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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五章 归来 一 (上)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墙体表面的墙粉有些斑驳脱落,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
  我眨了下眼,确认头顶上吊着的,果然是一台货真价实、蒙尘生锈的大铁吊扇。
  “醒了呢,这下子可以赶得上飞机了。”
  我诧异地扭头,一旁穿白色羽绒服的男人正笑嘻嘻地盯着我——那是……有宏!
  “我……”我略略抬头,却感觉身子很沉,脑袋晕晕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怎么回事?
  我回来了?又回到现代了吗?这么说,我没有死?
  门口快步进来一名穿白大褂的男医师,身后跟了一名护士小姐。
  护士径直过来给我量体温,医师则是直接伸手按在我额头上,大拇指一抬,将我眼皮很粗鲁地给掀了起来。我疼得龇牙,紧接着听到他冲护士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好容易等这一男一女出去了,我奇怪地问有宏:“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是在哪?他们刚才说什么?”
  “在医院啊!”他将床边的凳子拖近些,“渴不渴?”
  我摇头,急问:“你小子讲话能不能一口气讲完啊,白痴都知道这是医院了!我是问你……”
  “才醒过来就有力气骂人了!啧啧……真不愧是阿步啊!”
  我气恼地抬起右手,却发现手背上正打着点滴,不由得愣了下。有宏趁我发怔的间隙,早跑到门口去了,脸上仍是笑嘻嘻的,“我去找Sam!不是我不给你翻译啊……只是刚才那蒙古大夫说的是啥鸟语,我也听不懂……哈哈!”
  蒙古大夫?
  迷茫地扭过头,我开始仔细打量四周——很简单的一间病房,摆了三张床位,除了我这张床位外,另外两张都空置着。墙上贴了一些标语,写的却不是中文——是了,我应该还在蒙古,并不在国内。
  脚步声徐缓响起,我回过头,Sam沉着脸站在病房门口。
  心没来由地一颤,Sam脸上那种冷冰冰的神情似曾相识。
  “没事了?”他淡淡地问我。
  有宏从他身后跨进门,笑说:“醒来就能凶人了,当然不可能会有事啦!”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慢腾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背靠在枕头上,感觉四肢有些僵硬酸麻,“我睡了多久?”
  “三十四个小时!”Sam一丝不苟地回答。
  果然……我拧紧了眉头,心在隐隐作痛。
  三十四年的梦,恍若隔世。流光飞舞,爱恨纠缠,而真正从指缝中不经意流逝的却仅仅是三十四个小时而已。
  好荒谬!好……可悲!
  “阿步,怎么了?还会不舒服吗?”有宏见我表情痛苦,忙收了玩笑之心,“我去叫医生吧,可别是煤气残毒没有清除干净。”说完,他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煤气?”我瞪眼。
  “嗯,煤气中毒!”Sam睃了我一眼,冷淡的眼眸中渐渐有了几许暖意,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严厉,“我们住的那间旅店设施不是很好,通到你房里的那段煤气管道老化了。前天晚上你一个人待在房里打电脑,结果就这么在房里昏过去了。要不是当时你正和你朋友在MSN上聊天,她及时打我手机,我想……”
  “等……等等!”我糊涂了,有种对时间概念的强烈混淆,“前天晚上旅店煤气中毒?那怎么可能?我和白昼月聊完天,保存好照片是凌晨一点多,我记得我后来睡了会儿,两点多的时候明明还被你们叫起来了,去喀尔喀草原看墓……”
  “那是你在做梦吧?!”Sam很肯定地断言,有些怜悯地瞟了我一眼,“你早昏过去了,两点多你正在急救室里抢救呢!”
  “啊?那……古墓呢?布喜娅玛拉的坟墓,明明……”
  “什么古墓?布喜娅玛拉是什么东西?”
  一切都已成空!不过是场太虚梦境……
  我很想告诉自己现实就是如此,必须得认清事实,看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可是,梦里的一切都显得太过真实,清晰得可怕。不管这是否真的只是个梦,我的心曾经真真切切地为这个梦而痛过,为梦里的人魂牵梦萦过……
  有宏取笑我说:“阿步醒来后变乖了,以前老爱张牙舞爪的,病了以后居然有几分女人味了!”听了这话,我真想拔了针头,直接跳起来掐死他。敢情他以前一直都没把我当过女人!
