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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二章 随征 (下)

  “在想什么?”
  “哦……没。”我猛然清醒,咬着下唇哂笑,“没想什么……”
  对于大清创业开国史,我所知实在有限,除了还记得几个人名之外,基本等同于空白。倒是明末一些有名的历史事件,中学课本上却是念过的,我这个记性不是很好的脑袋里总算或多或少地记得一些。只是……记得归记得,这些历史还是不方便在皇太极面前多加提及。
  他太聪明,也太机警,我若是不小心多嘴漏了丁点不该透露的口风,只怕他会将我从里到外盘问个彻底。
  就好比上次一不小心提到了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廷弼此人我只知道是个能打仗的人——可怜的我知道这个名字,还要拜金庸老先生的大作《碧血剑》所赐,小说后传中提到袁崇焕,虽然现在不是记得太清楚了,但是两个人的名字却因此挤进了我的脑海里。
  一为熊廷弼,一为袁崇焕。
  倏地,我想起一事,急忙抬起头盯住了他。
  “怎么了?”他随手抽出的一张羊皮地图,一边摊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咱们说好了的,你得带了我一同去!”
  “什么?”
  “不许装蒜!”我右手往羊皮地图上轻轻一按,睨着他意味深长地笑起,“熊廷弼不在了,你们如何会放弃这大好机会?你去哪我便也去哪,哪怕是去沈阳也不能例外!”
  他惊讶地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眼里渐渐浮现笑意,“果然瞒不了你!”说着,揽臂将我搂在怀里。
  我靠在他怀里,挣扎着反复思量,终于还是把那个酝酿已久的念头说了出来:“皇太极,你把这个家交给大福晋打理吧。”
  皇太极微微一愣,低下头神情古怪地看着我。
  我苦笑,“四贝勒府总要有个人站出来打理的……你常年在外征战,家里必定得有个人替你坐镇!”
  “你……”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轻声打断他:“我不愿做这些。你也该知道,即使我愿意,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她毕竟是你的嫡妻,你得给她这份面子……嘘,你别急,我不是拿话激你,我是说认真的……眼看着新家迁入,各贝勒府女眷之间的走动会日趋频繁,你总不能老把这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大福晋不当回事!”
  他轻轻哼了一声,半晌后冷道:“哲哲跟你说了什么?”
  我哧地一笑,“她能跟我说些什么?你无须多疑,我再傻也不可能会把她视为盟友。我是女人,而且是你的女人……你休想我会做出贤淑大方的举动来,她做她的大福晋,我做我的步悠然,井水不犯河水,我犯不着得罪她。我只是从全局考虑而已……”
  “好个从全局考虑……”
  皇太极忽然仰天笑了起来,我反倒被他搞怪的样子吓了一跳,嗔道:“笑什么?”
  “笑你总算肯动脑子了。”
  “你……”我气结,抬起手肘撞他胸口,“知道你脑子好使!就会使坏心眼……”
  他随手托住我的胳膊,笑道:“我是坏,你打小就知道我坏……可你偏还喜欢……”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喷上我脖颈,我浑身一颤,半边身子顿感无力,如触电般酥麻。“悠然,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独一无二的妻……”
  天命六年,明天启元年二月十一,大金数万大军分八路进攻奉集堡,揭开了辽沈之战的序幕。
  二月十四,继续进犯虎皮驿;二月十八侵至奉集所属的王大人屯。
  三月初十,大金精锐铁骑在汗王努尔哈赤的亲自带领下,由诸贝勒各率其部,浩浩荡荡从东向西,顺浑河而下,向沈阳水陆并进。星夜兼程,于三月十二早晨抵至沈阳城外,而后在城东七里处的浑河北岸安营扎寨,就地驻守。
  “悠然,一旦两军交战,我恐怕无法顾及你……”
  “我知道!你已经说了不下百遍了!”从出门一直就在念叨,其实早在我选择跟他出征,就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你安心打你的仗,不用担心我……你只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会在最接近你的地方等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皇太极不由得动容,定定地看着我,在我额上亲了一下,“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我笑了下,不让他看出我心底的担忧。除了挂念他的安危之外,我还想着葛戴,她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不知道……
  猛地一凛,我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眼下只能顾着皇太极一个人。
  “镇守沈阳的辽东总兵贺世贤据说勇猛善战,你要小心,切莫轻敌!”
