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梦境 15、好久不见
四年级的暑假，学校安排我们去尼斯一家叫作美丽球的酒店实习。这个安排来得很突然，丹尼·海格要去伦敦开会，我本来要一同前往，他的秘书已经开始着手办理我去英国的签证了，可是计划忽然被打乱。
丹尼·海格说：“要去哪一边，这个还是你自己来决定。”
其实我能跟他说已经做好打算了，我说：“那我实习完了再去英国找你吧。”
“那也可以啊。”他正用一个手工刨子刨一块木头，手上的力度没有掌握好，刨子斜着走下去，一块好好的木料废掉了。他拿起那块木头对着阳光看了半天，转过头却对我说：“现在难道不是暑假吗？你是一个小孩儿，把自己弄得比共和国总统还忙，为什么啊？”
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也没有再跟我说话，专心做自己手里的木工。
他去英国那一天，我和同学、老师出发，从里昂南下到了尼斯。美丽球酒店是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老牌高级酒店，坐落在新城半山腰上，面朝碧蓝的大海。这里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因为阿尔卑斯在亚热带遇到了地中海。
酒店共有各种客房四百余间，风格别墅七十八栋，它们分别被用一些法国省份或城市的漂亮名字命名。我们到的时候，布鲁斯威利斯带着新欢和浩浩荡荡的班底入住，他包了三栋别墅，分别叫作佩平扬、洛林和鲁西永。
我被分配到销售部，跟着一个叫作玛侬的女孩儿实习，每天处理来自全球各地的订单和合同，经常有中文的文件翻译，有时还要跟国内的旅行社沟通。
玛侬说：“不服气就是不行。原来我们在亚洲只做日本、香港地区和新加坡的业务，现在呢，他们三个加在一起也没有中国大陆的多。你们厉害，你们都是有钱人。”
我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们相处得不错，又都是年轻人，她看我平时也总是好脾气，就什么话都敢说了：“慧慧，你也是，你不太一样。”
我看看她：“哪里？”
“你们学校每年来实习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富裕家庭的小孩儿，但是，但是我极少看见这么美丽的戒指。这不像是一枚父亲送给女儿的戒指，你说，”她坐在我面前，无比八卦，“你说说你的男朋友。”
我想了想：“嗯，这个……他是一个摇滚歌手。但是你知道，玛侬，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那、那会很麻烦……”
这些事情我也都讲给丹尼·海格听。他每天打电话给我，我跟他絮絮地谈起我的工作、我的宿舍、我新认识的朋友和同事、我的困难、我的牢骚，还有尼斯的海鸥仗着自己个头大在广场上抢鸽子的食物，以及我说的关于他的谎言……
玛侬问我：“那么他具体是哪个方面的摇滚歌手呢？”
我说：“轻摇滚混合POP。”
她说：“那不会是庄尼哈勒迪吧？天啊！你是庄尼哈勒迪的情人！”
丹尼·海格听到这里哈哈地笑起来，笑过之后他问我：“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呢？”
这是个好问题，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别人我是丹尼·海格的情人呢？
因为我得给自己留一手，因为我心里的不安和不确定，我不能告诉别人那个人是丹尼·海格，就像我再也不敢给他打电话一样，我不知道在电话的另一端，我会不会再遭遇别人。
我不记得怎么回答他的话了，我们后来又说了些别的事情。我收了线，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远方的山岬海角，蓝色的海面上纵横着大大小小的白帆船，晚风吹来，轻轻拂面。
下了班，同学们喜欢去街边的小店喝两杯。爱玩乐的人走到哪里都先打探这种地方，我们这一伙人当中达米安是行家。
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我跟他们一起去了于格路上一家叫作“烈火”的酒吧。酒吧的入口高出地面半截，从那里猫着腰下四十级台阶，才能到达嘈杂喧闹、四处弥漫着美国音乐和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用各种国家的语言调情的酒吧间。达米安大声跟我们说，这里的老板是个酷爱aero史密斯的塞浦路斯人，所以这里到处都张贴着这个乐队在各个年代的巨幅照片。“你们知道吗？听说史蒂夫·泰勒每年这个季节都来！我们没准儿还能碰到他。”
我对是否能遇到史蒂夫·泰勒不感兴趣，但是我挺喜欢吵吵闹闹的环境，人群疯狂扭动，鼓点一浪高过一浪，漂亮的酒保能调制出来可口的五颜六色的鸡尾酒，还有不时上来搭话的男孩子，都让人觉得有趣又兴奋。
达米安拉我的手：“走，我亲爱的慧慧，咱们跳舞去。”
我笑着推开他：“我先喝点酒，热热身。”
达米安说：“你没劲。”
我说：“是啊，是啊，请你尽兴。”
说到这里，音乐变了，小舞台上上来一支三个人的乐队，领头的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红头发非常扎眼。他很有派头地招呼观众，像个真正的明星一样。已经有熟客在大声叫好了。他们开始演奏，音乐最初很低沉、慵懒，红头发的男孩儿是主唱兼贝斯，声音有金属感。歌词我听不太懂，大约是说：“我早上起来，喝杯咖啡，吃些东西，打一会儿游戏，忽然我发现她不见了，哦，她不见了，她不见了，她哪儿去了……”刚开始我大意了，毫无防备地听着这似乎走慵懒路线的歌曲，谁知道越到后来音乐越亢奋，那红头发的男孩子把贝斯玩得帅极了，像有魔音，高亢强大地控制了整个酒吧间。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我身边的女同学狠狠地打了一个口哨。我也真心诚意地鼓掌。