  Sam则固执地认为我的精神状态不佳,是因为还没痊愈,于是自作主张地退掉当天下午的回程机票,强迫我留院观察,顺便接受全身体检。
  这家小医院的医疗条件有限,病房里甚至都没通暖气,更别提空调、电视什么的了。我越住越不耐烦,每每一躺下满脑子就会更加胡思乱想,梦境里的一幕幕情景会自发地在脑海里浮现重演。
  我就快被这种似假还真的感觉弄得精神崩溃了。
  第四天,再也忍受不了的我强烈要求出院。Sam拗不过我,在医生确诊我已无碍的情况下,替我办了出院手续。
  简单地收了几件衣物,回到原来住的那间小旅馆,其他同事早退了房,三天前搭乘飞机回了上海,留下来的只剩下Sam、有宏和我三个人。
  其实想想他们也是关心我,不然早走了——喀尔喀草原环境美则美矣,只是条件太差,对于在大城市住惯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可以比作四百年前的……
  啊,不能再想了!真的不能再胡乱想下去了!没有什么四百年前!
  “阿步,好了没?”
  “好了!”我背上简单的行李背包,将最宝贝的相机一股脑地全挂在脖子上,最后手里提了笔记本电脑。
  有宏扑哧一笑,“逃难的又来了呀!”
  我抬腿踹他,“去!给姑奶奶闪一边去!”
  “真的确定不用我帮忙扛行李?”
  “就你那粗心大意的脑子?谢了!上回去趟韩国,就让你帮忙提了一下电脑,十分钟的工夫,你就有本事把它给我摔了!”我拿眼恶狠狠地瞪他。
  “那多久以前的事啦,你还记着?”
  说话间出了房门,Sam简单地背了个单肩包,笔直地站在走廊的过道里,手里扬着三张彩印的飞机票,“晚上十点的飞机,还有三个小时飞机起飞。从这里赶到机场最快也要两个半小时,你俩确定还要继续留在这里拌嘴吗?”
  有宏耸肩,我撇了撇嘴,低下头,从Sam身侧经过,默不作声地往外走。
  Sam说话做事老是阴阳怪气的,虽然有时候也明知道他本意不坏,可就是不爱说笑,老喜欢绷着张酷酷的帅哥脸,迷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
  “等等!”Sam突然在身后喊住我,我低着头踢着鞋子转过身,“这是送你到急诊室时,医生从你手上摘下来的……还给你!”
  没等我抬头,眼前嗖地飞过来一件绿油油的东西,吧嗒撞在我胸口,我一时慌了手脚,狼狈地低呼一声后,赶忙用空着的左手抓牢了。
  触手冰凉,冻得像块寒冰。
  我先是一愣,待看清那东西时,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体内的血液似乎在下一秒奔腾逆流。我使劲眨了下眼,手里的东西并没有消失,那冰冷的触感真实地停留在指尖。
  “什么东西啊?”有宏好奇地叫道,“有点眼熟!”说着,伸手过来拿,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五指收拢。
  “慈禧太后的陪葬品,十八翡翠碧玺珠串!”Sam淡淡地说,“仿真度很高啊!不像是地摊上卖的次货!”
  有宏惊喜地叫道:“我瞧瞧!给我瞧瞧!”
  我心狂跳,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有宏伸手过来抢,忙闪过身,将手串塞进衣服口袋里,“有什么好看的,赝品而已,不值钱的东西!”见他还不死心地不停纠缠,不禁很不耐烦地叱道,“跟你说了没什么好看的!你一个大男人看这种女人饰品干什么?烦不烦啊?”
