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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一章 非梦 (下)

  “呕……”早起吃的那点东西全部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我一边呕得眼泪直流,一边忍受着反胃的折磨。
  一只手悄悄拍上我的背,我怒从心起,使劲地推开他。
  褚英皱着眉头看我,“就那么讨厌我?”
  我不吭声,事实上我除了忙着继续吐酸水外,根本腾不出嘴巴来答理他。
  “你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他好像比我还窝火似的,竟然一把抓过我的肩膀,用力摇晃,“在这里,就在这里,你跟我说过的话,你怎么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让我死了吧!或者彻底晕过去也行!无论如何总比被他摇得全身散架强。
  “放开……”我哑着声喊。
  “你说你喜欢费阿拉,喜欢这里的族人,就跟自己的家人一样,你向往着能够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
  死小鬼!姑奶奶不发威,你真把我当病猫?!
  我是真的生气了,虽然跟一个只有自己年龄一半大的孩子生气实在有失长辈风范,但是现代哪有这样讨人厌的小魔头?
  “放开我!小鬼!”毫不客气的,我一拳捣中他的下颌。只可惜“东哥”的力气实在有限,褚英的头只是略微偏了偏,等他重新转过头来时,脸上又惊又怒的神情却把我吓了一跳。
  我下意识地撒开两腿就想逃,却被他揪住我脑后的小辫硬拉了回来。
  “啊!”头皮险些被拉掉。我踉跄着往后倒,后腰上却被他伸臂托住,只能错愕地望着他骤然压下的脸,感到唇上一凉,竟被他牢牢吻住。
  “咝……”我倒吸一口凉气,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拿手背去擦嘴唇。可恶啊,居然被一个小鬼吃豆腐,这都什么世道啊!
  他脸色一暗,眼底泛起一阵暴风般的怒意。
  “你恶不恶心啊?”没见我刚才吐得稀里哗啦的?嘴里到现在还是一股子酸味。这小色鬼是不是青春期萌动,逮谁都想尝试啊?
  我斜着眼瞅他,却见他气得脸色铁青,身子微颤,看样子似乎是真想立刻扑上来一把掐死我。
  我不寒而栗。
  “呵呵。”这时突然有人在我背后笑出声。
  猛回头,却见一个年轻人牵着马慢慢地走到我跟前,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啊,女真族的第一美女,我们又见面了……”
  褚英一把将我拖到身后,紧张地瞪着那人。
  我有些好奇,偷偷从褚英身后张望——国字脸,黝黑的皮肤,看起来并不像是奸佞之人,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却实在让我难以心生好感。
  “拜音达礼!你今天应该带着你的族人回辉发去了才对!”
  “是啊,今天下午动身,努尔哈赤留我吃过饭再走!”拜音达礼嘴上和褚英说话,可那双眼却死死地盯在我身上。见我也在打量他,拜音达礼忽然咧嘴冲我一笑,伸手在我下巴上轻轻一拂。虽然立即被褚英挡了回去,他却浑然不当回事地哈哈一笑,“布喜娅玛拉,跟我回辉发去吧,你在建州待长了难道不会腻吗?我保证扈尔奇城绝对会比费阿拉城要有趣得多!”
  我一震,在他喊出“布喜娅玛拉”这五个字的时候,如遭电击。
  “她不会跟你走的!布喜娅玛拉说过,她要永远留在费阿拉城!”
  “哦?”拜音达礼阴沉沉地笑,“这么说,布斋那老家伙已经决定要把第一美女许给努尔哈赤了?叶赫部和建州部……呵呵,再次联姻啊……”
  “布喜娅玛拉要留在费阿拉城,并非一定得嫁给我阿玛!”褚英气势汹汹地辩驳。
  “哦,是么?”拜音达礼将眼光从我身上挪开,别有用意地瞥了褚英一眼,忽然仰天大笑。他也不管褚英拿敌视的目光瞪他,自顾自地牵着马往海子的另一边绕了回去,边走边听他用粗犷的嗓音高声歌唱:“我美丽的姑娘啊——快到我的身边来……”
  他的歌儿唱得欢畅,但在我的内心世界里,却已然掀起了滔天大浪。
  “呕……”我痛苦地蹲下身子,继续吐酸水。
  恶心啊,胃里一阵阵地抽搐,心在隐隐作痛!
