵,就是伺候他吸鸦片的。他的变化,令我一下看淡了世事,他和周师父夜离军营时,我苦苦相求,才终于带上了我。唉,一晃二十年了。”

何安下倒茶,把陈将军身死的真相说出。来人沉默半晌,合上纸扇,叹息一声。何安下:“你要找彭家报复么?”来人摇摇头:“彭乾吾拼死一搏,笨到极点也妙到极点,陈将军死得其所。”

此时响起马嘶之一声 ,何安下起身向外望去,见门外的黑壮大汉倒在地上,四肢紧缩,已昏厥过去。一个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色长衫的人站在马前,姿态洒脱,正望向门内。

由于诊病方桌在室内偏侧,门内的人可望见门外的人,门外的人却望不见门内的人。室内来客摘掉墨镜,他的双眼瘪成一线,竟是盲人。他以最直接的方式寻求何安下帮助,小声说:“外面发生何事?”

何安下说了,盲人听后表情复杂,重新带上墨镜,双手开始一搓一折扇的纸面。何安下刹时明白刚才黑壮大汉先进屋是看清方位告诉他,但他自己走到诊病方桌前,不露丝毫盲人迹象,也是奇能。

门外的青年无声走入,草帽压得很低,遮挡五官。他走到离盲人五步远处,伸手向怀中一掏,看不清动作,一把长剑已在手中。

长剑出鞘,剑形十分薄窄,无风而微颤。

盲人道:“拿杯水来。”何安下急忙倒一杯茶。盲人已将扇子纸面全部一搓一下,只剩竹条骨架,他掰下一片竹条,插一入茶杯中,停了三五秒,把竹条一抽一出,递给何安下,说:“拿给他。”

何安下见竹条的水迹里凝结着数不清的细小气泡,行走了几步后,发现气泡并不破裂,如固体珍珠一般。

竹条被送到戴草帽人的面前,他看了眼,将剑插回鞘中,道:“两年不见,你已达凝气于剑的程度,我无话说了。”

戴草帽者抱拳告辞,转身出门,当脚迈过门槛时,却突然后窜,反手一刺。

剑入盲人肩膀。

戴草帽的人扬起脸,何安下见到一张英气一逼一人的年轻面孔,一脸兴奋。

盲人坐一姿直挺,不因中剑而改变丝毫。他缓缓摘下墨镜,年轻人惊叫:“你的眼睛怎么了?”

盲人:“日练的结果。”

年轻人目光痴呆,像是精神上受了极大刺激,转身慢慢走出门去。

年轻人的剑留在盲人肩膀,犹自轻轻震颤。盲人脸色惨白,伸出两指夹一住剑身,对何安下说:“止血药。”

拔剑、敷药,盲人的脸色渐渐恢复。何安下问:“伤你的是什么人?”盲人:“我徒弟。”

武当剑法分月练、日练两种,他却始终不教年轻人日练法,令青年怀恨在心,两年前负气而走。不是他心存保守,而是他也没有验证到,这双眼睛便是两年里修日练法出的偏差。

何安下要扶他去内室休息,他却执意离去。黑壮汉子仍瘫在地上,他轻踢一脚,黑壮汉子大叫一声醒来,活动开筋骨后,将他扶上了马背。

盲人坐在马上,与何安下抱拳告辞。此时,出剑伤人的年轻人自一棵树后跑出,夺过黑壮汉子手中的缰绳,黑壮汉子抡拳要打,盲人低喝一声,制止黑壮汉子。

年轻人不说话,抬头望盲人,目光如电。盲人在马鞍上,坐一姿稳如山岳。年轻人的眼光暗淡下来,垂头,牵马而行。

黑壮汉子在马后跟随。

他们走上大道,远望,只是三个平凡身影。

回到药铺,何安下见地上的薄剑犹自闪着寒光,感到一切皆如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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