  有宏尴尬地顿住身。
  接收到Sam投射过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我心里一慌,觉察到自己刚才的态度和语气都显得过于激烈,忙讪讪地一笑,“好了,快走吧!不然真的要误点了。”
  机舱内温度适宜,头等舱座位宽绰,只坐了十来名乘客,此刻都在闭目休息。
  窗外一片漆黑,窗面如镜,清晰地映出我略显憔悴的面容。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视线缓缓收回。炭笔无意识地在手指间飞快转动,望着纸上素描的那张熟悉脸孔,我的心一点点地为之悸痛。
  “在画什么?”身侧有宏放下报纸,压低声音凑了过头来。
  我紧张地将画纸抽走,“没什么,随手涂鸦……”
  没想到有宏的动作比我还快,刷拉一下,我手里一空,画纸被他抢走。
  “这……你在画Sam?”他感兴趣地低呼,“画得挺传神啊!早就听说你人物素描功底不错,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张呀?”他压低声说着,将画纸还给我,指着那张脸的额头,“为什么不加上头发?这样脑门光秃秃的Sam看起来好好笑……”他忍住笑,偷偷往左侧过道瞥了一眼。
  Sam正戴着眼罩,耳朵里塞着耳机,窝在柔软的椅垫内假寐,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睡着。
  “嘁!”我不悦地将纸揉成团,“我乱画的,也只有你这个大近视才会把这看成是Sam。”
  “不是画他?”
  “不是。”我顿了顿,捏紧纸团,“我的素描水平还没那么高。”
  “哦……”有宏显得有些失望,重新捡了报纸,盖在脸上,含含糊糊地说,“我先眯会儿了。阿步,你也打个盹吧,你脸色不是很好……”
  “嗯。”我随声应着,目光不经意地穿过有宏,投向Sam。
  纸团被重新打开,纸上被凌乱褶皱扭曲了的英俊轮廓,有着令我心动惊悸的熟悉的棱角锋芒,我狐疑地再次看了眼Sam——像吗?很像吗?
  不……我感觉不出!
  即使那股冷峻的气势有些相似,但是Sam就是Sam,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我梦里的那个他!
  眼角不知不觉地湿润起来,我吸了口气,手伸进身旁的羽绒大衣的口袋里,指尖触到僵硬的圆润冰冷的东西。我不禁一颤,将那串翡翠珠子取出,柔和的灯光下,圆润无瑕的珠玉淡淡地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没错!是那串手串!
  我心魂剧颤,这的的确确是皇太极送给我的那串翡翠手串!情难自抑,我颤抖着双手,将珠串凑到唇边,轻轻印上一吻,眼泪啪的一声坠下,溅在了画纸上。
  泪水将纸润湿,画像的脸孔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急忙抽了餐巾纸去吸,慌乱间手串不小心掉落在地毯上。我低呼一声,弯下腰去捡。
  手指抓到珠串的一瞬间,忽然感觉身子一震,随着往前冲的惯力,我从座位上摔了出去。
  机舱内的灯管啪啪爆响,一盏盏照明灯逐一炸裂,电线短路碰得火花四溅,然而座位上的乘客没有一个被惊醒,包括有宏、Sam在内,全都浑然未觉,照常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
  我心生惧意,没等张嘴尖叫,机身整个翻转过来,我被抛离地面,惊骇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一声又一声,像缠绵的喘息,像痛彻的低吟,更像是一声声绝望而又悲凉的呼唤,“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
  我呼吸一窒,心脏像被人猛地狠狠捏住。
  “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离开……回来……回来……悠然……求你……回来……”
  手中的珠串突然发出一团强烈的绿色光芒,刺眼夺目地从我的指缝间穿透射出,陡然间照亮整个机舱。
  那团光芒由绿变白,最后笼住我的全身,眼前顿时显出白茫茫的一片……机舱、座位、乘客,统统都不见了,只有那团炽热的白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光芒终于一点点地散去,变得不再刺痛眼球,我拧着头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阿嚏!”身上感到一阵冰冷,寒气入骨,我拢着鼻子连打了三个喷嚏,冻得浑身哆嗦。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湿度又厚又重,我的长发很快被水汽打湿,纠结成一绺一绺的垂在胸口。黑暗中的能见度因此大大降低,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不大像是在机舱里,难不成又是在做梦?