  我到底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时空?
  努尔哈赤……建州……我抑制不住全身都在哆嗦,怎么也停不下来。
  “东哥!”褚英大叫一声,蹲下来紧张地看着我,“怎么又吐了?”
  “布喜娅玛拉是谁?”虽然隐隐已觉得不妙,但我仍是很害怕知道这个事实。
  褚英古怪地看着我,“布喜娅玛拉……就是你啊!东哥,你不要吓我,这样的你看起来好陌生!”
  “呵……”我用手背抹唇,虚弱地笑,“那么东哥呢?东哥又是谁?为什么你们大家又都这么叫我?”
  “东哥——这是你的小名啊!因为你姑姑这么叫你,所以大家才都这么称呼你的啊,难道你不喜欢?”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肉里,惨然一笑,“告诉我!那我又是谁?我到底是谁?”
  许是被我惨淡绝望的冷笑吓住了,褚英颤抖地呼喊:“你是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啊!我不管你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总之,我绝不会让你嫁给我阿玛!”他用力一拽,我被他拖进怀抱。
  “你阿玛……努尔哈赤……”我悲哀得想哭,可是偏偏眼眶里干涩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你的阿玛是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是。”
  我自嘲地冷笑。名人啊,世上有几个像我这样的现代人能够一睹古代名人风采的?
  看着他那张还略带稚气的脸,再想到他的阿玛,我不停地打冷战。怎么一开始没注意到呢?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明万历二十年……二十年……
  我发疯般地推开他,凭我仅有的浅薄历史知识,我所能粗通的仅仅是清兵入关后的康乾盛世而已。那再往前……再往前是什么?
  明万历二十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只知道这个时候,北京紫禁城里的明神宗是个敛财成癖,连续二十五年没上过早朝、理过朝政的浑蛋皇帝!
  忽然间,一道灵光闪过,不由想起古墓墓碑上刻着的汉字——布喜娅玛拉(1582—1616),“我”今年十岁?那不就是公元1592年?!
  1592年发生了什么事是我所能知道的?我呼呼地喘气,可恶啊,为什么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一般都会穿越到康乾盛世,然后凭借着丰厚的历史知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却倒霉地多穿了一百多年?
  这是个什么样的历史时段?努尔哈赤……三十出头的努尔哈赤……明末时候的努尔哈赤……我拼命思索,拼命挖掘脑子里微薄的历史知识,可是,一无所获。
  接下来最大的问题,便是这个身体!
  啊——我真想抱头尖叫,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我如果算是借尸还魂,那难道要等这具肉身作古的时候,我的灵魂才能得以解脱吗?
  1582年至1616年,布喜娅玛拉香销玉殒要等到她三十四岁,那是不是代表着我还要在这个朝代里熬上二十几年?
  天哪!这里没有电,没有空调,没有暖气,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更没有我最最挚爱的数码相机!
  这一刻,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懒洋洋地靠在软垫子上,身边的美女时不时地向我展露和蔼怜惜的笑容。
  叶赫那拉氏孟古姐姐,这是我身边这位“姑姑”的名字。天可怜见,我对叶赫那拉的熟知程度仅限于慈禧太后!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有机会和慈禧的老祖宗坐在一块儿共进午餐。
  唉,再次叹气。
  其实我这个肉身不也姓叶赫那拉?叶赫那拉家族尽出美女了,怪不得慈禧太后能稳坐后宫,以致垂帘听政。唉,我就是附身在慈禧身上也比现在的情势强上百倍啊!
  这里有什么?在大明朝,无论建州女真部落也好,海西扈伦女真部落也罢,都还只是属于蛮荒的少数民族部落而已。此时的努尔哈赤不过才三十三岁,仍是世袭受封于大明天朝的建州都督。
  那么,二十年后会如何呢?我茫然地想,等到我回去现代的那一刻,努尔哈赤的势力会发展到多大?唉,反正他是有名的马背上的皇帝,又不是真的皇帝,他穷其一生好像也没有称帝吧?称帝的是谁?他儿子——皇太极?!
