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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浮生 玫瑰如焚

  不是时光倒流,或中夜梦魇。她把视线转回那一束玫瑰,错错落落地插在瓶中,花瓣深红,娇艳欲滴,致寒微微颤抖着手去数那花,不多不少,刚刚好十九枝。
  周致寒很少自己开车,她觉得枯燥。所谓的驾驶乐趣,似乎天生男人容易感应。女孩子对待车,和对待芭比娃娃的感觉,大致上相去不远。
  还是好几年前,到不得不买车的时候,致寒径直去挑了一辆宝马三系,最低配置,经典白色。沈庆平在一边啰啰唆唆:“要什么三系,以前进口的开起来都没意思,何况现在国产。买五系好不好?”
  她好声好气:“就算给我一架飞机,你觉得我能开出意思来吗?”
  沈庆平想想也是,在一边笑,去办手续,付款。卖车小姐羡慕致寒有福气,“先生对你真好。”致寒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今天和任太的饭局之后,致寒本来要到珠海见两个人。广州到珠海,对她来说已经算是长途车,向来都是许臻代劳的。
  下了车库,心乱如麻。直接把车开出去,开到中信公寓旁,才想起许臻一会儿要过来接她,这个路段不能临时停车,她只好一路开出去,给许臻电话:“你到体育中心里面来找我,我在保龄球馆附近。”
  许臻在那边深呼吸,半天不答话,忽然叫了一声“周小姐”,又哑下去。
  致寒胸膛里还是冷一阵,热一阵,没顾得上寻思许臻的异样,随手把电话挂了。到体育中心里把车停住,开了窗,风一阵阵吹进来,春末夏初南方草木蓬勃的味道,犹如燃烧的阳光,吹在她脸颊上,这才定了定神。
  她手指在电话上抚来抚去,一心要找沈庆平,但最初的冲动过去,便叹口气,忍了下来。
  想必此时沈庆平,等的就是要她找。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身侧放着手机,隆重地把模式调到了响铃,以免错过她的电话。
  疖子生在背上,表面上那层皮好好的,似乎可以天长地久红润安康下去。只要不挑破,让里面的脓流出来。虽然说要真的治好病,总得让里面的脓流出来的。
  她还是狠狠搓自己的太阳穴,搓出两片红,散了些许烦躁。静了许久,才想起刚才许臻的口气颇古怪,正要询问,玻璃窗门轻轻被敲两下,许臻在外面弯腰站着,对她笑一笑。
  笑容很勉强,甚至是扭曲,仿佛笑的主人花了很大的力气,去压抑自己真实的感情:悲伤。
  致寒下车和他换位子,两人擦身而过时,许臻眼里分明有大团大团血丝,眼睑微微肿着,像是哭过,整个脸相垮下来,像受过无形的重击,精气神疲态尽露。
  相识多年,致寒没有见过许臻形容这样破败。他行伍出身,千锤百炼过,即使是通宵陪伴沈庆平饮酒,第二日开十几个小时车返程之后,体格和精神都总是保持良好的运转状态。
  她不由得吃一惊,将许臻拉住,“小许,你怎么了?”
  梦游一样走着的许臻回了回神,又露出那种勉强地笑,“没,没什么。”
  致寒沉下脸,“小许,跟我说实话,又不是外人。”
  没想到许臻嘴唇嚅动几下,猛然间堤坝垮了,热泪盈眶,紧着喉咙,急不可待地喊出来:“周姐,我家没了,全家都没了。”
  这有似困兽的嘶喊,将致寒恍恍惚惚的脑子一下喊醒,她背脊上暴过一阵寒,抓住许臻的手,“怎么回事?”
