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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六章 追寻 二 (上)

  天聪六年正月,大金国废除三大贝勒并坐制,大汗皇太极南面独坐。
  三月二十,皇太极终于决意第三次亲征察哈尔,遣使命蒙古喀喇沁、土默特、伊苏特、扎噜特、翁牛特、喀喇齐哩克、巴林、科尔沁、阿噜科尔沁等部,十日后出兵随征,相约在昭乌达会师。
  虽然决定来得突然,可满朝文武却少有惊愕之色,皇太极对林丹汗深恶痛绝,稍能揣摩圣意之人皆是一清二楚。
  当日济尔哈朗回朝告知全家,此次西征他将随汗出征,沈阳则由贝勒阿巴泰及杜度等人留守。
  乌塔娜虽然性情婉约柔顺,可骨子里却透着叶赫族人特有的刚毅,只是默默吩咐下人替丈夫备下从军行囊。倒是那三位侧福晋,不是咋咋呼呼,大惊小怪,便是哭哭啼啼,没完没了。别说济尔哈朗嫌烦,就连我见了,也是一个头比两个大,恨不得大军当晚便开拔出征,扫却耳边嘈扰。
  “阿步,军令已下,明日我当整顿镶蓝旗将士,宣读大汗汗谕。你……”
  我领悟其意,当即学男子礼仪甩袖跪下,“镶蓝旗小卒阿步接听军令!”
  济尔哈朗从箭袖内取了一卷黄帛出来,缓缓展开,“宣大金国汗谕——以察哈尔汗不道,故亲率大军征讨,必先纪律严明,方能克敌制胜。八旗固山额真、梅勒额真、甲喇额真、牛录额真、以次相统,当严行晓谕所属军士,一出国界,悉凛遵军法、整肃而行。若有喧哗者,除本人即予责惩外,该管将领,仍照例治罪。大军启行之时,若有擅离大纛,一二人私行者,许执送本旗固山额真,罚私行人银三两,给予执送之人。驻营时,采薪取水,务结队偕行。有失火者,论死。凡军器,自马绊以上,俱书各人字号,马须印烙,并紧系字牌。若有盗取马绊、马络等物者,俱照旧例处分。有驰逐雉兔者,有力人罚银十两,无力人鞭责。启行之日,不得饮酒。若有离纛后行,为守城门及守关门人所执者,贯耳以徇!”
  军令如山,果然严不可欺!
  济尔哈朗在宣读汗谕时语气凌厉,庄严肃穆,我悚容正色,不敢轻忽玩笑。待他念完后,我伏地磕头,三呼万岁。
  “起身吧。”他恭恭敬敬地收了军令,脸色稍缓,慢慢恢复笑容,“你可不是一般小卒,你是我济尔哈朗近身侍卫……切记不可随意离队,时刻随在我左右便是。”
  我闻言非但不喜,反而大失所望,不让我随意离队,那我还怎么去找皇太极?
  “爷,你要的东西我都命人打点下了。”乌塔娜袅袅从梅树后走出,一身雪白的衣裳衬得她空灵如仙。只是脸色太过惨淡,白如蜡纸,面颊消瘦,衬得那双黑眸越发大得出奇。她缥缈地站在雪地里,恹恹一笑,好似一朵过了花期的白梅,转眼便将凋谢。
  我陡然生出一缕不祥的念头,但随即按下,不敢再让自己胡思乱想。
  “外头冷……”济尔哈朗接下自己的斗篷,密密地将妻子裹了进来,宠溺地责怪道,“你总忘了添加衣裳,哈雅那丫头服侍得也不上心……”
  “爷……不碍事。这几个月阿步陪我说笑解闷,我倒觉得身子爽利了许多。阿步是个细心妥帖的人,有她跟在你身边,我也安心……”
  济尔哈朗微微一笑,随手从梅枝上折下一朵梅花,浓情蜜意地替乌塔娜簪在鬓旁。他堂堂七尺男儿,做这种亲昵之事,原该透着别扭,可偏偏他们夫妻二人一个英俊潇洒,一个婀娜娇艳,站在一起犹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无论做什么都分外养眼,夫妻之间的言行举止更是透着缱绻情意,叫人见之备受感动。
  许是觉得老是围绕战事问题讲多了郁闷,济尔哈朗突然哈哈一笑,故意扯远话题:“乌塔娜,宫里这两天会有喜事哦。”
  “哦?”她眨了眨眼,娇笑,“什么人娶亲?”歪着头,想了想,“难不成科尔沁又给大汗送女人来了?”