  对了!皇太极!
  我一凛,那个东果格格是努尔哈赤的长女,褚英是长子,接下来次子代善,据说这三人乃是一母所生,可惜他们的生母佟佳氏哈哈纳扎青早些年已经撒手人寰,目前努尔哈赤的大福晋乃是富察氏衮代,也就是莽古尔泰的生母。
  我眼珠滴溜地转到对面坐着的女子身上,她不算很美,但沉稳内敛,是个颇有气质的妇人。平时衮代的话就不多,此时摆宴虽然这一桌以她为尊,但仍是少言寡语,连个笑容也不多见,任由边上伺立的婢女布菜。
  衮代不说话,其他人也就不好多言,是以这桌酒席吃得是冷冷清清,一点乐趣也无。倒是边上男人们的席面上热闹非凡,飞扬爽朗的努尔哈赤,任性桀骜的褚英,温和含蓄的代善,外加阴沉内敛的拜音达礼。
  是了,这是给拜音达礼的饯行宴,吃过饭他就该收拾包袱滚蛋了!说句实话,我不喜欢这个人,他盯着我的眼光总是阴沉沉的,不知道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让我浑身不舒服。
  此刻让我觉着奇怪的是东果格格,她居然没在女眷席面上用餐,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努尔哈赤的身边,难道是她这个长女身份特殊?还是努尔哈赤对她特别宠爱?
  拜我的职业习惯所赐,我特别爱偷瞄人,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变化,猜测他们的内心活动,是我的一项恶趣味。
  目光逐一扫过那些男人,除了努尔哈赤的兄弟舒尔哈齐外,还有些是他的部下,年纪都太大,我自动将他们摒除在外,那么席面上剩下的那些小男孩哪个又会是皇太极?
  “那个……姑姑。”
  “什么事?东哥。”沉闷太久的筵席,终于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打破僵局。看到一桌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我,我不禁一阵心虚。
  “呵呵,我只是想问问,那边……哪个是皇太极?”
  孟古姐姐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东哥你说什么?”我的第一直觉是我又说错话了。看到努尔哈赤的那些福晋们一个个困惑的眼神,我真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咳。”衮代轻轻咳嗽了声,边上的小丫鬟赶紧替她端过一盘羊肉。
  额头滑下一滴冷汗,我尴尬得坐立难安。
  孟古姐姐看出我的难堪,在桌底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膝盖,轻声问:“你要找的皇太极可是爷的部下?你若是有什么急事,等宴席散了我便着人去找好不好?”
  我心突地一跳,“不……不是。他……”扭头再次去瞧那些阿哥们,偏巧褚英和代善也正往这边看过来,匆匆一瞥,代善已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倒是褚英,冲我咧嘴一笑,甚是自得。
  “皇太极……”我艰涩地苦笑,怎么会没有皇太极呢?难道历史还会有错不成?
  “唔……”身边的孟古姐姐突然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痛楚。我侧目看她,却见她捂着肚子,皱紧了眉头在微微喘气。
  “怎么了?”
  孟古姐姐尚未回答,那头衮代倒先开口问道:“算算日子也快了吧?”
  “应该还有一个月呢……”孟古姐姐勉强坐直身子,脸上淡淡地洋溢着幸福甜蜜的笑容。
  我恍然,原来是说分娩的事。这事我可没经验,所以也就没有发言权。只是,为什么会没有皇太极这个人?这个困惑就像根尖锐的刺一般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难道……因为我的介入,历史开始转变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这个人,还会不会在三十四岁时,顺应天命的亡故?我到底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时空中去呢?
  正心慌意乱间,忽听堂上发出热烈的哄笑声。扭头看去,只见那边褚英突然噌地起身,一张脸涨得赤红。东果格格见状,放下手中的酒盅,打了个眼色,坐在她身侧的一个三十岁左右、长相白净的青年男子立即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酒碗递了过去,不着痕迹地笑道:“大阿哥真给我何和礼面子,来!我敬你……”
  我心里一惊,满满一碗酒让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一口气喝干,这岂不是要活活把人灌醉么?
