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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浮生 一人之西湖

  几乎十年的关系,没有产生任何结果,都算是一件蹊跷的事。没有婚姻,没有孩子,除了致寒在他公司的部分股份,也不算有共同经营的一盘生意。
  周致寒每年三月必定到杭州小住,落脚点都在西湖边的青年旅馆。这恍惚是一个刻意为之的举动,表明自己之于这个城市固然是旅人,却比平常的旅人多一份长情。
  如此小小不言的心意,每每是沈庆平嘲笑的对象。青年旅馆?绝不在他考虑之列,他已经大踏步进入中年,眼睛和身段都已经放不下去了。偶尔他陪周致寒一同出行,行程单上的项目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我不想住香格里拉的行政套房,我也不想去天上人间和你的生意伙伴应酬。庆平,我来杭州,是为了看苏堤上柳树刚生出的那一点绿色。”
  周致寒会抱怨,一面抱怨一面看沈庆平办入住手续,一面抱怨一面精心化晚上出去应酬的妆。
  男人侧耳倾听,充耳不闻,出入电梯时扶一扶周致寒的手臂,免得地毯边绊住她的高跟鞋。
  她不能抱怨他不好。跟了他那么多年,从花信年华到熟女,从他开桑塔纳到奔驰S600,从相濡以沫到给相濡以附属卡,能够的时候,都陪伴她,会削苹果——除了婚姻以外,但凡一个男人可以给一个女人的,沈庆平都没有遗漏。
  而婚姻,大概彼此都没有想过要。说起来,一张婚纸有什么意义?
  在沈庆平的交际圈中听到人家叫周小姐,周致寒年轻时候,并不觉得这句话会带来什么损害,到现在,是已经不愿意去察觉,是木已成舟的无可奈何。
  好在沈庆平很忙,他并不是每次都会陪她来的。这一次,就是周致寒一人来杭州小住。
  在酒店里接完沈庆平清早的查岗电话,周致寒换上柔软的运动长裤,贴身上衣和厚外套,她在洗手间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考虑良久,最后还是上了一点点淡妆,之前在电话里她还取笑沈庆平,“我也算一把年纪了,你还那么紧张干什么?”
  对方不接她的话头,只嘱咐她注意安全,早点回去。这样的关心,始终还是令女人觉得温暖。
  今年三月的春风来得特别暖,西湖边懒洋洋的,春茶初上,一阵阵香。她顺着苏堤一直走,人不多,偶尔有情侣牵手漫游,都极年轻,除了彼此以外,什么都可以视而不见。
  风景真好。好到不忍心走马观花,周致寒找到一家开在湖边的茶馆,要了一杯新茶坐下来。太阳一点点大起来,晒得周身欲化。她戴上墨镜,很不顾仪态地伸了个懒腰,半躺在椅子上。
  这时候有一只手,轻轻在她椅背上拍了一下,周致寒回过头去,是两个年轻孩子,一男一女,坐在和她背靠背的椅子上,正扭着身子看她。
  “您好,对不起打扰你,可以让我们看看你手腕上的镯子吗?”
  言辞很有礼貌,样子更好,都穿普通的牛仔裤运动鞋。女孩子长头发,白衬衣上罩一件小小的蓝色毛衣,身段窈窕,得天独厚,露出开朗的笑容,男孩子很高大,浓眉亮眼,英气勃勃。
  周致寒自信看人一向没有走过眼。把第一丝本能的犹豫对付过去,她取下镯子,交给那女孩。
  “卡地亚,我说是卡地亚吧。”
  年轻声音爆出热烈欢呼,女孩子眼神闪亮,看得目不转睛。他们小心翼翼捧着那个镯子端详,良久,交回给主人,“谢谢你,镯子真漂亮。”
  致寒微笑道谢,向这对年轻人举举茶杯,听到男生说:“你喜欢的东西,我将来都会送给你的。”
  女生温柔地说:“我知道,我很期待。”
  是现在的孩子都进化得太快了么,还是,周致寒老了?