  皇太极微微侧过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冷笑,“贺世贤啊——打仗靠的不单单只勇猛便可,此人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且贪杯好酒……悠然,你等着看吧……”话才说到这里,忽然帐外擂鼓齐鸣,他面色一收,忙道:“父汗点兵,我去了!”说罢,心急火燎地冲出营帐。
  这一日大金只派出少数精兵锐卒,掠夺浑河以南的地方,在返回北岸时明军派兵出城,双方未及交锋,金军便撤回到了木寨,这一夜双方在相安无事中平静度过。
  第二日仍是如此,我渐渐看出门道来,金军这是在故弄玄虚,采用轻兵诱敌之计欲将贺世贤从城里引出来。
  晌午过后,我正担心那个贺世贤是否中计,忽然听闻贺世贤出城了,而且竟是只带了一千兵卒!
  甫一照面,金兵假装不敌,贺世贤果然轻敌大意,率兵追击到半道时,被早已埋伏左右的金兵团团围住。贺世贤抵挡不住,退到西门时被乱箭射死,坠马身亡。
  与此同时,金兵大军全力出击,迅速逼至沈阳城下,楯车攻城,攀爬云梯……城上明兵连发火炮,隆隆声震得大地颤动。
  我守在营帐外,直看得目眩神驰,顷刻间东门城破,金兵蜂拥入城,沈阳已成大金囊中之物。
  当晚皇太极回营帐歇息,我见他一贯冷峻的面上竟是带着喜滋滋的笑意,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让我等着看,我果然看到了……”顿了顿,又说,“不只看到了,还大长见识。”
  他溺爱地捏了捏我的鼻子,然后接了我递过去的湿巾,随意地抹了把脸,“还没完呢,奉集堡、武靖营近在咫尺,明兵不可能不赶来支援……这个时候可不宜掉以轻心!”
  我深深地瞅了他一眼,只觉得此时身披战甲的皇太极英武飒爽,气宇轩昂,和平日身着便服,慵懒中透出几分俊逸闲散的他完全不同。我不禁怦然心动,忍不住低叹:“你这个样子莫再让其他女子看见,否则真会后患无穷!”
  他愣了愣,忽然哧声笑起,“没有一个女子会像你这般不要命地跟我来战场!且不说上阵厮杀,单单是这连日行军,不眠不休的苦累,除了你这个傻女人之外,也不会再有人甘愿为我受这份罪!”
  我脸上微微一烫,正欲说话,忽然帐帘一掀,一个身穿黄色甲胄的身影闪了进来,高声嚷道:“雅荪那个孬种,我非揭了他的皮不可……”
  皇太极笑容瞬间僵住,我心里吃了一惊,急切中身子一矮,猝然单膝点地。
  这会子工夫那身影已然靠近,怒气冲冲地直喊:“老八,你说得不错!奉集堡总兵李秉诚、武靖营总兵朱万良、姜弼果然带了三千兵马来援沈阳,可是雅荪那小子竟然被明兵的那些鸟铳吓得逃了回来,真真气死我……”
  “父汗息怒!”皇太极躬身打千。
  我跪在一侧,瑟瑟发抖,额头逼出一层冷汗。
  天知道,努尔哈赤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闯了来?!
  一颗心正怦怦乱跳,忽听皇太极朗声说道:“儿臣愿领兵出战,狙杀这些援军!”
  “哦?”努尔哈赤拉长声音,显得颇为高兴,,“你打算带多少人去?”
  “不必太多,百骑足矣!”皇太极的音量不高,却毫不掩饰地透出自信。
  努尔哈赤畅然大笑,道:“不愧是我的儿子!好!我等你得胜的消息!”说罢,扬长而去。
  我脚下发软,待他出去后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歪坐到地上。
  皇太极好气又好笑地望着我,“你就这般惧怕他么?”边说边伸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嘘了口气,拍着身上的灰尘,正了正帽子,“幸好穿的是盔甲……”眼波一横,白了他一眼,“你就一点儿都不怕么?”
  他捏了下我的脸,摇头,“你……如果多照镜子,会发现其实……唉,算了,不说这些了。军令如山,今晚我怕是回不来了。”
  我担忧地问:“百骑兵力真的够了么?对方有那么多人啊!”
  他哈哈一笑,豪气干云:“人多又有何惧?你还信不过我么?没有十足的把握,我能轻易夸下这海口么?”