  许臻就势按住她的手,整个人软下去,伏在两个座椅中间,脊背抽动,没有哭,就是在快速的喘气,不断发抖。
  铁打的汉子,转瞬间变作泥塑的菩萨,致寒轻轻抚摸他头发,如哄孩子一样柔声说话:“小许,振作一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事实是她帮不到,不但是她,除了听天由命以外,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到。
  许臻是山东人,家在济南以北八十余公里处的一个小镇上,自幼丧父,寡母一人,抚养他和两个妹妹长大。除了他出外当兵,退伍后留在了大城市工作外,家里人都留在镇子里,七拐八弯亲戚一大堆,每天吵吵闹闹过日子,也算是安居乐业。许臻很孝顺,每年要回一两趟家,奉养母亲之外,两个妹妹结婚生子盖房开店,需要的钱都靠他周济。他在沈庆平手下做事,不算轻松容易,但一直兢兢业业,心甘情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雇主家大方。平日不说,年终总有一笔对许臻来说数目不小的奖金发放。此外,沈庆平还会私下给他一个红包。
  去年的红包,来得比往年迟,是因为沈庆平过年前一直没有在广州,等他回来,许臻已经请假走了,一直到三月份,沈庆平才想起这码事。他也不计较正月都完了,这会儿发红包算怎么回事,一声不吭,转了五千块到许臻账上。
  五千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做不了什么大事,存下来又懒得存。许臻和妹妹在电话里一合计,说咱妈都六十多了,一辈子窝在山东的土沟里,哪儿都没去过,不如拿这钱让她老人家到三亚去看看海吧。
  合计定了,大妹夫隆重其事,跑到济南在旅行社报名参了一个团。经费有限,女儿随行,两个妹夫就都不去了,出发日就是今天。济南下倾盆大雨,母女三人,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乐呵呵地坐上去机场的大巴,说不定还在互相感叹说幸好有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哥哥有出息。谁知祸起瞬息之间,机场高速上有车急刹打滑,导致连环追尾,那辆旅行团的大巴躲闪不及,直端端撞上,伤亡惨重,许家三母女,现在都在医院里急救,生死不知。
  听完许臻断断续续的叙说,周致寒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回去,去去,我送你去机场。”
  许臻抬起头来,神情恍惚,“才知道的,来体育中心的路上,我妹夫给我打电话的。”
  致寒当机立断,把他推出去,两个人又换了位置,发动车子,直奔机场,许臻缩在副驾驶位里,把自己蜷起来,拼命往椅背上面贴,眼神呆滞,忽然说:“周姐,我妈要是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放屁!”周致寒干脆利落骂回去,“你妈还没死呢,活活给你咒死了。好好打起精神来,家里人都还指望着你呢。”
  她很了解许臻,这话也骂得在点子上,许臻慢慢冷静下来。车子一路疾驰,机场很快在望,周致寒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到旅行社,帮许臻定了最快一班飞往济南的机票,定了三晚在济南的酒店,电话里报的是自己的信用卡号。
  许臻对她投来感激至极的一瞥,临下车说:“周姐,大恩不言谢,我……”
  被周致寒挥挥手截住,“别傻,自己人,到了有什么事给个电话。”
  不理会许臻还有没有话说,掉头呼啸而去。这边珠海的电话进来,问她几时到,要不要安排酒店,致寒忽然冲口而出:“把会议帮我取消,我不去了。”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她莫名其妙想到这两句诗,不知来龙,不知去脉,只觉得凭空之间,许多大事就会劈头降临,有时好,有时坏,你都无法预知,亦无法控制。
  生命看起来是连续的、永在进行的乐章,可惜每一个音符都寄望于脆弱琴弦的不断之上。
  她今天不想做任何事,只想回到家,躺下,吃两颗安眠药,春梦无痕,醒来或许又是一个世界。
  但是人家不放过她。电话一个又一个进来,到她不得不接为止。
  “周小姐,对方的大老板亲自从香港过来和你见面,恐怕很难约到下一次,您能不能按原计划,安排出时间过来?”