  她在那个年纪,不要说卡地亚,就是一串玻璃项链,都是人间珍品,足够表达满腔热血,一片冰心。她叹口气,将杯中的茶叶吹开,热气袅袅。
  这只镯子,不记得是沈庆平去哪儿个国家出差带回来的。他平常并不送她礼物,那一次是很少的例外。很久之后,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他十天的差旅并非单独一人,才领悟出这份礼物的意义,乃是补偿。
  卡地亚黄金手镯,全镯镶钻,价值不菲。她那时候还年轻,有底气把镯子砸到墙上,把全部玻璃制品打得粉碎,收拾了自己衣物,离家出走。
  搬出去住比想象中容易,而且更放松,她在大学教书,工作独立,不需要一张附属卡也能过舒适的生活,晚上和朋友在风味别致的小酒吧喝一杯长岛冰茶,微醺时回去睡,一夜无梦,不知道多快活。
  何况,沈庆平并没有纠缠她,表现得如一贯的冷静理智,由此致寒立志要过得更好,不为思念或后悔落一颗眼泪。
  直到某个深夜,发现沈庆平的车停在她小公寓的门口,喝醉了,抱着她反反复复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一个大男人,神情像被噩梦追逐一样恐惧。
  纠缠久了,眼泪鼻涕呕吐物蹭满她一身,双手力气很大,执意不愿松开,闹到保安都出动,问要不要帮她把这醉鬼打发走。
  致寒脑子里千回百转了多少思绪,最后叹口气说:“不用,是我先生,帮我把他扶上楼吧。”
  沈庆平翌日醒过来,叫人来把致寒的东西都搬回他那栋大而无当的宅子,没有多一个字交代,就此如常又过了下去。
  转眼到如今,时光真是快。
  眯上眼,从墨镜里看水波淼淼,天青如玉,周遭静静的。这才是度假,把骨头一片片在太阳下晒出香气来。她完完全全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睡了过去。
  闲晃荡了一天,回到青年旅馆,已经是黄昏时分,许多背着背包的孩子正在排队等待入住,似乎是一个学校来的旅行团,男孩子都单穿一件衣服,有的干脆是短袖,露出无所畏惧的皮肤,在那里吵吵嚷嚷的。周致寒驻足看了两眼,走去等电梯的时候,晃眼看到一张面孔,似曾相识……
  是上午在西湖边问她要镯子看的男孩子。他眼神更好,周致寒还在回神,他已经露出微笑,主动招呼:“嗨,你也住这里吗?”
  不知道为什么,到处围绕着的年轻气味,使她觉得这句话里微含讽刺,致寒轻咳一下,淡淡说:“是啊。”
  对方浑然不觉她的冷漠之意,电梯来了,赶快按住上升键,让周致寒先上,随后跟进来,仍然兴高采烈地说:“我很喜欢住这里,可以交到不少新朋友,哎,怎么称呼你?我叫乔樵。”
  这是多少年来头一回异性向周致寒搭讪,用轻松活泼的口气,态度干净得毫无瑕疵,绝没有随后而来虎视眈眈的角力预感。
  致寒说:“你叫我Veronica吧。”
  电梯里短短聊几句天,他已经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北方孩子,到上海读书,趁周末加逃课,陪女朋友过来玩,今天去了苏堤,吃了小笼包子,还没想好明天上哪儿去,可能又是随便走一走。
  光明磊落,一派天真。
  交换了房间号电话号,回到房间卸妆的时候致寒猛然一阵懊恼,悔不该自己用拒人千里之外的口气,说什么叫我Veronica。
  她倒真的有一个法文名字是Veronica,去巴黎待过两年,没有什么伟大的目的,有一搭没一搭上工商管理学位课程之余,大半时间闲逛,学怎样调咖啡和养花,结果很有幽默感——法国美食整出了她的胃病,落花流水就回来了。她所学到的法文,偶尔可以拿来在会所里听听边上老外讲八卦和发牢骚,更偶尔是帮沈庆平玩点小恶作剧。倘若在某个场合他被一个爱说洋泾浜英文的二百五缠上,致寒就过去,说一串流利漂亮、唯独绝大多数人听之茫然的言语出来,而后沈庆平就彬彬有礼地说:“失陪一下,我有点急事,去去就来。”金蝉脱壳。
  那串话的意思是:你的裤子拉链开了,你不准备过来一下让我帮你拉上吗?
  但在乔樵面前,这叫什么?需要装那么矜持的样子出来吗?不知道电梯门一关他怎么嗤笑,“Veronica?老女人还挺来劲。”
  越想越不舒服,致寒发狠地把手里卸妆液扔到水池里,抹一把脸去给沈庆平打电话,手机屏幕上显示下午四点四十七分,他应当是在开例会,但响了一声,他还是接起来,第一句话是:“没事吧?”
  这是他的体贴处,但凡致寒在外地,在明知他忙的时候会打电话回来,无论如何他都会接,再不得已,也会把电话转到贴身秘书那里,怕的是致寒有急事。
  致寒想想,真的是没事,那点子小情绪,就是放大一百倍,庆平也不是倾诉的对象,忙说:“没事。”顺口撒个娇,“我想你了。”
  那边哦哦哦,应道:“我一会儿打给你。”
  和沈庆平纠缠的头几年,谈恋爱和打仗一样,热血堆积在头顶,搏兔以搏狮之力,动辄爆发全身能量,哭哭笑笑,生生死死,投入到物我两忘。
  那时候两个人闹了别扭,永远是沈庆平来抚慰她,任什么工作,紧要关头,手下人在外面把办公室敲得山响,秘书小姐转接电话一再占线、占线。他总要先把一切跟致寒解释清楚。绝不说一会儿打给你,因为怕一会儿之后永远没机会了。
  其实有什么好解释,这头的沉默不语,不过是等那头多说几个爱字。
  一个人独自出来旅行,最大的好处是尽享自由;最大的坏处,是实在太自由,面对大片时间,幽静空间,不知如何填补。
  走到窗前拉开帘子,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写什么文章,古人八个字已经是一整幅莫奈。黄昏时天色静谧,再吵闹的声音都显得恍惚。浮生半日,值得享受。
  致寒呆呆地就这么站着,头脑里倒也空空的,不需思绪。站了半个时辰,电话响起,庆平开完会了,正走下停车场,说要出去应酬,忽然问她:“你和一个姓顾的人很熟吗?”