  偷偷掐了把自己的手背。
  “咝!”很疼,疼痛感真实而分明,可是我却仍不大敢相信自己的感官。
  “Sam?有宏?”我试着小声喊了两声,没回应,四下里悄然发出一种空旷的回振。“Sam——有宏——”声音逐渐放大,那种空旷的回音也随之加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飞机失事?机毁人亡?
  不!不!我宁愿自己是在做梦!
  忐忑不安地走了几步,身体越来越冷,这温度起码已经降到零度,加上空气潮湿,压得我有点透不过气。发梢已经蒙上一层白霜,口鼻中呵出的白气融于黑暗中,我开始感到莫名的恐惧。
  即便这是梦,也一定是个噩梦!
  “喔!”一个没留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下,我跌倒,双手及时撑地,掌心接触到冰冷坚硬的皮革。
  我爬起退后两步,没来得及看清脚下是什么东西,脚后跟又踢到一件硬物,当当有声。猛然旋身,我恐怖地倒抽一口冷气。
  天爷呀!这是……什么地方?牙齿情不自禁地咯咯打颤,极目而视,在我的脚下匍匐卧倒的,竟是成堆的尸体——一个个身穿盔甲、头戴盔帽的士兵尸体。
  这里分明就是一处尚未清理过的战场,人和马的尸首纵横狼藉地倒了一地,各色的兵器、旌旗散乱地插在泥土里……
  我捂着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强烈的震撼和惊怖刹那间夺去了我的思维,我被吓蒙了!足足僵了一分多钟,我才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哇的一声大叫,没命似的撒腿狂奔。
  这是梦吗?这还是梦吗?为什么梦境会是如此的真实?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梦,那么谁又能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地上的那些死尸全是汉人打扮,没有一个是我熟悉的八旗辫子兵!我到底又来到了什么地方?
  “嗒!嗒!嗒……”黑夜里远远传来声声清晰而又冷清的铁蹄声。我猛地刹住脚,气喘如牛,方才一番惊乍狂奔,逼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身上倒是不像先前那般冷了,可是内心的恐惧却紧紧地抓住了我,令我不寒而栗。
  灰蒙蒙的远处渐渐亮起一点火光,接着是两点、三点……像是鬼火般,越聚越多,在半空中蜿蜒成一条参差不齐的长龙。
  我腿肚子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想跑,却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长龙越逼越近,我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朦胧的黑夜里隐隐绰绰显出一团团的叠影,犹如鬼魅。
  噩梦……快点醒来!醒来!醒来啊——
  我在心里不停地尖叫呐喊,然而嗓子干涩,连一声最轻微的嘶声也发不出来。只能颤抖着闭上眼,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
  马蹄声近在咫尺,过了好久,有人惊讶地大叫一声:“见鬼,又转回来了!”然后唧唧喳喳地响起一片议论声。
  我猛然一震,睁眼抬头,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亮了一排的火把,约莫两三百名兵卒凑成一堆。我眨了眨眼,见他们一副明朝汉装的穿戴,不像是鬼怪。我心下略定,只要是活人,不是鬼怪,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地从地上翻身爬起。
  “什么人?”锵锵声不断,数十人机警地拔出刀。
  “我……我……”我尴尬地站在原地,手指紧贴裤腿。
  “是个女的!”
  “穿得好奇怪啊!”
  “汉人?”
  我低头略一看,发现自己身上仍旧穿着紫色高领羊绒衫,下身配着条月牙白的羊呢料子裤,再加上一头直板披肩长发,难怪他们看我的眼神如此怪异。
  才尴尬一笑,四周倏地呼啦啦围上来一大群人,将我堵了个严严实实。
  “绑了!押回去再说!”
  “等等!”一个声音压住了众人的七嘴八舌,话音虽不高,却相当具有威势。周围的嘈杂声顿时消了音,空旷的夜里就只听见他的声音,“问清楚了,若是当地百姓,正好让她带路!遇上这鬼雾,咱们今晚要想能赶去锦州,希望就全落在她身上了!”