  大约是三个礼拜前,周致寒接到同事的一个电话,说有一家总部在香港的风险投资公司发来函件,要收购她名下的公关公司,条件相当优厚,并且约请她定一个时间进行正式的洽谈。
  一开始她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还说给沈庆平听。因为这家公关公司基本上是一个空壳,几个人负责维持日常的运作而已。既不对外做市场推广,也不需要维护客户关系。在沈氏旗下,真正的业务都从沈庆平和其他几个关系紧密的生意伙伴身上得来,最有价值的资产,其实是周致寒这个人。
  “要把我买过去,不晓得开什么价钱合适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在卧床之上,被沈庆平温柔地拥抱着,缠绵后分外娇慵,身体上还密密渗出汗珠。沈庆平本来闭着眼睛,闻言睁开瞪了她一眼:“什么价钱都不行,你是我的非卖品。”
  她翻身过去,似笑非笑地看着男人,刮了刮他的鼻子,“说是这样说,真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卖掉我。”
  沈庆平这次不理她,微微一笑,手掌覆上她的脸颊,轻轻捏一下,很快进入梦乡。
  但过了几天,致寒就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因为对方通过电话强烈要求开始正式洽谈的同时,还发来了格式严整、内容完备的收购协议书。从协议书的内容来看,对方对她的公司有相当清晰的了解,甚至提到了以往几桩不为外界所知的成功案例。
  被人家追着屁股跑不是周致寒的风格,她很快利用手里的资源对提出收购方的背景做了一个大致的调查,结果却并无出奇之处,的确是一家在本土具备相当知名度的风险投资公司。只不过以前的项目范围都在IT和户外媒体界,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对一家小小的公关公司产生浓厚兴趣。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致寒于是答应见面晤谈。之所以地点选在珠海,据说是因为对方大老板那几天的行程安排,正好是从香港到澳门再过境,大家互相迁就。
  挂了几个电话,最后沈庆平不知如何得到消息,竟然也打过来,“小寒,怎么突然不去珠海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百感交集,一瞬间竟是无言以对。真正是年纪到了,不复旧时骄纵,千头万绪在胸膛中犹如乱流争渡,却是一语不能发,她叹口气,放缓声音,说:“我身体不大舒服,想回去休息。”
  沈庆平提高声调,“怎么不舒服了?我马上过来陪你去医院好不好?”
  她当然不会说好。她当然不是真的身体不舒服。
  何况此时全世界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这个与她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十数年的人。
  当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奋力咽下最后一点想破口质问的冲动后,致寒瞬间有一种走投无路的错觉,随机冷冷地说:“不必了,我这就去珠海。”
  不管沈庆平还要说什么,她狠狠地、狠狠地挂断了电话,眼眶酸痛,眼帘模糊。任太太说的话不断在她脑海中撞击回响,奇异地交织着许多许多曾经从沈庆平那里听到的海誓山盟。
  任你当初如何死心塌地,要照顾我一生一世。却也坚持要生下和另一个女人的骨血,困扰我一生一世。明知这一击是致命的,还要借不相干的他人之口而发,这是何等的羞辱。
  致寒进珠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路上她在珠海的联系人给她打电话,说已经订好了珠海国际会议中心酒店,七点钟左右大家在大堂见面,之后一起共进晚餐。
  她听罢安排,声都懒得出,心烦意乱,心灰意冷。对方出什么条件都好,她今天会去珠海,纯粹是出去避开沈庆平。这种心态和他晚上在家见到,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停好车,许臻那里传来消息,说已经到了济南,正赶到医院去,声音还是很焦急,却比早先要镇定。致寒真心实意希望他一家转危为安,想到三口人都在急救,医药费估计不是个小数字,便叮嘱了许臻一句:“你手里那张沈先生的信用卡,有需要就先用着,以后慢慢来还没问题,我会跟他说的。”
  许臻那边一下喉咙哽噎,被致寒嘲笑:“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她们不会有事的。赶紧去吧,打车,别耽误。”
  进了酒店,前台听到她的名字,直接把房卡递过来,行政套房,说已经安排好了,请直接入住即可。她此时还不在意,进酒店房门放下东西,忽然发现客厅里的会客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水晶花瓶。
  插着满满一瓶如焚般灿烂的荷兰玫瑰。
  周致寒的第一个反应,是冲进卧室,打开所有的灯。但其实不必,天色犹明,这套房间采光极好,并无一个角落暗到可以藏人。
  她犹自不肯信,到处看,连衣柜都拉开,不肯放过,最后当然是徒劳。
  只有她一个人在。
  不是时光倒流,或中夜梦魇。过去的已经过去,没有理由会这样毫无预兆地扑面重来。
  她把视线转回那一束玫瑰,错错落落地插在瓶中,花瓣深红,娇艳欲滴,致寒微微颤抖着手去数那花,不多不少,刚刚好十九枝。
  “你我固不能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但细水长流,冀望有天长地久。”
  那人曾如是说。
  他爱送花,而他送她的花,永远是十九朵。在二人携手同游的地方,都会留下那些花陪伴的香气。
  眼前的花瓶,是巧合,还是刻意。
  今夕何夕。
  愣了半天,房间里的电话响起,周致寒犹豫了一下才接起,那心情难以言喻。但话筒中传来的是她在珠海的联系人那熟悉的声音,问她:“周小姐,我们七点在大堂会面可好?”