  “不是科尔沁……这回是大汗主动求的亲事。”
  我手指一颤,两条腿忽然像被灌了铅一般,再难挪动分毫,只得僵硬地挺着脊梁骨傻站在原地,空洞地望着他们夫妻。
  “大汗听闻扎鲁特部贝勒戴青之女甚为貌美贤惠,正月里便托人去提亲。今儿个有消息传来,扎鲁特部的送亲队伍已经离沈阳仅余五十里,明后两天必可抵达。”顿了顿,济尔哈朗的语气忽然凝重起来,“大汗今日下达军令的同时,亦下了道后宫的封妃令。大妃博尔济吉特氏哲哲高居中宫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你却怎么也想不到。大汗只是让侧妃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入主西宫,却下旨封还未过门的戴青之女为东宫妃,地位犹在侧妃之上。”
  乌塔娜噫呼一声,讶然道:“这是何道理?难道扎鲁特部竟然比科尔沁更重要?不对啊……完全说不通啊,戴青之女尚未过门,而侧妃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不是已经替大汗诞下两位格格了吗?怎么看都应该是侧妃为尊吧?”她连连摇头,一脸的不可思议,“即使不封布木布泰,若论母以子贵,也该先封侧妃叶赫那拉氏才对,怎么算也轮不上一个未过门的女子啊!”
  “平日我怎么跟你说来着,你难道都忘了?”济尔哈朗小声低语,“大汗的心思……东宫妃,只能由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来做!其他人,想都不要想……”
  “啊!”乌塔娜恍然大悟,一字一顿地道,“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掏空了,冷风飕飕地往里倒灌,却始终无法填满我空的心,止住我的痛。
  眼泪簌簌坠落,我低着头,看着泪珠溅湿绣花鞋面。我抽噎,胸口难受得像是要炸开般,一个响亮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盘旋:“悠然……步悠然!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我爱新觉罗皇太极独一无二的……”
  “阿步!”
  “阿步!”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济尔哈朗夫妇诧异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乌塔娜关切地询问。
  我用手背抹去泪水,强颜欢笑,“不,没什么。只是……见贝勒爷夫妻恩爱。我……我想我丈夫了!”语音哽咽,眼泪忍不住滚落,我蹲下身子,悲声哭泣,放任自己宣泄心底无尽相思,“我想他……我好想他!我好想回到他的身边……好想再见到他……”
  四月初一,征讨察哈尔的大军正式起行,由沈阳出发向西挺进。
  第二日抵达辽河,时值辽河河水泛涨,除八旗亲贵贝勒乘船渡河外,其余将士皆凫水而过。因人马众多,,竟是耗时两天两夜才全数安然渡过河去。
  之后沿途经都尔鼻、喀喇和硕、都尔白尔济、西拉木轮河等地,大军于四月十二抵达昭乌达,途中不断有蒙古诸部贝勒率兵前来会师集合。
  这其中包括喀喇沁、土默特部诸贝勒、喀喇车里克部的阿尔纳诺木车、伊苏忒部的噶尔马伊尔登巴图鲁、扎鲁特部的内齐、敖汉部的班第额驸昂阿塔布囊、奈曼部的衮出斯巴图鲁、阿禄部的萨扬、巴林部的塞特尔、科尔沁的奥巴等。
  会师后的金兵与蒙古兵总数合计已超过十万余众,任我随征大小战役无数,这等声势浩大的征剿,还是头一遭领略。由此亦可见皇太极这一次是当真铁了心,铆足劲要把察哈尔一网打尽,将林丹汗赶尽杀绝,置之死地而后快。
  四月二十二,大军过兴安岭,二十二天的行程已达一千二百多里。当夜驻扎都埒河时,镶黄旗中有两名蒙古人偷马逃走,这之后再往西行进入察哈尔领地,竟是一个人影也瞧不见,想来问题必然出在那两名逃走的蒙古人身上。
  数日后这种猜想变成现实,据报林丹汗得知大军压境的消息,仓皇间率领部属十万余众,轻装弃辎西奔库赫德尔苏,逃往归化城去了。
  皇太极当即下令全力追击。五月初七至布龙图布喇克,四天后又追至枯橐,这一路大多是荒无人烟之地,路线拉得过长,军中粮食的供应便跟不上,只能靠沿途不断打猎捕食兽肉充饥。
  这日到了西喇珠尔格,但见遍野黄羊,数不胜数,当真好比天赐恩泽。
  济尔哈朗告诉我,大汗下令在此暂停一日,命大军分两翼围猎,尽可能地捕杀黄羊,为今后的粮食作储备。
  我一听立马来了劲,这一个多月来除了睡觉就是赶路,就连吃饭填肚大多数时也都是在马上将就凑合。这种夜以继日、枯燥单调的军旅生活,别说是接近皇太极,我就连正黄旗的营地边角都靠不到。
  “我也去!”