  我惊讶地眯眼,雾茫茫的瞧不大清楚,只能看见那人骑在马上,像是个将领,身量很高,可是体型却极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似的。
  明明是那么单薄的影子,却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虽然距离隔得有些远,可是见他目光冷冷投来,我仍是打了个哆嗦。
  “给她件衣裳,瞧她那样,可别给冻死了!”
  身边的那位副将立马应了,竟是亲自下马,将一件黑色的麾袍拿了给我,我大为感激,哆哆嗦嗦地连声称谢,无意中触及副将那戏谑烁烁的眼神,心里却是陡然一寒。果然他轻声一笑,伸手在我下颚上摸了一把,笑道:“贝勒爷!这妞长得不赖,等过了今晚用不着了,便赏了奴才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等那头回答,脱口惊呼:“你们不是汉人!”
  汉人绝不会用“贝勒爷”、“奴才”等字眼!
  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亦是大大一愣,那穿着汉人将服的“贝勒爷”噌地跳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到我跟前,“你说女真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早冻得手脚冰凉,可是当看清那人的长相时,却是如遭雷击,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完全懵了。
  “努……努……努尔哈赤!”我尖叫一声,只想仰天昏厥过去了事,可我越是怕到极致,灵台却是越清醒。
  那张脸,瘦削中透着英气,我敢说他绝不会超过二十岁,那股桀骜不驯的神气,霸道凌厉的眼眸,与我记忆中年轻的褚英竟有八九分的相似——这是……努尔哈赤!年轻的努尔哈赤!
  天啊!我这究竟是跑到哪了?难道时光倒转,竟将我送回到了更久远的时代?
  一个趔趄,我身子晃了下,无意识地伸手去抓他肩膀,他却沉着脸灵巧地一个侧身,我因此扶了个空。膝盖即将点地的瞬间,那副将拦腰将我抱住,勒着我的腰怒叱:“找死!这尊号岂是你随便叫得的?”说着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强迫我抬头。
  我疼得吸气,右手肘出其不意地向后用力一撞,他被我撞得发出一声闷哼。然而棉衣毕竟厚实,他除了哼了声外,毫发无损。而我的头皮却是紧接着一阵剧痛,被他扯断大把头发。
  我呵斥一声,猛然旋身踢腿,一脚蹬向他的下身。这招阴损,可是逼急了的我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只想快些脱离他的魔爪。
  这一脚才踢到一半,突然半路被人出脚抢先踢在我的膝弯里。我忍痛斜眼一瞥,竟是努尔哈赤,只听他沉声笑起:“有点意思……放开她!”
  副将心有不甘,却仍是遵照命令放开了我,我甩头站直了腰背,怒目瞪向努尔哈赤。面对着这场滑稽又可笑的相逢,强烈的悲哀感已经压倒一切,这一刻我只求速死。
  不管这个梦境是真是假,我都没勇气再坦然面对!
  太荒谬,也太可悲了!
  我已承受不了这种命运的捉弄!
  我看着他,胸腔中涌起无限悲哀,忽然再也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他见我笑得疯狂,不禁大大一怔,我笑出眼泪,最后泪如滂沱雨下,“你杀了我吧!”
  他的脸上明显闪过一抹错愕。
  “杀了我!”我厉吼一声,“你耳朵聋了么?我叫你杀了我!”
  我恶狠狠地扑过去,却被副将死死拖住,他原本想直接将我摔出去,却被努尔哈赤及时抬手阻止。
  少年老成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似乎在揣测我的真正用意,眸光深邃幽暗,闪烁不定。
  “杀了我——”我歇斯底里地尖叫,“我不认得锦州,你不用指望我带你去……”
  “为什么想死?”他突然问道。
  我倔强地别开头,抽泣不语。
  他凑过脸,正待说些什么,忽然身后起了骚动,队伍的后方不知怎么的,居然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怎么回事?”大雾弥漫,听声音虽近在咫尺,但目力所及,却是瞧不清楚到底发生何事。
  “贝勒爷!咱们撞上锦州城的南朝援兵了……”
  “哦?”他眼眸湛亮,翻身上马,“好样的!爷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撒呢!”驾马跑了两步,忽然回头将手中长刀向我一指,“叫人看住她!我要她好好活着!”顿了顿,唇角上扬,冲我一笑,“你越是想死,我越是不让你死!哈哈……”
  那抹无邪纯真却稍带坏意的笑容让我一时失神,我从没见努尔哈赤这般笑过,可是偏又觉得这样的笑容透着特别的熟稔。正感茫然,只听得远处厮杀声惨烈响起,大雾中有人厉吼:“鞑子!居然改了衣装想来蒙骗于我,你究竟是何人?”