  “姓顾的?顾什么?问这个干吗?”
  沈庆平说:“没什么,前两天一个饭局上认识一个姓顾的,说和你很熟,我想你大概没给我介绍过。”
  这句话说得十分蹊跷,致寒神经一紧,沉默半刻,轻描淡写说:“姓顾的多了,我怎么都认识。哎,你去哪里吃饭?和谁?”
  女人再豁达利落,有时候都不妨查查岗,男人倒不是真的希望时刻向你报备,但正常情况之下,他还是把这个作为爱情的证明。
  庆平早就习惯了这一套路,即刻就回:“几个供应商来了去见一下,你吃饭没有?”
  两个人随便说了几句话,突然就断了,停车场信号不好,致寒向来知道。她将电话拿在手里,良久不见庆平再打来,不知道为什么心脏扑扑扑跳得很急。急到连有人敲门,都误以为是心跳,许久才反应过来,像得救了一样,慌忙去开门。
  门外竟然是乔樵,换了件灰色长袖衬衣,里面一件白色T恤,脏脏的裤子,对她笑,“你真的住这间房啊?”
  致寒忍不住露出笑容:“什么叫真的,你找我吗?”
  男孩子点点头:“是啊,我看你是一个人出来玩的样子,问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
  和两个小自己一轮有多的孩子吃饭,乐趣微妙。出行前乔樵想必做过详细的旅程计划,一出旅馆门,直扑某处公车站,一到某站,毫不犹豫下车,右转,前行五百米,大叫一声:“最地道的西湖醋鱼在此!”冲进去,不需看菜谱便开始点。
  小馆子,偏偏僻僻的,但味道的确好,致寒吃得很舒畅,还端一个碗进厨房去对大师傅道谢。
  乔樵是好男子,或至少显示出好男子的潜质。第一当机立断,第二周到细致,无论二十五还是五十二,男人做到一点已经达标,何况齐全。吃鱼时把最好的肉挑出来,先放到致寒碗里,再放到女朋友碗里。那女孩子名叫小珊,相貌娟秀,态度娇柔,坐享乔樵的体贴,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乘乔樵去洗手间,致寒赞他一句:“他对你很好。”
  小珊嘴角牵一牵,笑容勉强,似有心事,欲言,又止,终于说:“他是对我很好。”向洗手间的方向看一眼,接着说:“不过,好又有什么用呢?”摇摇头,“他能给我我想要的生活吗?”
  这个论调,在致寒不算新鲜,几多恨嫁的熟女,不慎踩到没结果的孽缘里去,对方对她越好,便越是锥心,就致寒自己,也不敢说深夜凌晨,没有过如此这般惆怅的时候。
  但小珊多大?十九?二十一?不知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现在竟已断言乔樵给不了。
  致寒没有问。她是多聪明的人,小珊的眼光收回来,在她手腕所戴的卡地亚镯子上一瞥,已经昭然若揭。这女孩子的理想,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时乔樵回来,说道:“等下你们去洗手间要小心,地很滑。”小珊应了,声音甜甜的,梨涡一旋,笑意盈盈,霎时两个面目,转换极为自然,怎么说都算天赋过人。致寒暗叹口气,低头喝汤。
  吃完饭,在杭州城里信步乱走。致寒不愿当灯泡,故意落后一步,风色轻柔里听到那对小情侣咿咿呀呀的絮语,学校如何如何,同学如何如何,简直都是些与人世不相干的小事。
  男孩子兴致勃勃在计划,这个假期在这里,下个假期不妨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爬华山吧,华山险峻,爬起来过瘾。明年多存一点钱,去四川,或者云南,毕业以后再考虑西藏和新疆吧,那种好地方,要计划周详一点。
  真是太年轻了,沉浸在希望与爱情里。
  他完全感觉不到身边女孩子那始终沉默的呼吸,是一种意味着你的人生与我无关的强烈暗示。
  走了半小时,小珊转过来问致寒:“我们约了几个朋友去酒吧玩,你要不要一起去。”
  再说去,就未免太不识趣了,致寒笑着挥挥手,跳上一辆出租车,回了酒店。下车的时候接到沈庆平的电话,那边传来爵士乐轻柔慵懒的节奏,大概是在某个会所。
  今天他的电话,从早到晚,似乎特别多一点,大家一起那么久,有一点最细微的不合理都能察觉,致寒直截了当问:“你今天怎么了,有心事么?”
  她是情人,更是知己,自信爱来爱去那么多年,最留人的是知己知彼。
  庆平应当已经喝了一点酒,在那边呼吸浓重,不出声。
  忽然说:“我想要个孩子。”
  致寒轻轻笑,一面开房间门,一面应:“当真?”