可是这个人在台上和台下是两个样子。他们唱完了三首歌又换了另一支乐队上来，演奏热辣辣的南海岸舞曲。我觉得没有刚才的好听，就穿过层层人墙去洗手间。
拐角的地方蹲着一个人，我的膝盖撞在他的肩膀上，被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我撞在墙上，一侧的胳膊很疼。
始作俑者慢慢抬起头来，我一看居然是刚才的歌手，离近了看，他的面孔斯文且干净，只是眼神涣散。他说：“对不起。”
我都从乌烟瘴气的洗手间出来了，这个人仍然蹲在那里。我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看看他的脸，我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哎哎，你还好吧？要不要，要不要我叫车送你回家？”
他说：“谢谢，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
他叫雅尼克，是个梦想成为摇滚歌星的大学生。我初次见到他，觉得一个人要想实现理想真不容易，他本来就生病，还要精神百倍地在这里唱歌。是啊，我以为他在生病。那天晚上我十二点回宿舍睡觉，我觉得人糟蹋自己的手段莫过于抽烟、喝酒，或者熬夜。我怎么知道，那个神志不清的雅尼克实际上是嗑了药。
在尼斯的这趟行程中，我不仅结交到新朋友，居然还有幸见到了老相识。那天我跟着玛侬在酒店的大堂跟客房部的人谈事情的时候，一位女士在我们旁边的柜台上check-in，我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她的脸朝向我这边，摘下墨镜，向我望了望。于是我回过头去，跟她打了一个照面，那是女演员苏菲。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已经两年了。前年夏天，我为她工作，被她解雇，还有那张五千欧元的支票，还有丹尼·海格送给她的那个水晶瓶子里的矿泉水。所有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可是我只是看着她，微笑着点点头。
苏菲也在微笑，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任她看，我清楚自己的样子：我的头发干净而且整洁；我脸上的妆浓淡得体；我身上的西装和裙子熨帖合身；我的丝袜质量上乘没有破损，小腿健康而且结实；我的皮鞋精美舒适，每天我都把它们擦亮。
苏菲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在那张美丽的脸上荡漾开来，没有恶意的笑，倒像是一个姐姐赞赏她初长成的小妹。
苏菲向我点点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丹尼·海格说：“要去哪一边，这个还是你自己来决定。”
其实我能跟他说已经做好打算了，我说：“那我实习完了再去英国找你吧。”
“那也可以啊。”他正用一个手工刨子刨一块木头，手上的力度没有掌握好，刨子斜着走下去，一块好好的木料废掉了。他拿起那块木头对着阳光看了半天，转过头却对我说：“现在难道不是暑假吗？你是一个小孩儿，把自己弄得比共和国总统还忙，为什么啊？”
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也没有再跟我说话，专心做自己手里的木工。
他去英国那一天，我和同学、老师出发，从里昂南下到了尼斯。美丽球酒店是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老牌高级酒店，坐落在新城半山腰上，面朝碧蓝的大海。这里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因为阿尔卑斯在亚热带遇到了地中海。
酒店共有各种客房四百余间，风格别墅七十八栋，它们分别被用一些法国省份或城市的漂亮名字命名。我们到的时候，布鲁斯威利斯带着新欢和浩浩荡荡的班底入住，他包了三栋别墅，分别叫作佩平扬、洛林和鲁西永。
我被分配到销售部，跟着一个叫作玛侬的女孩儿实习，每天处理来自全球各地的订单和合同，经常有中文的文件翻译，有时还要跟国内的旅行社沟通。
玛侬说：“不服气就是不行。原来我们在亚洲只做日本、香港地区和新加坡的业务，现在呢，他们三个加在一起也没有中国大陆的多。你们厉害，你们都是有钱人。”
我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们相处得不错，又都是年轻人，她看我平时也总是好脾气，就什么话都敢说了：“慧慧，你也是，你不太一样。”
我看看她：“哪里？”
“你们学校每年来实习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富裕家庭的小孩儿，但是，但是我极少看见这么美丽的戒指。这不像是一枚父亲送给女儿的戒指，你说，”她坐在我面前，无比八卦，“你说说你的男朋友。”
我想了想：“嗯，这个……他是一个摇滚歌手。但是你知道，玛侬，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那、那会很麻烦……”
这些事情我也都讲给丹尼·海格听。他每天打电话给我，我跟他絮絮地谈起我的工作、我的宿舍、我新认识的朋友和同事、我的困难、我的牢骚，还有尼斯的海鸥仗着自己个头大在广场上抢鸽子的食物，以及我说的关于他的谎言……
玛侬问我：“那么他具体是哪个方面的摇滚歌手呢？”
我说：“轻摇滚混合POP。”
她说：“那不会是庄尼哈勒迪吧？天啊！你是庄尼哈勒迪的情人！”