  济尔哈朗似乎早料到我的反应,嘴角弯起一道弧线:“弓能拉满么?”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不过我的心思早扑到围猎上去了,哪里还在乎他说些什么。只是兴致勃勃地取了弓箭,作势拉弓,架势十足地说:“保证没问题!”
  他嘴角抽动,似乎又想揶揄我,可最终话到嘴边却改了口:“到时射杀不到猎物,别沮丧得哭鼻子就成!”
  我嘻嘻一笑,完全没把他的戏言放在心上。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在这等空旷无边、毫无遮拦的大草原上,日晒更胜。大多数的将士为了抵挡酷热,仅穿了一件单薄马褂背心,更有甚者索性赤膊上阵。
  大草原上一片热闹场面,我骑在马上兴奋难耐。济尔哈朗在边上不时拿眼偷倪我,我猜想他一定好奇我见着那些不修边幅的男人竟能泰然处之,大大咧咧地视若未见,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害羞扭捏。
  换作寻常古代女子,本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不是当场吓晕过去,也会闭上眼仓皇失色,调头逃跑。
  想到这里,我倏地扭头,冲济尔哈朗顽皮地眨眨眼。他正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兴味之色,见此情景,顿时大大一愣。我哈哈一笑,趁他愣神当口,一夹马腹,当先扬鞭冲了出去。
  “阿步!不可乱跑……”
  我哪里还会理会他在后头的叫嚷,这时偌大个草原上,各色旗幡飘动,八旗子弟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如此良机,不好好把握抓紧,更待何时?
  要在人山人海里找到皇太极的銮驾所在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接近他。虽说只是围猎,然而身为一国之君,皇太极身边除了庞大的侍卫军队外,还有一大批的亲贵大臣如影随形。
  “——”疯狂的欢呼声从人海中响亮传出。
  “一矢成双!”我身前有人大叫一声。没等我明白过来,周边的欢呼已是一浪高过一浪,如暴风席卷般汇成一股排山倒海的惊人声势。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黑压压的人头忽地一矮,所有人跪下身去,就连骑在马上的人也不约而同地跳下马背,跪倒在地。
  混乱中我不知被谁猛地一拉胳膊,竟从鞍上斜斜滑下,踉踉跄跄地踩到草地上。
  茫然……
  隔了十多丈的距离,我清楚地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一匹高头骏马上腾挪翻转,随着他干净利落的搭弓射箭,每发一箭,奔腾的羊群中必有一只应声而倒。
  箭无虚发。
  骏马是大白,人影是皇太极……真真切切,非是虚幻梦境!
  眼眶一热,我身子微微战栗,只觉得全身发烫,似乎有团烈火在我体内燃烧,让我脑袋嗡嗡作响,浑然忘却身在何处。
  “五十六——五十七——”随着数字不断地累加,皇太极箭法如神,我看着他身影矫捷,纵马在大草原上奔腾疾驰,当真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五十八!”远处一头黄羊应声屈膝跪倒,皇太极收了弓箭,勒马回转。我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却在下一刻被密密麻麻的人墙给挡了回来。
  我不过是个一粒细沙,在拥挤浩瀚的人群里如何才能吸引他的目光?