  褚英愣了愣,狠狠地瞪了拜音达礼一眼,伸手接过何和礼的酒碗,仰头一口喝尽。一碗酒下肚,就见他脸上先是一白,转瞬双颊逼出一抹绯红。
  拜音达礼却哈哈一笑,也端着一碗酒站了起来,“大阿哥海量,小小年纪就已有乃父之风,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来!我拜音达礼也敬你!”
  褚英盯着那碗酒有些发怔,他刚才既然接了何和礼的酒,此刻就没道理驳了辉发部首领的面子。我见他犹豫了一下,便伸手要去接那酒碗,心里不禁暗自替他着急。
  “大哥。”边上有只白净的手悄悄挡回褚英的手,抢先从拜音达礼手中接过酒碗。他抢酒的意图如此明显,偏是动作又如此的优雅,毫不惊慌,仅这种沉稳的气度便已令人刮目相看。
  果然拜音达礼的脸色微变。
  代善将酒碗端过,咕咚咕咚不紧不慢地一口口喝尽,比起褚英之前喝酒时的爽利和猛劲,代善给人的感觉要温吞许多。
  酒尽碗干,代善轻轻把碗放下,白净温和的脸上丝毫没有半点变化,我却从他一贯清澈的眼眸中看出了一丝醉意。
  这小家伙……还真是乱来!
  “好!”一直未吭声的努尔哈赤突然大笑,拍了拍代善的肩膀,颇为赞许地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儿子!”
  努尔哈赤如此一说,拜音达礼反倒不好再说些什么了,黝黑的面皮微微抽了两下,哂笑道:“二阿哥好酒量。”
  于是众人回复原状,继续热闹而又不过分地吃喝玩笑。我有点担心代善,所以边吃东西边拿眼不住地瞟他。大概是我的表情和动作都太过明显了,一直和拜音达礼有说有笑的努尔哈赤突然侧过头来,深深地睃了我一眼。
  那眼眸黑得好似深不见底的海子,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感到淡淡的、有种即将要被人算计似的毛骨悚然。我赶紧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丝毫不敢再斜眼乱扫。
  “咳。”对面大福晋衮代轻咳了声,我悄悄抬眼,却见她脸上阴沉着,嘴角微微下垂,似笑非笑,倒像是比哭还不痛快似的。
  一时又添歌舞助兴,餍足后的男人们开始欢声笑语地相互说着调侃吹捧的话,我不敢回头看,但瞧见衮代的脸色愈发阴暗,一旁的其他福晋们也是一脸的别扭和生硬。我不知道究竟为何,却发现身侧的孟古姐姐突然身子微微发颤,面部苍白无色。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回我一个安慰鼓励的笑容,但落在我眼中,这笑容却是那么的无奈和艰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无语地伸出手去,悄悄握住孟古姐姐冰冷的左手。她指尖轻颤,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她低头对我一笑,这一次的笑容温暖多了。
  宴席散罢,努尔哈赤率领亲信部下送拜音达礼的一班人马回辉发部落,他那群大大小小的福晋们自然都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剩下的只有我、东果格格和一帮小阿哥们。
  褚英自那以后又被拜音达礼灌了好些酒,虽然代善默不作声地替他挡了不少,但两人毕竟年岁还太小,酒劲上来后,褚英第一个就醉趴下了。
  东果格格似乎很气愤,吩咐随从将烂醉如泥的褚英扶回房,再想叫人护送代善时,他却煞白着一张小脸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东果格格瞥了他一眼,叹口气,嘱咐道:“那你回去好生歇着,我过会儿命人给你送醒酒汤去。”相对于这个半醉不醉,走路踉跄,但至少神志还算清醒的二弟,她显然更担心那个喝得神志不清,在下人的扶持下乱吼乱叫的大弟弟。
  代善淡然地点点头。
  东果格格深深瞥了一眼站立一旁的我后,终于风风火火地带着一帮随从丫鬟和褚英走了。
  我叹了口气,问代善:“还清醒着吗?想不想吐?还是困乏欲睡?”