丹尼·海格听到这里哈哈地笑起来，笑过之后他问我：“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呢？”
这是个好问题，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别人我是丹尼·海格的情人呢？
因为我得给自己留一手，因为我心里的不安和不确定，我不能告诉别人那个人是丹尼·海格，就像我再也不敢给他打电话一样，我不知道在电话的另一端，我会不会再遭遇别人。
我不记得怎么回答他的话了，我们后来又说了些别的事情。我收了线，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远方的山岬海角，蓝色的海面上纵横着大大小小的白帆船，晚风吹来，轻轻拂面。
下了班，同学们喜欢去街边的小店喝两杯。爱玩乐的人走到哪里都先打探这种地方，我们这一伙人当中达米安是行家。
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我跟他们一起去了于格路上一家叫作“烈火”的酒吧。酒吧的入口高出地面半截，从那里猫着腰下四十级台阶，才能到达嘈杂喧闹、四处弥漫着美国音乐和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用各种国家的语言调情的酒吧间。达米安大声跟我们说，这里的老板是个酷爱aero史密斯的塞浦路斯人，所以这里到处都张贴着这个乐队在各个年代的巨幅照片。“你们知道吗？听说史蒂夫·泰勒每年这个季节都来！我们没准儿还能碰到他。”
我对是否能遇到史蒂夫·泰勒不感兴趣，但是我挺喜欢吵吵闹闹的环境，人群疯狂扭动，鼓点一浪高过一浪，漂亮的酒保能调制出来可口的五颜六色的鸡尾酒，还有不时上来搭话的男孩子，都让人觉得有趣又兴奋。
达米安拉我的手：“走，我亲爱的慧慧，咱们跳舞去。”
我笑着推开他：“我先喝点酒，热热身。”
达米安说：“你没劲。”
我说：“是啊，是啊，请你尽兴。”
说到这里，音乐变了，小舞台上上来一支三个人的乐队，领头的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红头发非常扎眼。他很有派头地招呼观众，像个真正的明星一样。已经有熟客在大声叫好了。他们开始演奏，音乐最初很低沉、慵懒，红头发的男孩儿是主唱兼贝斯，声音有金属感。歌词我听不太懂，大约是说：“我早上起来，喝杯咖啡，吃些东西，打一会儿游戏，忽然我发现她不见了，哦，她不见了，她不见了，她哪儿去了……”刚开始我大意了，毫无防备地听着这似乎走慵懒路线的歌曲，谁知道越到后来音乐越亢奋，那红头发的男孩子把贝斯玩得帅极了，像有魔音，高亢强大地控制了整个酒吧间。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我身边的女同学狠狠地打了一个口哨。我也真心诚意地鼓掌。
可是这个人在台上和台下是两个样子。他们唱完了三首歌又换了另一支乐队上来，演奏热辣辣的南海岸舞曲。我觉得没有刚才的好听，就穿过层层人墙去洗手间。
拐角的地方蹲着一个人，我的膝盖撞在他的肩膀上，被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我撞在墙上，一侧的胳膊很疼。
始作俑者慢慢抬起头来，我一看居然是刚才的歌手，离近了看，他的面孔斯文且干净，只是眼神涣散。他说：“对不起。”
我都从乌烟瘴气的洗手间出来了，这个人仍然蹲在那里。我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看看他的脸，我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哎哎，你还好吧？要不要，要不要我叫车送你回家？”
他说：“谢谢，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
他叫雅尼克，是个梦想成为摇滚歌星的大学生。我初次见到他，觉得一个人要想实现理想真不容易，他本来就生病，还要精神百倍地在这里唱歌。是啊，我以为他在生病。那天晚上我十二点回宿舍睡觉，我觉得人糟蹋自己的手段莫过于抽烟、喝酒，或者熬夜。我怎么知道，那个神志不清的雅尼克实际上是嗑了药。
在尼斯的这趟行程中，我不仅结交到新朋友，居然还有幸见到了老相识。那天我跟着玛侬在酒店的大堂跟客房部的人谈事情的时候，一位女士在我们旁边的柜台上check-in，我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她的脸朝向我这边，摘下墨镜，向我望了望。于是我回过头去，跟她打了一个照面，那是女演员苏菲。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已经两年了。前年夏天，我为她工作，被她解雇，还有那张五千欧元的支票，还有丹尼·海格送给她的那个水晶瓶子里的矿泉水。所有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可是我只是看着她，微笑着点点头。
苏菲也在微笑，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任她看，我清楚自己的样子：我的头发干净而且整洁；我脸上的妆浓淡得体；我身上的西装和裙子熨帖合身；我的丝袜质量上乘没有破损，小腿健康而且结实；我的皮鞋精美舒适，每天我都把它们擦亮。
苏菲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在那张美丽的脸上荡漾开来，没有恶意的笑，倒像是一个姐姐赞赏她初长成的小妹。
苏菲向我点点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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