  他很肯定的,“当真。”
  大概是起身从房间里走了出去,音乐声缥缈起来,他说:“要是你愿意生个儿子给我,我会爱得发疯。”
  几乎十年的关系,没有产生任何结果,都算是一件蹊跷的事。没有婚姻,没有孩子,除了致寒在他公司的部分股份,也不算有共同经营的一盘生意。
  有时候沈庆平和致寒在家里坐着,谈一些家长里短,偶尔争吵两句,自然而然,四平八稳,好像这就是天长地久下去的架势。
  那情景令人恍惚,至少令致寒恍惚,因为无论从哪儿个角度来说,这两个人之间,其实毫无必然要连接在一起的关系。
  但她从来没有对此抱怨过。
  一个人不抱怨明显对她不利的事实,多半是,她本人就是这一事实的缔造者。
  是什么引领她到达这个地步?两个人不谈论。沈庆平以他独特的适应力,将生活接受下来,并且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他今天晚上,是多年来第一次,提到两个人之间关于结果的缺失。
  他还在继续说:“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对你不够好,或者我自己本身,做得不够好,所以我才会觉得,你在我身边,好像是一种老天爷对我的恩赐。什么时候这恩遇会到尽头,没有人知道,你也不知道,你只是随时准备好要走。”
  致寒不能不辩白:“庆平,你怎么了?我跟你十年,以后都跟下去,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不知为何,她眼里薄薄有雾。
  那惯来稳健、波澜不惊的男人,此时呼吸软弱,蕴含着莫名心事,却缄口难言。
  他轻轻说:“小寒,我爱你,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
  电话挂下,致寒背脊上一阵冷,再拨过去,竟然已经关机。
  她跌坐在床上,四周巨大的静默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带着难以抵御的真实沉重。人生有一些莫名苦痛尖锐处,潜伏在心灵必经之地,罔顾时光纷扰,等待一击得手,血流成河。
  沈庆平挂了电话,转身正遇到司机许臻出来找他。小伙子不高,身板极强壮,脸相干净,不算俊,但周正舒展。他尽司机的本分,陪客,不喝酒,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关心地问:“沈先生,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示意许臻带路进去,包房里坐了三四个他的生意伙伴,都已经差不多了,个个半躺在沙发上打盹,没睡着的也只小声聊天,清心寡欲的,任身边穿低胸露背晚礼服的陪酒女郎个个闲得发慌。
  岁月不饶人,看表才十一点多。换了几年前,是刚刚进夜场的时候,就算已经喝了不少,惦记的无非是等下转哪儿个场子。
  现在,大家轻轻浅浅吃晚饭,讲究哪里的汤水养生正宗,到不对外开放的私家会所坐一阵,已经个个困极思睡,好像角落里那个牛高马大的老任,从前是出了名的色狼,夜夜笙歌,不醉不欢,自两年前查出前列腺癌症初期,整个人跟霜打了的豆苗一样,一个劲往泥巴里长,到酒池肉林所在一样先叫一杯牛奶,任谁的亲生大爷都休想劝他喝上一杯。
  沈庆平低声叫许臻去买单,坐到老任身边去,后者望他一眼,笑着说:“查岗?”
  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看看,又放回去,“我家老太婆,现在对我完全放养,偶尔早点回家,她还说我吵得她不能专心看电视,啧啧。”
  沈庆平忍不住笑,“你现在还能折腾什么,嫂子当然懒得理你。”
  多年的朋友了,彼此知根知底,老任随他调侃,也不恼,拍拍他,“致寒呢?最近都不怎么见她?”
  庆平嗯一声,简短地说:“她出门走几天。”
  这时候会所的营业经理拿着结账卡进来,请他签字,轻轻问:“沈先生,今晚玩得不开心吗?这么早就走。”
  沈庆平笑一笑不作声,很快签完字,嘱咐许臻继续待着招呼其他人,自己拉了一把老任,两个人悄悄出了门,车子驶出停车场出口的时候,天上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老任问:“这是去哪儿?”
  沈庆平不出声,车开得飞快,窗外霓虹灯光一匹匹锦缎拉扯开来似的,五光十色地掠过去。老任就知道他不对劲,说:“有事?”
  一世人两兄弟,在老任面前他没什么好隐瞒的,终于说了出来,“胡蔚可能怀孕了。”
  胡蔚?老任愣了一下,“谁?是不是你上次带出来那个美院的小姑娘?”
  一说就记起来了,高个子的北方女孩,两条腿漂亮之极,鹅蛋脸,额角光洁明净,年轻得一点灰尘都没有。几个月前和沈庆平一起出来过一次,喝酒很豪爽,话却不多,一笑两个酒窝儿,很是可爱。
  沈庆平苦笑,“细枝末节你都记得清楚,妈的,色狼本性不改。”
  老任不服气,“谁色狼,我又没让她大肚子。哎,你准备怎么办?”