  他摇头,面色虽白,可那双眼眸却出奇的清澈黑亮。
  “我送你回去吧!”走了两步,我心里想着的却是东果格格临去时的那别有深意的一瞥。
  虽说有一帮下人服侍,不用我操半分心,可代善听到这话,仍是难掩欣喜地露出了柔柔的笑容。
  回到代善的住所,张罗着把他弄到炕上歪着,这个孩子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未吭半句。我见他没有睡意,也就坐在他床头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题跟他闲聊。
  “那个拜音达礼贝勒到建州做什么来了?”
  “提亲。”
  “提亲?”
  “嗯。”简简单单一个字,没了下文。
  我对拜音达礼反正也没多少兴趣,这个话题就此打住。随后我眼珠一转,继续问其他八卦问题,“你阿玛是不是很喜欢你姐姐?”
  “嗯。”
  “那他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姐姐呢?只因为她是长女么?”
  代善挑了挑眉,给了我一个疑问的表情。我凑过去,小声地问:“为什么她能和你们坐在一起?下次我也和你坐一块儿吃饭好不好?”和衮代她们那帮福晋一起吃饭实在是太闷了。
  他先是一怔,而后苍白的小脸竟然浮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咳。大姐她……随她丈夫一块儿坐,所以……”
  “什么?她已经嫁人了?”我惊讶得差点咬到舌头,“她才多大,,居然已经嫁人了?”
  代善含笑看着我,身子稍稍动了动,“我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她嫁给何和礼的时候是十一岁。”
  轰!我眼前一暗,险些从炕头上摔下去。这是什么世界?十一岁!恐怕那女娃子都还没发育成熟吧,怎么可以这么早就嫁人?难道这个时代的男人都有恋童癖?
  虽然我也知道古时女子多数都很早就嫁作他人妇,可是书上不是说一般都要过了及笄才论婚嫁的吗?那怎么着也应该是十五岁以后呀?
  “怎么了?”
  我猛然清醒,脸上不自在地发烫,如果按这种逻辑推断,是不是不久的将来我也会被这样胡乱找个人早早嫁掉?!
  “在想什么那么出神?”代善微凉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我的刘海,我苦笑着脱口而出:“我不想那么早嫁人……我才不要嫁给那些老得都可以做我阿玛的男人!”
  代善双眼陡然绽放奇彩光芒,亮晶晶的瞳孔此刻看上去分外的漂亮迷人——这小子,再长大些肯定是个大帅哥。我心里模糊地想着,却不料被他突然用力一拉,猛地腾身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紧紧地抱住呆愣的我,低声道:“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东哥……我好高兴。相信我,终有一日,我会和你围坐在一起吃饭……我保证!”
  这是说什么呢?
  我强忍着酥麻的感觉,无奈地任由他微凉的双唇在我耳后游走,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一天之内,我居然被两个未成年的小鬼轻薄了两次,说出去大概都没人信——看来不只是古代的老男人有恋童癖,幼齿男孩同样有严重问题。
  万历二十年十月二十五,卯初。
  当我还窝在被窝里重温我那点现代的旧梦时,被房外吵吵嚷嚷的声音给吵醒了。带着点窝火的情绪,我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外屋替我守夜的丫鬟阿济娜正和一小丫鬟在争辩着什么,见我出来,两人俱是一愣,表情呆呆的。
  我打着哈欠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下。阿济娜这才反应过来,低呼:“格格,那茶是冷的……”任由她从我手里抢了茶碗,我也懒得去争,回头见那陌生丫鬟正红着眼,一脸焦急地望着我。
  “有什么事?”我问。
  “东哥格格!”那丫鬟突然朝着我跪下,我不禁一愣,这是怎么了?满人的礼节我是不大懂,可也不兴见面动不动就磕头啊?“东哥格格……你,你快去瞧瞧我家格格吧,晚了……怕是再也见不着了。”小丫鬟掩面哭泣,伤心欲绝。
  我心头一跳,阿济娜在边上婉言劝说:“海真,不是我们格格不去,实在是不能去……格格还没嫁人,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这不合规矩,不只要被人背后说闲话,还有去了若是真有个冲撞……那个,神灵会怪罪的……”
  海真只是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可是格格昏沉沉的,嘴里只是念着东哥格格的名字,她已经挨了两天了,我怕她万一撑不下去可怎么办?她心里惦记的无非是想再见见叶赫的亲人罢了!”