  手指握拳,我翻身上马,勒马在外围一溜小跑。我寻思着今儿围猎,最后自然少不得要论功行赏,我若能在狩猎中脱颖而出,不愁无法引得高层注目。
  当下打定主意,凝目扫视,在遍野仓皇逃窜的羊群中搜索目标。身后响起阵阵吁呼声,我回眸一瞥,见皇太极的御驾已移往汗帐,明黄色的华盖宝伞、正黄旗的蟠龙旌旗,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分外刺痛人的双眼。
  五十八!皇太极今日猎杀的数目乃是五十八只,我若是能超过这个数字,必然得御前赏赐。
  虽然内心不免对这个庞大的数字阵阵发怵,但是围猎黄羊,比起上阵杀敌,以砍杀敌首数目之巨引起皇太极的注意而言,实在要简单容易得多了。
  想到这里,我已浑然抛开一切,不管这个任务有多难完成,机会有多渺茫,我都要抱着一线希望去试上一试。
  银牙一咬,我僵硬地迫使自己扭过头来。右手手指从箭壶中缓缓抽出一支羽箭,搭弓拉弦,双眼微眯,咻的一声竹箭脱手射出。
  箭镞不偏不倚地射中一头黄羊的颈部,我心头大喜,耳听围观的人群中有好些人连连叫好,不禁精神大振。
  策马缓缓奔行,我在颠簸的马背上再次搭箭拉弓。
  “嗖——”箭再次射了出去。去势强劲,准度适当,我有自信这一箭定能一击而中。正要举弓欢呼,谁知那支箭在半道啪地被不知何处蹿出的另一支羽箭撞了一下,失去准头落偏一旁,最后只斜斜地插入土中。
  而那只羊,却被另一支箭射个正着。
  一片轰然喝彩声中,我不禁动了怒气。放眼那么多的羊,为何独独要跟我抢功?
  倏然转头瞪去,直把心中无比的厌恶和伤痛之情,一并发作在这凌厉的一眼怒视中。
  目光在身侧那人脸上一睃,我的心突然狂颤抽搐,因为太过震骇,竟是吓得左手一滑,木弓失手落地。
  他就骑马立在我左后侧不足五米远的地方,大汗淋漓地光着膀子,手里张着弓弦,箭镞笔直地对准了我的眉心。
  嘴角勾起一道柔软的弧度,沉寂阴鸷地带出一抹笑意,微微眯起的眼眸中森冷地透出一股迫人寒气,我背脊上阵阵发寒,脑袋仿佛轰的一声被炸裂开。
  我最不想,最不愿,也是最最害怕见到的人,竟然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眼前!
  心跳如雷,我张了张嘴,感觉太阳穴上突突跳了两下,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被烈日曝晒过头,眼前竟然猛地一阵发黑,整个人软软地从马鞍上滑了下来。
  左肩重重地砸在草地上,我闷哼一声,恍惚间有人用力抱起了我,然后脸部两颊被人用手指使劲捏住,撬开紧闭的牙关。
  略带温热暑气的清水被强行灌进我的嘴里,溅得我满脸都是。我来不及吞咽,水因此而呛进气管,呛得我连连咳嗽。
  我微微睁眼,视线所及,多尔衮脸部的轮廓模糊不清,似有双重叠影交错在一起,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我胸口憋闷,长长地吐了口气,感觉心脏跳动得太过厉害,手足乏力。
  周遭人声鼎沸,想来围了不少瞧热闹的人,我紧张地撑起身子,正待说些什么,忽然身子腾空离地,竟是被多尔衮拦腰抱起,径自放到了马背上。
  他随后上马,坐到我的身后,一手牵缰,一手扶住我的腰。
  “嗬!”策马疾驰。
  我能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那股热辣辣的风,背靠在多尔衮的胸口,能清晰地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我没来由地一阵发慌,但随即又宽慰自己,这不过我多虑而已,我现在已被毒日晒得中暑脱力,会心悸发慌乃属正常现象,不足为奇。
  虽然抱着如此想法,我却仍是惴惴不安地挪动开僵硬的身子,试图脱离他的怀抱。才稍稍一动,腰上突然一紧,多尔衮霸道地将我重新拉回怀里,紧贴在自己胸前。
  他胸前的肌肤,滚烫得炙人。
  “很好!”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很好……当真好得紧哪!”
  此时马儿已负着我俩远离人群,越驰越远。我听多尔衮话中有话,心底发憷,猛地推开他,叫道:“放开我!”