  见沈庆平不出声,干脆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你别心事重重的。怀了就生呗,致寒那里,你先瞒住,真瞒不住了再好好哄哄她。”
  大家都是现实主义者,对情形估算得很清楚,“她三十几岁的人了,就算生气,能走到哪里去?你一把年纪也该有个孩子了。”
  沈庆平看他一眼,“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
  老任急了,“那你愁眉苦脸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你,这孩子你不想要,犯得着跟我说吗?又不是第一次玩出火。”
  又不是第一次玩出火,又不是他一个人玩出火,惯例是给笔不大不小的钱,女人自己去把首尾收拾干净。沈庆平比别人还多一分自在,他毕竟没结婚,不想要就是真的不想要,连借口都懒得找。
  要说致寒什么都不知道,肯定是假的。唯一有一次发作,她不声不响搬了走。他起初像一只出了樊笼的野狗一样疯玩,过一段时间,回到变得像狗窝一样的家,四壁静寂,明明没有心事,却夜夜睡不着。最后服了,作低伏小,破釜沉舟去求回来。回来后,庆平有时候觉得,她大概是从此懒得管,或者根本不愿管了,蛛丝马迹比红绿灯还闪亮,她偏连眼都不转过去,自顾自生活。
  这到底是彻悟还是绝望,沈庆平不是太清楚。
  他想了半天,反问一句:“生下来?”
  老任唯恐天下不乱,“生!我三个儿子了还想生个女儿呢,你屁都没一个还不生。”
  生下来,有什么难的?说沈庆平真的很喜欢孩子,不见得。可是一把年纪,当周围人人都谈儿论女的时候,他心里也有点痒痒。
  胡蔚,是真年轻,也可能真的没有出来走过,和他在一起倒不曾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反反复复只会说,要他对她好。偶尔天真,说要结婚,毕业后就结婚好不好,一遍遍这样问。
  他不知道该失笑还是发愁,对着胡蔚美丽的脸一看再看,无言以对。心里想,奇怪,哪里有二十岁的漂亮女生想结婚的?周致寒都不提这件事。
  结婚。他很多年前结过一次,很快就离了。两个人相对两相厌,对久了简直是人间酷刑。
  和许多女人厮混过,后来和周致寒在一起,有两年功夫,他爱她爱得发疯。那时是事业上升期,忙到连水都尽量不喝,免得要上洗手间。但每天要见她,清早就清早,半夜就半夜,最神经的时候一天发了一百条短信——一个大老爷们儿,周围的朋友都笑他。不敢当面笑,背后议论纷纷,说这回沈庆平破了金身,被逼娼为良了。
  要是致寒肯为他生个孩子,最好是儿子,沈庆平想不出世上还有比这更乐的事。
  那时候,周致寒要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干,不要说结婚,就是含笑饮砒霜也干,反正还能去洗胃不是。
  可惜她不肯。
  有过一次,她毅然决然去了医院,陪都没有叫他陪,问都没有问过他要不要。若不是许臻恰好开车经过医院门口看到她的车,沈庆平估计自己终生都会被蒙在鼓里。
  那几天厨房里总是煲着乌鸡汤,当归枸杞黑豆,袅袅的药材余味萦绕一屋子。阿姨按周致寒的嘱咐,把燕窝放在早餐桌上给她补身体。两人强作镇定,根本谈都不谈起这件事。唯独有一天沈庆平半夜醒来,发现周致寒站在洗手间里,无声无息地抱着双臂,肩膀微微地一耸一耸,不知是不是哭,那一刻他觉得满天颜色都是灰的,心很冷。
  送老任回了家,果然任太太还在看电视,迎出来在门口对庆平点了点头,说:“今天这么早?老任,你车停哪儿了?”
  白白胖胖的女人,开眉笑眼,认识十几年了,没见过她发脾气,成天慢悠悠的,伺候花花草草很来劲。这个别墅区里的园子,数她家的最漂亮。经常说,在她眼里老任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养你你不见得长多好,不养你你满地都是。
  老任在外面胡来,喝多了经常拉着姑娘的小手,问:“要把我比植物,你说我是哪儿一样?”人家哪儿知道他什么意思,拼命往贵重树种上招呼,松柏梅竹都当过,最离谱的是那个读了几本书,硬说他是紫檀花梨。老任乐得在夜总会的沙发上滚,跟沈庆平说:“我操,我要像花梨,还做什么生意啊,直接把自个卖了不是划算得多。”
  站起来一声吼:“老子就是一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
  晃晃悠悠走了。回家听他老婆念叨今年玫瑰种子好,兰花就不怎么样,门口那两盆子铁树,你开不开花倒是吱一声啊。听得修身养性的。
  沈庆平不是不羡慕。
  江南早春夜晚,凉飕飕天青如水,致寒裹紧自己的外套,后悔没有带一件毛衣随身——但也没有想过,在杭州度假,会有凌晨三点出门的时候。
  和庆平通完电话,她细细洗了澡,上床睡下,留床头柜上一点点灯,黄凝凝地照着,窗里窗外,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致寒尽量伸展开身体,调和呼吸,走了一天,肌肉都很疲累,不知道为什么,直耗到半夜,都不见半点睡意来访。
  她眼睛睁了又闭,从来不择床的人,偏生这一刻觉得身下床褥无一寸顺心,折腾了半日,终于爬了起来。
  坐在床沿她一字一句想沈庆平电话里的言辞,这样衷情倾诉,是初相识那两年常常有的,不知从几时起便淡了,谁也不觉得惋惜,自然本就是真理。再度突兀而来,不是他有什么事,就是他知道了她的什么事。
  “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无论发生什么事。”范围多大,不可限量。
  最有威力的言语,都不可以只从字面上解释。这是不是常识?