  我点点头。
  这倒是,他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以他的机智勇猛,世间能敌得过他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当夜,皇太极率百骑兵卒将追来的明兵杀得东逃西散,一路击杀到白塔铺后才收兵回营。与此同时,努尔哈赤命令诸贝勒领精兵驻扎于沈阳东门外的教场,众将官率大军屯于城内。翌日,雅荪被定罪革职。
  八旗军在沈阳城内住了五天,修整兵马器械,准备进一步攻打辽阳城。我原已做好随军征战辽阳的准备,谁知这时军中忽然收到书信,信上只寥寥数字:“侧福晋病危!”
  这信一经皇太极念出,我第一个念头便想到葛戴,所谓“病危”只怕是她难产,也不知严重到什么地步。
  皇太极见我心急如焚,便让巴尔护送我回去。恰巧从沈阳掳获的人丁也需一同遣返都城,于是我俩充当押解官,打着正白旗的番号连夜马不停蹄地赶回界藩。
  小白的脚力虽好,却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到家那日已是三月十九清晨,当我穿了一身戎装盔甲冲进门时,园子里打扫的丫鬟、妈子见了我,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
  我只当未见,一路往葛戴的屋子飞奔,才到房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抽泣之声。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推门而入,只见正堂对门的席位上坐了哲哲,正低头抹泪,满脸哀戚。满屋子的药味凝聚不散,我茫然地跨进门。
  哲哲闻声仰起头来,惊讶地瞥了我一眼,缓缓站起,“你回来了?难道……爷也……”
  “不,我一个人回来的。”我僵硬地将目光调向内室,珠帘垂挂之下,未见缟素白幔。我心头一松,还好,看来情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到底怎么回事?”
  哲哲哀痛地说:“你们前脚刚走,她就发作了,痛了两天两夜,连宫里的医官都给请了来……十二那日总算把孩子生了下来,可是大人却……”
  我瞪大了眼,感觉心里被抽空了,“她……”
  “医官说她心脉不好,这一胎难产耗尽了她的元气。所以……撑不了几天了,她心心念念地喊着爷,喊得人心都要碎了……我瞧着不忍心,这才拼着不敬之罪写了书信……”
  我踉跄了下,心脉啊……那是她十岁那年为了救我,心口挨了孟格布禄一脚,从而落下的病根。
  没想到,这次竟会因此生生要了她的性命!
  泪再也忍耐不住地涌起,“我……去看看……她……”
  哲哲点头,我脚步虚浮地走进内屋。
  满室凄冷,两个小丫鬟跪伏在榻前,葛戴无声无息地平躺在床上,脸白如纸,紧闭双睑,一把青丝绕在枕边……
  她虚弱得好似一幽魂,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喘息重了,她会突然在我眼前消失。
  “葛戴……葛……”眼泪瑟地滴落,我轻轻执起她柔若无骨的手掌,哽咽,“是我……你醒醒……”
  眼睫微动,她痛苦地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来,眸光黯淡涣散,“啊……格格……”她痴痴地望着我,忽然眼眸睁大了,欣喜地低喊,“我的格格!你终于回来了……奴婢,奴婢等得你……等得你好苦……”
  “葛戴……”眼泪成串地落下,我压抑不住悲伤,失声啜泣。
  “格格!格格……”她一声声地低唤,颤抖的双手捧住我的脸颊,慌乱地替我擦拭泛滥成灾的泪水,“不要哭……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该抢了你的八阿哥。他……嗯——”她身子一阵痉挛,手足抽搐,嘴里痛楚地逸出一声呻吟。
  我吓得完全没了主张,慌乱地喊:“你哪里痛?葛戴……你……”
  “格格……你为什么要偷偷离开?爷他……要大婚了,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奴婢了?”
  “葛戴……葛戴……”我失声痛哭。
  她的神志根本没有清醒,看她说话颠颠倒倒的,似乎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我毅然离开赫图阿拉的时候。
  “格格啊……爷他过得好苦,他又喝醉了,怎么办?格格,格格……奴婢好痛啊!格格……你为什么那么狠心?你为什么要伤爷的心?爷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为什么……”
  喊声逐渐低了下去,我捧着她的脸,惶恐地大叫:“葛戴!你醒醒!你不能有事!”
