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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楔子

  公元前三百六十二年秋,黄河西岸的少梁山地,打了一场罕见的恶仗。
  战事已经结束。秋天的暮色中,红色衣甲的步兵骑兵已经退到主战场之外的南部山头,大纛旗上的“魏”字尚依稀可见。主战场北面的山头上黑蒙蒙一片,黑 色旗甲的兵团整肃的排列在“秦”字大纛旗下严阵以待,愤怒的望着南面山头的魏军,随时准备再次冲杀。南面山头的魏军,也重新聚集成步骑两阵,同样愤怒的望 着北面山头的秦军,同样准备随时冲杀。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双方就这样死死对峙着,既没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没有任何一方冲杀,谷地主战场上的累累尸体和 丢弃的战车辎重也没有任何一方争夺。就象两只猛虎的凝视对峙,谁也不能先行脱离战场。
  这是一次奇特的战争,没有胜负,两败俱伤。
  黑色军团由秦献公嬴师隰亲自统率,半日激战中斩首魏军五万。嫡子嬴渠梁率死士三百,直突敌阵中心,一举俘获了魏军统帅公叔痤!按照战国初期的用兵规 模和评价标准,这算是一场特大胜利了。出人意料的是,魏军在统帅被俘后非但没有溃散,反而拼命回卷,企图抢回统帅。秦献公眼见长子嬴渠梁的三百死士陷入红 色魏军的汪洋大海,情急之下,长剑挥动,亲自率领五千精锐骑兵冲入敌阵接应儿子。两军会合,士气大盛。嬴渠梁一马当先,率死士冲出重围。秦献公断后阻击, 眼见要脱离魏军,却被一支冷箭射中背心。秦献公通彻心肺,一声低吼,几乎跌落马下。此时嬴渠梁已经将公叔痤交于后军大将,率死士反身杀回。秦军在嬴渠梁率 领下大举冲杀,一气将魏军杀退到三里之外。回来再看公父,秦献公背心的箭头竟深入五寸有余,周围已经渗出一圈黑晕。随军太医急得大汗淋漓,却不知如何下 手?
  秦献公面色蜡黄,伏在军榻低声道:“渠梁,撤军……栎陽。”便昏了过去。
  “是否毒箭?”嬴渠梁满眼泪光,却没有慌乱。
  太医急忙点头:“这是魏国的狼毒箭,一时难解。”
  “敢拔除么?”
  “近箭疾射,铁簇深入五寸有余,断不可拔。”太医摇头。
  嬴渠梁环视帐中大将,向一员威猛的将领拱手道:“大哥,断箭吧。”
  青年将领是秦献公的庶出子,嬴渠梁的长兄,叫嬴虔。他手中那柄弯月形的长剑极为奇特罕见,听得嬴渠梁招呼,他走到公父身后,拔出长剑立定,双手不禁 微微颤抖。要知道,箭簇深入肉体,箭杆的受力处便在背心伤口,稍不留神使箭杆晃动带动箭簇,公父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况且魏国的兵器打造得极为精细,长箭杆 用上好的硬木制作,又反复刷过几遍桐油大漆,锃亮光滑,寻常刀剑根本难以着力。纵然这柄弯月长剑是神兵利器,可也没斩削过此等箭杆,安知没有万一?嬴虔紧 张得头上冒汗,内心暗暗祷告:“天月剑哪天月剑,救公父一命吧。”凝神定力,扬起天月剑轻轻一挥,只见一道光芒闪烁——剑刃尚未触及,箭杆已被剑气悄无声 息的切断!嬴虔左手疾伸,凌空抓住断开的箭杆,再看公父,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嬴虔长吁一声,不禁跌坐帐中。
  帐中大将们也同时轻轻的“啊”了一声。
  嬴渠梁镇静如常,吩咐道:“立即班师。谁愿断后?”
  嬴虔一跃而起,“断后我来。不杀暗箭魏狗,嬴虔提头来见!”