  这次他没再拉我,惯性使然,我竟一个趔趄栽下马去。我尖叫着摔落草丛,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后才勉强稳住身形。仰面朝上,正觉摔得七荤八素,头昏脑涨,忽然头顶光线一黯,一团黑影凌空罩下。
  我瞪大眼,惊慌地看清多尔衮正飞身跃下,直接扑向我。我尖叫一声,侧过头挥手打他,“走开!”
  两只手蓦地被他一一抓牢,他强悍地跨骑在我的腰上,左手将我双腕勒住,右手扳住我的下颌,逼迫我抬高头颅正视他。
  他的肤色被阳光晒得黝黑,脸上更是泛着红光,似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顷刻间便可将我吞没干净。而他眼眸中射出的慑人眼神,却又像极了一柄锋利的刀,正在一刀刀地凌迟活剐了我。
  我登时被他的凶狠暴戾之气吓破了胆。印象中的十四阿哥,一直都是个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稍带有点色,又有点痞的人,即便历史早就注定他将来会成为叱咤风云的摄政王,我也从没打心底里真正惧怕过他。
  但是,现在……
  “你在害怕什么?”他讥诮地冷哼,“像你这种胆大包天的女人,我还以为你永远不知死字怎么写!”
  他右手拇指上套着一枚翡翠扳指,坚硬的玉制硌在我的颌骨上,锥心刺骨地疼。烈日当空,他额头满是汗水,顺着清峻瘦削的脸廓,滴滴答答地溅落到我脸上。
  “嗒”,数滴过后,终有一滴溅入我眼内,我眼睫急眨,正觉眼球火辣刺痛,忽然唇上灼灼剧痛,竟是被他牙齿狠狠咬住。
  我痛呼吸气,痛得眼里淌下泪水,头高高仰起,挣扎着试图避开他的攻击。无奈这一切都只是徒劳,他的力气远胜我数倍,任我踢腾双腿,却逃不开。
  我咬紧牙关,感觉唇上一抹血腥入口,于是索性放弃挣扎,闭上眼默默忍受,只是因为太过害怕愤怒,身子不受控制地狂颤。
  “噗!”明知在这个时候,这种氛围下绝不该发笑,可我却终是没能忍住。等到这一声笑出,我才又后怕不已,更加紧张地闭紧双目,不敢睁眼瞧他暴怒的神情。
  “你还笑?”听不出他是恼羞还是气愤,我只觉得身上一紧,他竟然伸手开始扒我的军服。
  “不要!”我吓出一身冷汗,弹目开眼,惊恐万状地看向他。
  甫睁眼,入目的是多尔衮的右肩,晃眼间,瘦削的肩胛上有块齿痕状似疤非疤的粉红色印子,蓦然跳入我的眼帘。那印子在我眼中遽然放大,我瞪大了眼,突然觉得所有的气力全部被抽空。
  “看!这是……我给你的信物!来生……你来找我……记得……”
  这是……信物……来生……找我……
  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全身战栗不止。
  多尔衮的脸近在咫尺,目光炯炯。在那一刻,透过这张酷似努尔哈赤的脸,我只看到一双霸道的眼……
  褚英!我许了来生的褚英……
  我哑然尖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再伤害我……”
  因内心无比恐惧,声音颤若秋叶,我害怕得泪流满面。
  多尔衮停了手,滚烫的掌心按在我的腹部,肌肤相触,全然没有半分旖旎,唯有紧张和难堪。他的眼神渐渐平复清澈明净,然而我却不敢掉以轻心,那里头层层叠叠,隐晦如海,深不可测,无法猜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终于,在煎熬中挨过漫长的等待后,他缓缓撒开了手,手指轻抚我的面颊,将我鬓角的碎发一一拨开,“我不逼你。只是记着……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你休想逃得掉!”
  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休想逃得掉……
  我如遭电击!我欠他的,我欠他的……褚英……我欠下的……
  多尔衮沉着脸站起身,我眨眼,忍着全身酸痛,狼狈地拢住衣襟,翻身从草丛里爬了起来。
  不!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他不是褚英!他是多尔衮!他只是多尔衮!