  “嗯——”呻吟一声,她痛楚难当地重新睁开眼来,定定地望着我,眼神凄楚哀伤。
  我心如刀割,泣不成声。
  “姐姐……最后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应我!”
  “好。”
  “我的孩子……拜托你……”
  不待她说完,我已含泪拼命点头,“我必当视如己出,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她莞尔一笑,苍白的脸庞漾出欣慰的笑容,然后婉转低叹一口,缓缓抬起胳膊,伸手探向我身后。我茫然回头,却见屋子里空空荡荡,她所指之处并无一物。
  “啊……爷,你来看我了么?我好欢喜……好欢……”
  蓦地,那只手在我眼前猝然坠落,腕上的玉镯敲击床沿,玉碎镯裂,吧嗒摔成两段落在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断弦的琴发出最后凄厉的一声低吟。
  “主子……”
  “福晋……”
  两个小丫鬟的哭声汇成一片,哲哲闻声冲进门,奔到床前时啊的一声低呼,呆呆站住,掩面落泪。
  我颤巍巍地弯腰捡起那两截断玉,紧紧地捏在掌心。
  “你放心……你放心……”我低声呢喃。
  床榻上的葛戴了无声息地合上了双目,然而紧抿的唇角微微上扬,竟是淡淡地勾起一缕安详而又满足的笑容。
  我猛然一震,再难克制悲痛之情,伏倒床侧,放声恸哭。
  连日无休无眠,彻夜奔驰,体力严重透支的我终于在葛戴去世的打击下累垮了。
  贝勒府内挂起了白幡,丧事冷冷清清地由哲哲全权操办着。因为前方战事未结,葛戴的灵柩暂时停放在西屋,吊唁出殡等事宜都还得等皇太极回来再议。
  我在床上躺了三四天后,勉强下地,只觉眼晕目眩。歌玲泽和萨尔玛小心翼翼地在两侧扶着,我如踩棉絮般飘飘荡荡地挪到了灵堂。未曾进门,便听得里头有个尖锐的声音扯高了在喧闹,我头皮猛地一阵发麻抽紧,一口气噎在胸口怎么也咽不下去。
  推门而入,只见灵堂前钮祜禄氏噙着冷笑,正对着自己的丫鬟不停打骂怒叱,小丫鬟跪伏在地上哭得凄凄惨惨。
  哲哲面色铁青,连日操劳累得她人已是瘦了一圈,单薄的身子此刻站在彪悍的钮祜禄氏面前,越发显得轻微渺小。
  钮祜禄氏一边打骂丫鬟,一边冷眼乜着一旁的哲哲,神情得意,姿态极度嚣张,骂得兴起一只左手甚至还时不时地在灵台供桌上猛拍。
  我直气得身子狂颤,怒火直冲脑门,也不知打哪来的力气,竟是挣开两丫鬟的扶持,径直冲了进去。
  钮祜禄氏先是吃了一惊,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我已愤然抄起灵台上的一柄黄铜烛台,将底座狠狠地砸上她的手背。
  钮祜禄氏杀猪般一声惨叫,右手捂着左手手背痛得弯下了腰。哲哲吓傻了眼,张嘴想喊,却是一个音也没能发出来。
  “你试试……你试试敢再在这里大呼小叫!”我喘气,将烛台上插着的蜡烛拔掉,将尖锐的铜叉子对准钮祜禄氏,怒目而视,“容忍你不等于就是怕了你!你不过就是仗着有个了不起的老子罢了,你算什么东西?你莫忘了乌拉那拉氏还有个大阿哥在,你胆敢在他额娘灵前放肆,等将来大阿哥大了,看他到时候怎么揭你的皮!你那老子能护得了你一辈子么……”
  钮祜禄氏原还发疯般想冲过来跟我拼命,见我拿烛台对抵,先是一愣,再听我把狠话一激,竟是吓蒙了,愣愣地呆了老半天,才哇的一声破口大叫:“臭婊子!贱女人!你不过就是仗着爷宠你,你难道还能专宠一世不成?”伸手一指灵堂上供奉的葛戴牌位,“你这般向着这个女人,不过是想借机讨好大阿哥……你又算什么东西来着,这女人是个奴才丫鬟命,你只怕也好不到哪去!我堂堂一等大臣之女,岂容你们这等下作女人骑到我头上——”
  她厉声大叫,扑上来掐我,我原想侧身避开,无奈体力跟不上,竟是当面被她抓了个正着,勒住我的脖子猛掐。
  慌乱间我手里的烛台失落,哲哲呵斥声不断在我耳边响起,可是根本无济于事,钮祜禄氏已完全失了理智。
  意识凌乱间只听有人厉声大吼一声,紧接着死死卡在我颈上的十指松开,我缓了口气,向后倒去。
  有人在身后扶了我一把,我这才没摔个屁股开花。定眼一看,钮祜禄氏正被白盔披甲的皇太极暴怒地伸臂卡住了脖子。她双脚已然离地,表情痛苦地翻着白眼,双手抓挠,双脚不停踢腾。
  “爷!爷请息怒!”哲哲跪在皇太极身侧,抱着他的双腿苦苦哀求,“爷,钮祜禄氏有错,我也有错,都怪我治家无方,约束得不够!求爷息怒,饶了她一条性命吧!爷要打要罚都使得……”
  “这贱人该死!你给我滚一边去……这里不干你的事!”