  “大哥,”嬴渠梁低声道,“公父重伤,目下当以大局为重,不能恋战。敌不追,我不动。坚守一夜,明日立即撤回,万莫意气用事。我在栎陽等你。”
  嬴虔猛然醒悟,“好。大哥明白了,明日回军。”
  嬴渠梁立即吩咐帐中诸将:“前军子岸开路,长史公孙贾领中军护卫国君,其余诸将皆随中军护卫。我自率三千铁骑押后。立即拔营班师。”
  众将一声答应,大步出帐,少梁北面的山地顿时紧张忙碌起来。
  乌云遮月,秋风萧瑟。秦军阵地依然是军灯高挑,刁斗声声。对面山头的魏军也是篝火军灯,一片严密戒备,等着在明日的激战中夺回主帅。魏国军法:主帅 战死,将士无罪;主帅被俘,三军大将并护卫亲兵则一律死罪。如今丞相兼统帅的公叔痤被秦军生擒,不夺回主帅,谁敢撤军?魏国将军们判断,秦人好战,国君受 伤后定然是恼羞成怒,来日一定会进行复仇大战,绝没有乘胜撤军的道理。今夜第一等大事是养精蓄锐,明日大战,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那时侯,人们还不大擅长 偷营劫寨之类的雕虫小技,还延续着春秋车战时期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正面决战传统,休战就休战,绝少有一方会乘着黑夜休战之机偷袭对方营寨。戒备归戒备,那 是大军驻扎的必然形式,魏国军营还是迅速淹没于无边无际的鼾声之中。
  太陽初升,秋霜晶莹。魏军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后,剩余的八万铁骑出营结阵,准备向秦军发起抢夺主帅的死战。按照规则和传统,秦军也应该结阵而出,双方 同时向中央谷地开进,一箭之地时双方扎住阵脚,主将出马对话宣战,然后便发动冲锋,决胜当场。今日事却颇为蹊跷,秦军营寨炊烟袅袅,战旗猎猎,却迟迟不见 出营结阵。魏军副将,目下的代理统帅,是魏惠王的庶出弟魏卬,人称公子卬,不到三十岁,虽是第一次带兵打仗,却自视极高。此刻他身披大红斗篷,在马上遥望 秦军营寨,冷冷笑道:“再等半个时辰,让那些穷秦做一回饱死鬼!”
  半个时辰过去了,秦军营地还是没有动静。公子卬举剑大喝:“大魏军已经仁至义尽,冲上山去,诛灭秦军,杀——!”牛角号凄厉长鸣,公子卬一马当先,红色铁骑潮水般卷上北面山地,片刻间便踏破了秦军营寨的鹿角屏障。
  可是,所有的魏军骑士都愣住了,怒吼和杀声骤然冻结,一片可怕的沉默。
  秦军营地空荡荡一无长物。土灶埋了,帐篷拔了,惟有枯黄的秋草和虚插的旗帜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秦军唯一的弃物,便是营寨边缘的旌旗和一堆堆湿柴浓烟。
  “嬴师隰!胆小鬼——!”公子卬愤怒的吼声在山谷回荡。
  魏军想不到的是,秦军主力早已经在入夜时分从容撤退,回到了栎陽。嬴虔的断后骑兵也在黎明时分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战场。太陽升起时,嬴虔的五千铁骑已渡过了洛水,向西南的栎陽纵马疾驰。魏军纵想追赶,也是为时已晚了。
  嬴虔心急如焚,不断猛抽坐下战马,只想早点儿赶回栎陽。按照他的心性,一定要打一场硬仗,抓住那个施射冷箭的魏狗回去在公父面前祭旗。然而嬴渠梁的 一番叮嘱却使他悚然警悟,仔细一想,更是后怕。公父重伤,危在旦夕,嬴渠梁的太子地位又没有明确,安知不会在瞬息之间发生肘腋之变?如果没有他们兄弟联 手,说不定五十三年前的秦国内乱将会再度重演。