  我纳闷不解地问:“出什么事了?哪位格格要见我?东果大格格?”我可想不起在这里还有哪个格格和我有交情。
  “不是!不是!”海真跪着爬了过来,拉着我的袍角痛哭流涕,“我家格格生小阿哥,痛了两天两夜,昨晚上已经昏死过去好几回了!如今不仅是接生的嬷嬷没辙了,就连萨满法师也说恐怕没指望了……东哥格格啊,念着我家格格出嫁前疼爱你一场的分上,求求你,去见她最后一面,了了她的思乡之情吧!”
  我越听越糊涂,脑子昏沉沉的,似乎还没能够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阿济娜见我迷惑,叹息着小声解释:“格格忘了?海真是叶赫那拉侧福晋的陪嫁丫鬟!”
  “哦!”我恍然惊醒,怔了怔,猛地回味过海真的那些话来,惊跳,“你说什么?孟古姐姐难产?”我还是没习惯喊那年轻女孩“姑姑”,这一急,就把她的名字脱口叫了出来。好在海真和阿济娜都没在意听,我慌忙冲出门去,只听阿济娜在身后尖叫:“格格!格格!你不能去……”
  哪管得了这许多,我从院子里出来,东转西转竟迷了方向。到古代好些天了,我却仍是没能摸清这座费阿拉城的一些主要殿阁的方位,谁让我这人在现代就是个有名的路痴呢。
  “东哥格格!这边!”不知什么时候,海真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却未曾见到阿济娜的身影。这样也好,有那丫鬟在,反而碍手碍脚的。
  等海真领我到了孟古姐姐的住处后,见院落里挤满了人,三个萨满法师围着一堆篝火在那抽筋似的狂跳。
  我被戴着面具的萨满法师给吓了一大跳,那些丁零当啷的响声,加上嗡嗡的念咒声,让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啊——”唯一亮着烛火的那间屋子里突然传出撕心裂肺般的凄厉呼声,那声音拔到最高处时,陡然没了声音,留在空中的余韵让人心更是一阵抽搐。
  我想也不想,直接奔着那道紧闭的门冲了过去,手还未触到门扉,有道人影拦住了我,满脸的怒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回去!”
  我恨恨地咬牙,毫无畏惧地瞪着这个始作俑者,他老婆替他生孩子就快死了,他却还拦着不让她和亲人相见?
  “我要见姑姑!”
  隐忍的厉芒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你不能进去!”
  “我要见我姑姑!”我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就不信他听不懂,深吸一口气,我厉声说,“她就快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如果真爱她,就让我进去见她,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心愿!”我见他不置可否地保持沉默,隐埋在眼眸深处竟有一种清淡的蔑然,不由更加地恼火,“你,如果不爱她,当初就不该娶她!也许是你老婆太多了,死一两个对你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我鄙夷地冷笑,“可是在她而言,你却是她唯一的丈夫,是那个害得她此刻生死悬于一发的男人!”
  努尔哈赤明显一震,拦住我的胳膊缓缓垂下,显然他正为我刚才义愤填膺的那些“疯言疯语”而感到震惊。趁着他愣神的间隙,我从他身边闪过,飞快地闯进了屋子。
  跨过那道门槛,我用力关上门,后背靠在门上喘气。这时才发觉手脚冰冷,两条腿一点都使不上劲,心怦怦地仿佛要跳出胸腔。我憋了口气,强压下心慌——我居然给努尔哈赤甩脸!多半我是真的疯了!