  “哈哈!不认得爷么?”锵的一声兵刃交击,“爷乃大金墨尔根代青是也!”
  大金……墨尔根代青?!
  不是努尔哈赤吗?
  “啊——”一个恍神,身侧护着我后退的一名小兵胸口中了一箭,仰天倒地。我凛然回神,面对近身冲上来的明兵,翻手从地上捡了一柄钢刀,迎面架住刺来的长矛。
  “啪!”矛尖断裂,刀背贴住杆身一路下滑,砍向那人的双手,刀刃在割到他的手腕时,望着瞬间冒出的鲜血,我心微微一颤,急忙撤刀收手,手腕稍转,刀背狠狠敲在他的额头上,将之敲昏。
  “蠢女人!”头顶响起一片嗤声,我腰上一紧,已腾空被人抱上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战场上岂容你有半分妇人之仁?!”
  我哑然无语,墨尔根代青脸上溅着血迹,他下颚尖瘦,肩骨也极为单薄,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完全不像个能提刀征战之人,可是下一秒发生的事却让我立刻改变对他的看法。
  他的刀法极好,快且狠,挥刀时霍霍有声,膂力惊人,往往一刀即中,绝无落空。围堵上来的敌人稍稍挨近,便被他一刀斩落坠马。对付骑兵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步伐跟不上马腿的步兵了。
  顷刻间死在他刀下的明兵不下二十人,他杀得兴起,笑声不断,我却是眼晕目眩,险些连手上的刀柄也拿捏不住。
  “你的刀法不错啊!跟哪个学的?”明明是生死危急时刻,他却从容应对,一边杀敌,一边还分心和我说话。
  天晓得他怎么就不怕打哪飞来一支流箭,射穿他那张狂的脑袋?!
  “女人!替我守住两侧空当!”他毫不客气地下令。
  我翻白眼,却又不敢不遵,他胸前的空门是我,我若不守,等于就是拿自己的身体给他当肉盾。
  当!我击退一人的长矛攻势,缓了口气,忍不住大叫道:“现在到底是天聪几年?”
  “五年!”他奋力杀敌的同时大声回答,“问这个做什么?”
  天聪五年!Faint!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却仍是被吓了一跳!好家伙,在现代耽搁了四天时间,这里就已经过了四年?
  不过……还好!
  幸好仍是大金,幸好只是差了四年……应该还没有改变太多!
  “几月几日?”锵!再次挡飞三支飞羽。
  “十月二十九!”他答完话后,身子微微一颤,我警觉回头,果然看见他臂上被剐了一刀,血肉模糊的伤口有十公分长,正裂着口子在淌血。
  “呸!”他啐了一口,“倒霉!”
  我愣了愣,猝然间他左手绕到我身前,抓住我的手腕抬手,锵的一声架开一柄长枪,跟着右手猛力一劈,将偷袭之人的右臂活生生地砍了下来。
  对方惨叫着跌下马去,我心有余悸地狂跳不已。
  “盯紧点,别偷懒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污,脸上挂着痞赖的笑意。
  “哦——”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我直愣愣地指着他,“你是多尔衮!”想起来了,刚才紧张慌乱之余,,竟完全忘了努尔哈赤还有这么一个跟他长相酷似的儿子。
  他低头飞快地瞄了我一眼,显得有些吃惊,但转瞬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凑过嘴来贴着我的耳鬓低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不清楚大汗颁的谕旨么?”
  大汗!心中怦然一跳!