  稍稍稳定心神,那边多尔衮冷眼睥睨,“镶蓝旗……你混得不赖啊,居然跑到镶蓝旗去了。能女扮男装这么久,必然有人在背后包庇纵容……”
  我吓了一跳,忙道:“没有!你别乱讲!我只是出发前敲昏了一名小兵,顶了他的名额罢了……”
  多尔衮冷冷一笑,我知道他断然不会轻信。他和济尔哈朗同受皇太极恩宠重用,然而两人却时有政见不合,竟像是两冤家对头一般,逮到机会便要弹劾打击对方的气势。
  倒霉我一个不要紧,若是因此连累了济尔哈朗,那可就真的过意不去了。
  我舔了舔唇,口干舌燥。下唇被他咬破了皮,血丝咸咸的,略带了点腥味。
  “过来!”他走到坐骑旁边,命令我。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磨蹭过去,他背着身在马鞍旁一阵摸索后,突然转身朝我丢过来一件东西。我环臂抱住,却是一只牛皮水囊。
  天气干燥炎热,时下供水艰难,尤比粮食短缺现象更为严重。自打进入察哈尔境内以来,因缺水中暑之人数不胜数,夜里赶路时,常常有人昏倒路边而不被人知晓,直等天亮各旗清点人数才会察觉。
  我叹了口气,拔下塞子,仰头灌了两口。正喝得畅快,忽然腰上一紧,多尔衮搂住了我,轻声说:“真不明白你搞什么名堂,干巴巴地混在西征队伍里,把好好的皮肤晒得都脱了皮……自古女子皆爱美,无论老幼,都极为珍视自己的容貌,为何偏偏你就爱特立独行?”
  我嘿嘿一笑,腰肢扭了下,挣脱开他的狼爪,“贝勒爷说笑了。”
  “我不说笑!”他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我只认认真真地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你究竟为何而来?又想从中得到些什么?”
  他一连串的问题脱口问出,我不禁愣住,茫然无语。
  我是谁?我为何而来?我想得到些什么?
  答案清楚明白,但是面对他,我却无从答起,也无力回答,只得虚弱地笑说:“贝勒爷想什么便是什么吧。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混口饭吃……”
  他一皱眉,“那好!混饭吃是吧?那你把这身镶蓝旗的褂子脱了!”
  我心里猛地一抽,惊问:“你想做什么?”
  他盯着我看了两三秒钟,突然爆出一声长笑,揽臂牢牢抱紧了我,也不管天热汗湿得腻味,“以后这口饭,爷赏你吃就是了!”
  我这才听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弃镶蓝旗,改入镶白旗,而我却完全想歪了。耳根子不由得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尴尬地回道:“谢爷赏饭!”
  看来济尔哈朗那里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若还想安安稳稳地跟着大部队前进,只怕以后真的就得跟着多尔衮混了。
  其实只要多尔衮不去一味刨根问底,追究我的身份来历,无论是跟济尔哈朗混,还是跟他混,我都无所谓。不过……我若是突然之间失踪不见,济尔哈朗是否替我这个交情还算匪浅的奴才担心,是否以为我中暑掉队,而派人四处找寻?
  唉,无奈地叹口气。管不了那许多了,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算一步。总之,无论在哪个旗混,找寻一切机会接近皇太极才是正经。
  多尔衮似乎对我疑虑难消,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下,我时有错觉,他暗地里偷偷打量我的眼神,更像是把我当成林丹汗安插在西征队伍里的间谍,又或者他甚至疑心是我给林丹汗通风报信,弄得现在一个察哈尔子民都看不到。
  真是头痛啊,这个误会如果落实的话,我十之八九会死无葬身之地。
  “哎……”
  夜里气温略降,暑气稍解,然而躺在密不透风的帐篷里,仍是觉得闷热难当。多尔衮就睡在离我不足三米的地毡上,他的低声呼唤我听得一清二楚,却因为暂时估摸不透他的用意,而不敢轻动,只是背向着他蜷缩身子假寐。
  “哎……睡着没?”耳听窸窸窣窣声不断,他似乎腾身站起。
  我心中警铃大作,忙嗯了一声,翻转身子,故作睡意蒙眬地回答:“睡着了。”
  “哧!”他轻笑,果然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我跃身坐起,右手悄悄摸到枕边的腰刀,“贝勒爷有何吩咐?”
  说话间他已挨近我,借着从用以透气的小窗口洒进的点点月光,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大口吞了下唾沫,我手指在刀柄上用力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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