  “侧福晋!侧福晋……您醒醒……再使点劲啊!”内室一片混乱,我的思绪得以稍加平复,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忙快步冲进内室。
  床榻上,一脸苍白的孟古姐姐毫无知觉地闭着眼,乌黑的长发散在枕巾上,愈发衬得她毫无生气。满屋子的嬷嬷,两位上了年纪的接生嬷嬷跪在床角,一人撑着孟古姐姐的双腿,一人使劲压她的肚子。
  我打了个寒战。这哪里是在生孩子,分明就是在虐杀产妇嘛!幸亏孟古姐姐已经昏死过去了,这要还清醒着,多半会被她们弄死!
  我捋起袖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上床。接生嬷嬷错愕地看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这个小丫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我也懒得答理她们,凭着在电视上学到的那点科普知识,先壮起胆子掀开被角瞄了一眼。
  雪白的腿股下是一摊湿漉漉的水印,很好,并不是我预想的血崩。但那水印是什么?我脑子里有个不好的念头闪过——是羊水!她的羊水居然破了!可孩子却没有半点要出来的迹象!
  我咬咬牙,伸手探下触摸,耳边顿时响起一片嬷嬷们的惊呼和抽气声。
  还不错,宫口开了,我没有生孩子的经验,不知道所谓的宫口到底要开到多大才算是好,但是起码她的子宫并没有停止本能的工作,肌肉仍在一阵阵地抽动,宫缩强而有力。看来现在的时机很好,问题是不能让产妇一直这样昏迷不醒,她得配合宫缩一起用力才行。
  我爬到孟古姐姐面前,扳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半坐起来,可惜我人小力薄,试了两次都没成,不由得怒吼:“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帮我!”
  众人这才警醒,接生嬷嬷慌里慌张地将孟古姐姐托了起来,我从床角抱来一床被子,塞在她背后垫好,跟着甩手啪啪照着她的脸就是两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将满屋子的人吓得全僵住了。我揪着孟古姐姐的衣襟,在她耳边大声嚷:“不想你的孩子跟你一块儿死,就给我醒过来!”
  这两巴掌还真是管用,孟古姐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竟呻吟着缓缓睁开了眼。
  “如果肚子不痛,就不用使劲,但是如果阵痛开始,你就要拼命了!知不知道?”我随手用袖管胡乱地擦去她额角的冷汗,心里却是充满了酸涩。可怜的女人,她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以现代的标准来看还是个未成年少女,然而此刻却已经要为升格做妈妈而痛得死去活来。
  第一次,我是如此真痛恨古代的落后,要是……要是能剖宫产该有多好!要是有麻醉药该有多好!
  “啊——”孟古姐姐咬着牙撕心裂肺地尖叫,双手死死地攥紧绑在腕上的白绫。
  “用力!用力!”接生嬷嬷们大声呼喊。
  我的心焦急地揪在一块,我还能做些什么吗?还能再做些什么可以帮到她?
  “啊——啊——”
  “用力——再用点力,已经露头了,再……”
  接生嬷嬷的喊叫声似乎也变得强而有力起来。忽然,我感觉脚下一片濡湿,低头一看,却是一汪鲜红的血水顺着被褥蔓延过来。看着那犹如在黑夜中盛放的殷红,我的脑子嗡地一闷,头晕目眩起来。
  神志再次清醒过来,却是被一阵脆亮的婴儿啼哭声给唤醒的。
  接生嬷嬷欣喜万分,将红彤彤、浑身皱皮的婴儿简单地擦洗了一下,利索地包好。在我分神察看孟古姐姐的时候,早有人接了孩子,将他抱出门外。
  孟古姐姐虽然显得极为虚弱,但眼睛却还勉强睁着,亮闪闪地望着我,唇角微微挂着欣慰满足的笑意。
  “恭喜侧福晋,是位阿哥!”接生嬷嬷在床头屈膝行礼,满脸堆笑。
  “恭喜你……”我轻声说,眼泪却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
  “谢谢……”孟古姐姐哑着声说了两个字,终于耐不住疲惫,合上眼沉沉睡去。
  屋外陡然响起一阵欢呼声,一片嘈杂的呼声里掺杂着努尔哈赤格外响亮的声音:“好啊!这就是我的八阿哥……”
  我苦涩地轻轻摇了摇头,替孟古姐姐掖好被子,踉踉跄跄地爬下炕。
  “好好照看着。”
  “是。”
  经过这番折腾后,我才意识到原来天已经大亮,我浑身上下透着酸乏,真想找张床倒头就睡。伸个懒腰,我慢腾腾地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还在热闹着,想来侧福晋叶赫那拉氏生下小阿哥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费阿拉城了,所以赶来祝贺的亲友挤满了院子。我很庆幸可以不用再见到那些萨满法师,那些鬼鬼的面具让我心里实在发毛。
  我在门口才站了一会儿,人声鼎沸的院落竟突然冷清下来,无数道异样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只能假装没看到,双手无措地垂在两边,悄悄把头低下。
  我能不能猫着腰偷偷溜回自己的屋去?