  秦国从被周平王封为西部诸侯三百多年来,极少发生内乱。但是在五十三年前,秦灵公逝世,嫡子嬴师隰只有五岁。灵公的叔父嬴悼子倚仗兵权,借口国君嫡 子年幼,便夺位自立为国君。本该继位的嬴师隰被放逐到陇西河谷去了。嬴悼子就是秦简公,他在位十五年就死去了。简公的儿子继承了国君,称为秦惠公。秦惠公 做了十三年国君,又死了。他的儿子继位,就是秦出公。出公即位第二年左庶长嬴改发动政变,将出公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迎接被放逐的嬴师隰回国都雍城做了国 君。嬴师隰这时已经三十五岁了,长期远离权力中枢,在雍城的根基已经很是薄弱。但嬴师隰却在边陲游牧的粗砺生活中磨练出坚韧的意志和深沉的性格,并结交了 秦军中许多将领。他即位后决意改变秦国的贫弱国势,第三年便将国都东迁到栎陽,引起举国震惊。一则是世族上层觉得嬴师隰有意摆脱他们的控制,二则是国人觉 得离魏国大军的锋芒太近。朝野惶惶的时刻,嬴师隰却没有丝毫退却。他祭奠宗庙,慷慨立誓:东迁栎陽,就是要夺回秦国在三十年中失去的河西之地,将魏国赶回 黄河东岸,赶出函谷关!嬴师隰的复仇壮志使秦国军民大为振作,国人同仇敌忾衷心拥戴,世族上层悻悻沉默。也是,世族能有何理由反对这种顺应民心的复仇壮举 呢?魏国从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后,国力大增,又用吴起做了上将军对诸侯作战。三十年间,吴起率领魏国铁骑攻下函谷关,大小六十四战,夺取了秦国黄河西岸的 五百多里土地,将秦国压缩到了华山以西的狭长地带。函谷关失守!少梁山地的龙门渡口同样失守!秦国的门户洞开!若非吴起被魏国群小陷害而被迫逃到楚国,秦 国真有可能被魏国吞灭。虽然如此,魏国仍然没有停止对秦国的蚕食。秦国面对魏国的攻势,竟然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秦出公刚一继位,便商议放弃关中,退回陇 西重新做半农半牧的边陲部族。
  当此之时,秦献公嬴师隰振聋发聩,一扫陰霾,岂能不获得举国拥戴?
  东迁栎陽以后,嬴师隰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亲自率领秦国军队和魏国大军展开了长期恶战。二十年中打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仗,竟然没有一次败绩。最大的一次 胜利是前年黄河西岸的石门之战,一战消灭魏军六万,将魏国人赶出了函谷关,收复了秦国东部门户。那次要不是赵国出兵救援魏军,秦军完全有可能一举收复河西 全部土地。石门大捷,天子周显王派遣特使庆贺,赏赐给秦献公一套高贵的战神礼服——黼黻,那是在最名贵的彩丝上绣出青色战斧和黑白神秘图案的统帅披风与一 套盔甲。这次的少梁大战,秦献公的本意是收复龙门渡口,彻底将魏国人赶出河西。若非秦献公突然中箭重伤,少梁大战就是又一个石门大捷,秦国将一举恢复秦穆 公时的大国地位。
  上天啊上天,莫非你有意亡秦?心念电闪,一阵冰凉渗进嬴虔的脊梁。
  嬴虔的马队是秦国久经锤炼的精锐骑士,长途奔袭是行家里手。渡过洛水后,嬴虔命令一个千人队在洛水西岸埋伏,若魏军万一追来,则半渡击之,迫使魏军撤退。他自己则率领四千铁骑马不停蹄的向栎陽奔驰。
  栎陽是栎水北岸的一座小城堡,距离东北方向的洛水只有二百余里。两个时辰后,栎陽东门的黑色箭楼已经遥遥可见,再翻过一道山梁,就可进入栎陽城了。 这时,嬴虔扎住马队,将他的副将和四个千夫长招到马前慷慨道:“国君箭伤甚重,生死不明。栎陽城内难保不生变故。为防万一,我决意留下三千铁骑,连同洛水 退回的一千铁骑,隐蔽驻扎在这道山梁之后。余下的一千铁骑随我入城。三日内的任何时候,但见城内升起狼烟,便立即杀入栎陽。诸君可有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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