  我惊惧不定,一颗心扑通乱跳,眼看钮祜禄氏脸色慢慢转紫,若是再不阻止,只怕今日难逃给葛戴陪葬的命运。
  “皇太极——”这一急,竟是忘了人前该有的礼数,脱口直呼其名。
  身后扶着我的那双手微微一震,哲哲亦是面露讶色,但瞬间已恢复。
  皇太极侧过头来瞥我一眼,我紧着眉头微微摇头。
  “滚——”
  钮祜禄氏被摔在地上,咳嗽着喘气,抽泣着抖若筛糠。哲哲忙打发小丫鬟搀了她,趁皇太极没有变卦之前送她出灵堂。
  钮祜禄氏临出门时,怨恨地回眸瞥了我一眼,我尚未有何表示,她却突然面色大变,像是活见鬼般,仓皇夺门而逃。
  我正纳闷不解,身后响起一声冷哼。扭头看去,恰恰触到一双愤恨的眼眸——大阿哥豪格!
  难怪……钮祜禄氏会落荒而逃!
  愣怔发呆之际,豪格已收回目光,脸色稍和,双手仍是扶着我的手肘,恭恭敬敬地说:“多谢侧福晋!”
  他彬彬有礼的态度让我一阵别扭。住在这个家里虽然已有好些年,我却还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清这位皇太极的长子——十二岁的半大孩子,身高竟已长得跟我差不多,他的长相八分遗传自葛戴。
  看着那熟悉的眼眉轮廓,我心里直发酸,忍不住难过地流下眼泪。
  “悠然!”皇太极走过来怜惜地将我拉进怀里,“你脸色好差,病了?”
  “我不碍事……”
  “回去躺着。一会儿我让医官来瞧瞧!”他不容置疑地看着我。
  我咬唇不语,倔强地看着他。
  “我送你回去!”他忽然打横抱起我,“葛戴的身后事,不用你再操心,你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可是……”迟疑间,皇太极已将我抱出了门。
  回到房中,在他的高压政策下,我只得脱了外褂乖乖地钻进被窝。
  “辽阳……”
  “拿下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脸上带着疲倦的微笑。
  我清楚他说得虽轻描淡写,但辽阳之战必定打得惊心动魄,绝非轻而易举就能攻下的。想着他的劳顿困苦,不由得心疼。
  “葛戴她……替你生了个女儿。要不要让乳娘抱来给你瞧瞧?”
  “不用了。中午父汗赐宴,我得马上赶着进宫去。”见我面有责备之色,他顿了顿,又道,“我让豪格留下,就让他这个做儿子的最后尽些孝道吧!”