  “东哥!”头顶有个声音轻声喊。
  “嗯?”很不情愿地抬头,却赫然发现是努尔哈赤一脸严肃地俯视我。
  惨了!还真是怕什么偏就来什么!我硬着头皮不吭声,看他预备把我怎样。好歹我也是个部族的格格,他就算生气也不会犯险杀我吧?怎么着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你流血了?”他半蹲下腰,手指抚上我的裤腿。我一愣,这才发现原来鞋袜和裤管上面沾染了孟古姐姐的血迹。“哪里受伤了?”见我不回答,他皱了皱眉,弯腰打算抱起我。
  我吓了一跳,退后半步,讷讷地说:“不是,我没有受伤!”
  他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半晌,忽然沉闷的脸上有了了然似的笑容,笑得我背脊一阵发凉。“呵,是这样啊……”他转而用手抚了抚我的脸,我感觉他粗糙的掌心上结满了厚厚的茧子,蹭得我皮肤有些疼,“东哥格格终于也长大了啊。”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笑容怪怪的?
  难道……我低下头,看着长裤上褐红色的血迹,恍然,他不会是以为我来月事了吧?在他眼里,是不是女孩子但凡经历了初潮后,就可以为人妻了?
  我猛地一惊,见他仍是眼眸深邃地盯住我,更是吓出一身的冷汗。
  “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脸噌地燃烧起来,就算我这个现代人思想再如何开放,跟一个大男人讨论这种话题仍是不免叫人尴尬和脸红。
  “呵呵。”他轻笑,“东哥,我该如何赏你?”他指着不远处奶娘怀里的小阿哥,“我都听说了,是你救了我的妻子和儿子,你说我该如何赏你?”
  我眨了眨眼,心想但求你别动不动吓我就行了,哪里敢奢望你的奖赏?
  “把八阿哥抱过来!”
  乳母嬷嬷顺从地把婴儿抱了过来。我闲暇时经常去孤儿院做义工,对于抱孩子可一点都不陌生,于是想也不想地就顺手接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努尔哈赤眼眸一闪,带着古怪的神情瞟了我一眼。
  襁褓中的婴儿小脸红红的,皱皱的,显得很丑。我拿手指去逗他,他眯着只有一条缝隙的小眼,小嘴巴居然嚅动着啜我的手指。我咯咯一笑,努尔哈赤突然说道:“这么喜欢他,给他起个名如何?”
  “起名字?”我困惑着。
  “是啊,他能降生在这个世上,多亏有你。你也算是他第二个额娘,赐个名是理所应当的事!”
  我“哦”了一声,低头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让我起汉名我会,可是女真人的名字,我却是一点基本概念也没有。万一起错了,岂不是又要闹大笑话?
  “那个……”有道灵光在我脑海里飞快闪过,在我还没想清楚的时候,已然脱口而出,“皇太极——”
  努尔哈赤顿了顿,朗声大笑:“好名字!就叫皇太极!”他一把托住我的腰,高高举起我。我拼命压住舌尖下的尖叫,搂紧襁褓,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孩子给摔了。努尔哈赤却只是兴奋地大喊,“八阿哥——爱新觉罗皇太极!”
  “噢——”众人欢呼,齐声呐喊,“皇太极!皇太极!皇太极……”
  我晕乎乎的,刹那间,耳朵里只听得到一个意义深远的名字——爱新觉罗皇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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