  站起身一件件穿衣服,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镜子里她一张脸线条柔和,五官精致,两线黑眉弯弯的,眉峰那里偏有棱角,眼角斜斜飞上去。半夜三更,眼色都水影盈盈。说是奔四的光景,年华应该只剩尾巴,但比黄金还贵的护肤品和会员制度的美容院,还是不惜余力起到了牵制敌人的作用。
  关伯第一次见她,对沈庆平说她外柔内刚,大旺之相,桃花带官印,最得男贵人欢心,但心思过密,福寿不能两全,终要折一样。
  关伯是台湾人,精通面相,紫微斗数尤有造诣。专行走达官贵人圈子,人人尊礼有加。他却和沈庆平格外投缘,其时庆平初初恋上致寒,闻言慌了神,急忙请关伯设法化解,被致寒一句话挡了下来,说:“既然如此,我当然是长命百岁。”
  她却从不觉得自己有福。
  看了自己半天,致寒叹口气,出了门,准备找个什么地方权当消遣。
  一走到酒店前台,偏巧,劈头竟然又撞上了乔樵,不知道这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浑然无视周致寒,直端端进去了,是致寒一叠声喊他:“乔樵,乔樵!”
  喊了许多声,他才反应过来,瞪了周致寒好久,说:“哦,是你啊。”
  致寒看这孩子脸通红,额上青筋直跳,眼神茫然,忙过去拉住他胳膊,说:“你怎么了,小珊呢?”
  他挤出一点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不知道。”
  手臂挥舞了一下,不知想驱赶什么,摇摇头又往里走。
  周致寒一把把他扯回来,沉下脸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怒自威,乔樵一愣,看了她半天,垂下头来,轻轻说:“我们吵架了。”
  致寒松口气,“吵架有什么关系,谁跟谁不吵架的。”
  她知道这时候放乔樵一个人上去,小孩子的心气钻牛角尖,必然难平,不如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说:“哎,你帮我一个忙,陪我出去找个网吧好不好?太晚了我一个人不大安全。”
  她对人总是看得准,一说不大安全,就算乔樵心乱如麻,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都只得答应下来。跟着致寒走出旅馆,且告诉她,最近的网吧就在十五分钟路程之外,杭州治安不坏,完全不用找车。
  两个人一路走,致寒和乔樵一搭一搭聊着,不出两三个回合,就问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可能别人不信,这是乔樵生平第一次到酒吧。
  一进苏荷的门,里面的嘈杂声就扑面而来,把他打了个劈头盖脸。
  读大学之前不要说喝酒,就是可乐和咖啡,爸妈都不准他碰,说对身体没什么好处,要糟蹋自己等滚出了家门再糟蹋。家法威胁之下,他忠实地贯彻了这个宗旨,在家只喝白水和果汁,出门就直扑垃圾食品餐厅,专吃最被他妈妈鄙视的垃圾食品。乔樵有个弟弟,两人年纪差不远,兄弟感情很好,弟弟后来去了美国,别人一年到头吃汉堡王吃得双眼含泪,他还挺开心。常常打电话跟乔樵说,咱们这种用餐习性分裂,一看就是被父母给逼出来的。
  但他不是个叛逆的孩子,从小就坚强敦厚,谁看了都说教得好。
  只待了一会儿,乔樵就晓得自己不会喜欢这种场合,令他莫名惊诧的是,小珊却如鱼得水,冲进嘈杂音乐里的第一分钟,全部神经就已经活跃起来,大声说话大声笑,一点也不像他所熟悉的那个乖巧女生。
  今晚一起玩儿的人,都是小珊约的朋友,开始说是同学,到酒吧里一看,三个男的,一个女的,就是再把他俩拉上一算,平均年龄都得有三十五,个个摇起色钟来手势娴熟,显然是类似场合的常客,名字听起来都不像来自身份证——强哥、小宝哥、鸡公……
  他们叫了两瓶黑牌威士忌,玩色钟,名叫强哥的男人上来就单挑他,轻而易举赢了几盘,对小珊笑,“妞,你家小男人,得抬着回去,估计今晚用不上了,你不介意吧?”