  我张口欲言,然而见他脸上隐隐透出些许不耐之意,到嘴边的话终于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此时的皇太极,淡漠的态度令人不由得想起孟古姐姐亡故时努尔哈赤的薄情……
  我心里一寒,不敢再胡乱瞎想,忙闭了眼睛,窝进被褥里,闷闷地说:“嗯,我睡了,你去忙你的。”
  皇太极亲了亲我的额头,怜惜地说:“晚上回来陪你。”
  我点头,倦意侵袭而至,恍惚间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怅然叹气,沉沉睡去。
  也许当真是应了我这张乌鸦嘴,六月里,努尔哈赤视同臂膀的左翼总兵官、一等大臣额亦都突然亡故。
  努尔哈赤固然因痛失一员爱将而临奠恸哭,却总也比不上我们四贝勒府里这位钮祜禄氏侧福晋来得悲痛欲绝。
  钮祜禄氏之所以敢在府里肆意横行,一方面是仗着早年曾替皇太极生下三阿哥洛博会,虽说那孩子命薄早殇,但好歹与我和哲哲这两个无所出的人相比,已是要强出甚多;另一方面,自然还是仗着有额亦都这个军功赫赫、权倾朝野的阿玛。
  可如今额亦都猝然身故,钮祜禄氏受的打击和刺激着实不小,没过几天她便病倒,据闻病势极险。
  我忙着照顾嗷嗷待哺的小敖汉,外带那个蹦蹦跳跳、最爱调皮捣蛋的兰豁尔,根本无暇顾及东屋那边的情况,只是略略听说哲哲每日必去探视,可钮祜禄氏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
  转眼到了月底,钮祜禄氏的病竟是一发不可收拾,在医官们唯唯诺诺的答复中,我们心里渐渐有了底。于是拖到七月初,钮祜禄氏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病魔,撒手人寰。
  丧事尽量办得低调,可是吊唁的宾客却仍是来往不断,平素清净的四贝勒府顿时变得门庭若市。我原想窝在屋里当甩手掌柜,然而眼见哲哲累得眼眶淤黑,形容憔悴,终于还是于心不忍地站了出来,帮她料理丧事。
  这头正忙乱地办着丧事,宫里却开始大摆宴席。努尔哈赤为全面夺取辽沈之地而特开庆功宴,席面摆了整整三天三夜,皇太极也连着三天三夜没有回家。
  第四天下午皇太极终于从宫里回来了,去的时候是单骑去的,回来时却跟了一辆马车,车上毫无意外地载了两名十来岁的少女。
  晚上皇太极到我房里时,我正挑灯写字。因嫌烛火不够亮,我便用剪子剪了烛花,顺手将剪子塞到他手里,“帮忙搁那边针线篓里。”
  “悠然……”
  我背转身,铺开宣纸,“替我磨墨,快点……”提笔在纸上悬空虚画,“你说我写些什么好呢?你说……”
  “悠然!”他劈手夺走我手中的笔管。
  我蹙起眉头,抬眼瞄了他一眼,他表情僵硬,神态冷峻,不经意地散发出一股凛然霸气。
  我自嘲地一笑,“那好啊,我不写了总行了吧?”
  “悠然!那两个女人不是我要的,是父汗赏赐的……”
  “我早就料到了……这是必然的。”我点头,刻意忽略掉内心的伤痛,淡然平静地说,“堂堂大金国四贝勒,府里只有两个妻子,实在寒酸得不像话,更何况你子嗣不多……”
  他微微眯起眼,审度般地盯着我看,眸光闪烁,极具穿透力。这种好似X光的眼神向来令我毫无招架能力,在心思细腻、思维敏锐的皇太极面前,我根本无处躲藏。
  我不由得泄气地将桌上的纸抓来揉搓,使劲地捏成一团,扔到地上,倏地昂头,“皇太极,江山和美人,对你而言孰轻孰重?”
  他错愕,足足愣了有一分钟,神情遽然冷凝,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此刻的他就如同高耸挺拔的擎天松柏,而我只是他脚下最最卑微的一株小草。
  我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期待着他的回答,房间内静谧的空气压得我几乎想要夺路而逃,甩开这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他哑然开口,音量虽然不高,却让我呼吸一窒,“无法给你答案……很抱歉!”
  我心里一松,一时竟无法体会自己内心究竟是喜是悲,只得哈哈干笑两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悠然!”他忽然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急道,“你明白什么了?你什么都不明白!”
  “不!我明白你想要什么?也同样明白你最终会得到什么……你的未来,你的人生……我比谁都清楚!”我目光痴迷地锁定在他脸上,眼眶不禁湿润起来,“你会得到一切的!既然这是你选择的,那就不用再跟我说抱歉。请你……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你为什么……”他困惑地嗫嚅,因为我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而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因为你是皇太极!因为你是爱新觉罗皇太极——”
  因为——你是大清开国之君皇太极!
  皇太极……后人眼中的清太宗!他这一生早已注定无法专属我一人!因为他不单单是我深爱的男人,他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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