  啊……皇太极!
  “大汗怎么了?”我紧张地追问。
  告诉我吧,我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我好挂念他……
  “大汗赐我墨尔根代青,下令今后所有人见了我都得尊呼称号,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狡黠一笑,轻轻吐气,“若有违者,男的罚摘随身箭囊,女的……则扒光衣裳!”说着左手探过来伸入我的衣领。
  他的手冰冷如铁,我打了个寒噤,嘶声尖叫:“色狼!”猛地推开他,同时借力跳下马背,涨红了脸嗔道,“大汗才不会颁这等……这等下作的谕旨,一定是你胡诌!”
  “哈哈……”多尔衮在马上畅然大笑,“不信你大可以问他们!”这时这场小规模的冲突战已告结束,明兵被击溃逃离,多尔衮的部下们正在原地清理战场。
  我心里困惑,瞧他那副傲然的模样,竟是相当自信。难不成他说的都是真的?
  脸上忽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皇太极在搞什么鬼啊,居然会给兄弟下这种无聊的旨意。
  “嘿,你脸红什么?”多尔衮调笑。
  思及皇太极,我满心涌起甜蜜回忆,忍不住扑哧一笑,白了他一眼,“不关你事!”
  他先是微微一怔,而后放声大笑,我看他那样简直形同抽风。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你这女人……有点意思!”
  “你到底是哪个旗的?”多尔衮紧挨着我,随着马步颠动,他时不时地借机将唇蹭到我的面颊上。我开始不耐,特烦他有意无意地占我便宜,只是眼下还得指望他带我回大凌河,所以只能隐忍不发。
  可惜这小子得寸进尺,一点也不知好歹,借着双手握缰,竟是将我牢牢圈在怀里。我暗加挣扎,他假装不知,仍是笑嘻嘻地低头抱紧我。
  我龇牙,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哪个旗都不是!”
  “哦?难道真是汉人?”他垂目轻笑,“不可能啊!”
  “有什么不可能的?”一掌拍开他凑近的下颌,他却忽然弯下腰,抓住我的右脚脚踝提了起来。
  我惊呼一声,整个人仰后侧翻在他怀里。他喉咙里发出两声低沉的轻笑,“汉人女子都裹小脚……我府里的汉女不下十人,个个如此,我还没见过不裹脚的汉女呢。今儿倒是开眼了……”
  “放开!”我轻轻蹬腿,他浑然不理,充满戏谑地瞅着我。
  我冷哼,左手悄悄捏拳,右腿假装挣扎,趁他分心用力拽紧之际,忽地一拳捣中他的下颚。
  “嗷!”他痛呼一声,松开我的脚踝,捂住下颚,怒道,“你这女人……”
  “你自找的!”我嗤之以鼻,“早就警告过你了。”
  “你不怕我……”
  “嘁!”
  话才吼到一半便被我冷蔑的目光给瞪了回去,他一时气急反笑,“你真不怕我?你可当真弄清楚我是谁了么?”
  说实在的,我心里还真不怕他。至于到底什么原因,我想大概是潜意识里不知不觉地就是爱对他摆嫂子的架子,毕竟眼前这位墨尔根代青贝勒爷曾经在家宴上,给我行过大礼。而且,等我找着皇太极后,他兴许还得照着大礼给我磕头。
  “呵呵!”想象着他给我磕头的样子,我忍不住莞尔一笑,斜眼挑衅地睨着他,“怕你做什么?瞧着吧,咱俩以后还不知谁怕谁呢。”
  “好大的口气!”他又气又笑,连连摇头,“你到底是谁?不是汉人,不是女真人,难不成你是朝鲜人?”
  “不是!不是!都不是!”我统统给予否决,故意吊他胃口。
  小子,你就慢慢猜吧!任你想破脑袋也不会猜得出我来自二十一世纪。
  一想到再过不久就可以见到皇太极了,我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对于多尔衮刚才的那些小小轻薄也就没再放在心里。
  他先还赌气似的不和我讲话,可是没过十分钟便又忍不住凑了过来,小声地问:“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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