  乔樵听得血冲脑门,偏生小珊笑颜如花,似乎一点不介意对方口齿调戏,只好硬生生忍了下去,沉下脸,说:“再来。”
  再来还是输,对方是老油条,套路精熟,叫点数滴水不漏,看乔樵一杯一杯硬着头皮灌下去,越发小瞧他,和小珊不断调笑,神色轻浮。过了半小时,风云突变,乔樵对他那些声东击西的把戏突然一下识破似的,盘盘单刀直入,叫上两个回合就将他色盅中的点数喊死,叫他开也输,不开也输。对方渐渐笑容尴尬起来,酸溜溜地说:“咦,你怎么一下聪明起来了?”乔樵冷冷望他一眼,不答话继续来,继续势如破竹地赢。小珊在一边倒也来劲,说:“嘿,他读金融的,算概率小菜一碟啦。”
  强哥作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不过小伙子,你读金融再好有什么用?读金融还不是帮人家数钱。是吧,小珊,哈哈。”转过身去示意另一个人上来对上乔樵,自己却靠近小珊,“我们玩。”
  玩到两点钟,乔樵实在难受,拉一拉小珊要走。女孩子和那几个人左一杯,右一杯,已经喝得不少,一摔手臂,“要走你走,我好久没出来玩了,你别烦。”
  他大吃一惊,虽然说环境吵,小珊语气里那种冷漠和不耐,还是像钢针一样直刺他的心。乔樵不知所措地四处看了看,所有人都忙着吆五喝六,霓虹灯转动,光影缭乱,群魔乱舞,似乎唯独自己是局外人。身边小珊忽然“啊”的一声叫起来,原来又输了,抱着杯子闹:“耍赖,耍赖,不喝了不喝了。”那几个男人爆发出淫邪的哄闹:“不喝就脱衣服,脱一件,脱一件!”
  乔樵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拖过小珊,往外就走,到门口,小珊把他手一甩,满脸涨红,冲他大声叫:“你干什么?神经病啊你!”
  男孩子气得站在那里喘气。他对小珊好,体贴退让,就算不悦,也是闷一闷拉倒,渐渐成了一种习惯,这阵子恼怒得很,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小珊当然最了解他不过,冷冷看着他,酒后漂浮的眼神于他完全是陌生的,过了半晌一转头,自顾自进了酒吧。乔樵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灯光闪烁中,五内如焚,却什么也不能做,不愿做。站了很久,慢慢挪开步子,清风明月柔和,杭州城中夜色温柔,浑不顾人世有多少风云突变。一步步,走回去。
  听到这里,致寒心里叹口气,说:“你以前完全没见过小珊这样么?”
  乔樵摇头:“我从来没有去过酒吧,她也没有去过。”
  是个判断句,但是带犹豫。致寒微笑着看看他,男孩子很泄气,自己改口:“我没有和她一起去过,大概她是和别人去的吧。”
  凝神想一想,很低声地自言自语:“难怪有时候,晚上她会不接电话。”
  你以为你了解某个人,其实你只了解她和你在一起时的那一面。
  你所看到的那一面,只是你能够和你愿意看到的某一面。
  冰山一角之下,到底藏多少沟壑?不潜下去细细观望,谁能下一个准确的判断?
  就连致寒,都从不敢说自己真正了解谁。
  想了一会儿心事,乔樵冷静了一点,问致寒:“你这么晚跑出来找网吧干吗?”
  致寒说:“我要找一个人。”
  “从网上找?他还在线么?”
  致寒笑起来,“不,他不在线,是我要给他写一封邮件,看他在哪里。”
  乔樵耸耸肩,他的礼貌不允许他问。什么样的邮件,一定要凌晨三点写?是不是等睡到第二天九点再写,重要性就会随之减低?
  眼光越过高茫的夜空,致寒仰头望着所有争相闪烁的星辰。她很需要知道现在在哪里的那个人,已经有五年,不曾有过任何音讯。
  找到网吧,致寒看了看自己的工作邮箱,浏览一下时尚信息网页,乔樵在一边玩游戏,不是很投入,手机抓在手里,不断看,那一副故作镇定的样子,让致寒心里好笑。不到半小时,对乔樵说:“咱们回去吧?说不定小珊回来了呢。”
  乔樵摇头:“房卡在我这里,她回去了会给我打电话的。”
  于是又耗了一会儿,致寒看乔樵的样子,再玩下去就会把全部气撒在鼠标上,很快要赔人家一个了。她干脆站起身来,说:“走,我陪你去找她,女孩子玩太晚了,不安全。”
  乔樵犹犹豫豫的,身为男人的自尊和身为某人男人的责任心在天人交战。致寒不管他,自顾自走出去。乔樵抢着到网吧柜台结账,很有不占女人便宜的气概。致寒也由他,闲闲站在一边等。毕竟年龄悬殊,气质迥异,收银员一边算钱一边忍不住多看了这两人几眼。致寒笑一笑,说:“带儿子出来上网的女人不多吧?”
  收银员赶忙掉转头,说:“儿子?我以为你们是姐弟呢。”
  出去乔樵就跟她急,“你哪里像有个那么大儿子的人啊?说话老瞎了。”
  致寒只顾笑,扬手打车,说:“哪个酒吧?”
  巧得很,到酒吧的时候,那帮酒客们正出来。乔樵一眼盯到小珊站在路边,醉醺醺和一个男人勾肩搭背,大声说笑。他想冲上去,被致寒一把推到身后,严厉地说:“不要和喝醉的人讲道理,更不要和他们打架。”
  她自己上去,立刻看出来小珊今天不但喝了不少酒,而且酒里面下了药,皮肤全部变红了,眼神涣散,看人都聚不了焦。照正常途径,多半是把她弄不回去了。
  她走到面前,那几个男人大概正在商量去哪里,淫邪的眼光在致寒身上上下打量,问:“美女,找男人啊?”
  致寒伸手在小珊脸上拍了两下,惋惜地说:“哎,怎么这么快就喝多了。”
  对那几个人笑一笑,说:“我是小珊的姐姐,刚才忙没空过来。几位是小珊的朋友吧?要不要一起再去玩一下?”
  那些人都是夜猫子,玩到这时候,情绪正到最高潮,一听有免费的场子可以转,水蛭吸血一样叮上来,涎着脸问:“去哪里玩?地方不好我们可不买账。”看了一眼乔樵,满不在乎,显然没把这年轻男孩子放在眼里。
  致寒稍后退一点,伸手握住乔樵的手,强迫他平静下来,一面说:“放心,一定是好地方。”
  她带他们去的是杭州城最好的夜总会之一。致寒带乔樵坐出租车,那边的人开了一部车。上车前乔樵试图把小珊从那台车旁拉过来,立刻就被对方凶狠地推开。这个送上门的妞是煮熟了的鸭子,怎么着人家也不会放过尝鲜的机会。
  上了车,致寒立刻拨电话,对方很久才接起来。听到她的声音很吃惊:“致寒?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她寒暄问好,礼貌周到,然后说:“我一会儿要去你那个场子,帮我准备好一间大房,三瓶蓝带,开好,这会儿还有姑娘吗?帮我挑四个会来事会喝酒的。”
  对方唯唯诺诺,但是越听越糊涂,终于忍不住问:“老沈在杭州?应酬客人么?怎么之前没说一声?”
  致寒鼻子里嗯嗯两声,不置可否混过去,转眼车子就到了夜总会门前。乔樵张了好多次嘴想要问个究竟,都被致寒压了下去。一下车,夜总会的营运经理带两个妈咪,在门口满脸堆笑地等,抢上来接致寒,“周小姐吧,金总要我好好招呼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另外一辆车随即也到了。那一群人跌跌撞撞拥过来,一看接待的阵势,各自都愣了愣,不过酒壮怂人胆,胡言乱语地,跟着致寒就进了门。搂着小珊的那个,还摸着她的脸夸:“小妞有料啊,这么有钱的姐,还给我们一个惊喜。”
  进了包厢,酒开好,四个妖艳的小姐迎上来,对那些人来说果然是个大惊喜。本来就已经喝到七八分了,这猛药一下,满屋子玩乐起来,一个个很快就昏天黑地。致寒站在门口,瞅着小珊酒力药力一起发作,趴在最靠边的沙发上昏睡,一推乔樵,“去,抱她出去,打车回酒店。”
  乔樵立刻冲上去,两步又折回来,“你呢?”
  致寒对他笑,“你担心我干吗?担心我明天长黑眼圈吓死鬼吗?赶紧回去!”
  他不依,“那些人都是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在这里不安全,我们一起走。”
  致寒摆摆手:“你不用管我,去。”
  乔樵还要争,被致寒沉下脸瞪了一眼,教训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婆婆妈妈的。叫人小看。”乔樵耳根子一红,一咬牙一跺脚,抱上小珊往外就走。那些人抱着千娇百媚的小姐正癫狂,瞅着买单的还在就行,居然都没有去理他。
  看乔樵消失在走廊尽头,致寒站在门口,吩咐包房公主叫经理过来。那人早已接到大老板的电话,说这位周小姐是他多年的好友,要什么就得给什么,结账的时候签个字就行了。虽然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来头,但听老板的总不会错,接到召唤,急忙过来,点头哈腰问:“周小姐,有什么需要?”
  致寒从长裤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经理忙说:“老板吩咐过,您签个字就成,不用付了。”
  她笑一笑,“没事儿,你去把账帮我结了。我没带现金,你多刷点儿一会儿帮我给小费。”
  经理很负责任,“周小姐,连公主带妈咪,一共六份儿小费,三千就够了。”
  致寒点点头,“我知道,你多刷两千,给那几位。”她指指在大堂里站着值班的那几个保安。
  经理有点纳闷,“周小姐,您太客气。他们不用给的,要给也不用那么多。”
  致寒这才图穷匕见:“一会儿你进去,跟这几个王八蛋喝杯酒,告诉他们账结了,让他们玩痛快点儿,我好走。再等他们喝得差不多了,衣服裤子全部扒了,好好揍一顿,丢下水沟里去冻着。”
  经理大吃一惊,“啊,这不是您的朋友吗?”
  致寒眯眯眼,“什么朋友,这几个王八蛋想强奸我弟的女朋友,我一个人在杭州不想硬来。你帮不帮我这个忙?”
  敢在地界上开这样规模的夜场,老金当然不是省油的灯。他雇来看生意的手下,更不是好惹的主子。饶是这样,还很谨慎,进房间去兜了一圈看人成色,出来对致寒点点头:“周小姐一句话,我帮您料理。”且很同仇敌忾,“既然是这样,干吗叫这么贵的酒,两瓶黑牌喝死他们拉倒。”
  致寒嘴角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做鬼也让人家做饱死鬼么。一会儿下手狠点,别闹出人命就行。”
  抽身走了。经理送她到门口打了车,老远还在招手,脸上还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人人都爱胡闹,的确是个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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