  致寒急忙答好,出一口长气,不知是松快还是失落,对方殷勤叮嘱她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晚上可能要耗得比较久。致寒应了,放下话筒,走到办公桌前,开电脑查看邮件,如她意料中一无所获,但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越发浓烈起来。
  六点十五分,致寒坐了一阵,心情烦闷,无论什么姿势都不能使她觉得安稳,索性站起来,到浴室去卸了妆,洗一个淋浴。
  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身体,仍然呈现完美的S形状,饱满处吹弹得破,纤细处不见一丝多余。无论对人对己,她的精心维护都足见功效,在与时间的漫长较量中还没露出彻底溃败的迹象。
  蓬松的头发挽成一个髻,盘在脑后,酒店提供的浴帽质量总是不够好,即使五星级也不例外。鬓角的头发从空隙处漏出来,打湿了,紧紧贴在她的脸上,显得致寒五官更精美,如一丝不苟的雕塑。
  她光着身子,对镜化妆,经验老到,手脚轻快,十分钟已经足够容光焕发地去见人。临上口红时,她没用日常的Chanel橙色哑光,从化妆箱里选了CD最鲜艳的那一款魅惑珠光,嘟起嘴唇,一遍遍涂抹,用微湿的纸巾抿去多余的颜色,再涂抹,直到那娇美的唇色完完全全饱和,艳光四射。
  致寒瞥了自己一眼,差不多满意了。忽然眼角似有人影浮动,她吃了一惊,骤然转身,几乎叫出声来,却发现只不过是挂在半开浴室门后的那件浴袍,随门动而轻拂。
  按着自己咚咚作响的胸口,她出神地望着外面正对浴室门的穿衣镜,恍惚间那里站了一个人,正含笑看着她,半轻佻半倾慕地说:“小妞身材不错啊,过来给我抱一下。”
  那人仿佛是沈庆平,但沈庆平不会说这种调戏如调情的话,那仿佛是另一个人,但那一个人却早已消失在她生命中,无影无踪。
  晃晃头,致寒知道那里其实空无一物,只是一面镜子,照着她神游的影子。
  穿上灰色的桑蚕丝连身裙,裙子样式很典雅,微V开领,半袖,通身无一丝装饰,剪裁细节却极出色,左侧开气,到膝上两公分左右,配上黑色丝袜和简单的一字高跟鞋。只等致寒把头发正式盘好,她就脱胎换骨,成为无往不胜的职业精英女性,唯独唇上那点珠光闪耀的朱红,透露她内心柔软娇媚的一面,欲盖弥彰。
  她看看时间,最后想应该戴自己那条很长的银灰色珍珠链出来,只要松松地挽两圈在胸前,这条一千块的裙子便会有一万块的效果。
  不管怎么样,该下去了,她打开门,正好看到小米从走廊远处走过来,看到她神色间掠过一丝紧张,“周小姐,对方突然打来电话,说从澳门过关被耽搁了,七点的会议要推迟。”
  小米本名米妙灵,是沈庆平公司驻珠海办事处的员工,负责客户联络和接洽,周致寒这次在珠海谈收购,会谈的安排和前期准备也是由她经手。
  致寒不动声色,“有没有说推迟到什么时候?”
  小米摇头,“对方说确认不了。”尽管不是她的责任,小米还是有点自责,“周小姐,我事先确认过很多次,今晚七点,他们都说没问题的。”
  “我知道,你先回家吧,我正好休息一下。”致寒尽量露出若无其事的温和笑容,说,“辛苦了。”
  她转身关上房门,沈庆平的电话进来,问她到了没有。
  她简单应答,对方觉得不对。
  “小寒,你还是很不舒服吗?说话声音不大对。”
  她嗯了一声。忽然间眼睛里有薄薄的泪。那个声音温柔体贴,甜得如果漏到地上,会引来一大群蚂蚁会餐。
  沈庆平有点着急:“都怪我,没劝你别去珠海,要不要我叫许臻来接你回来?”
  致寒才想起许臻已经回了济南,便告诉沈庆平。他在电话里啊了两声,说:“难怪他下午打我好几个电话,我开会没接。你有没有叫他用我那张卡先付医药费?三个人住院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句话听得致寒心头一暖,声音也就放柔和下来,说:“说了,回头慢慢叫他还吧。”
  沈庆平不以为然,“还什么,人命关天,不少那点钱。”
  他还是黏着致寒,“不舒服怎么办?要不你别谈事情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过来接你。”
  致寒怕他真的来,打点精神应付:“没事,睡一下就好了,你别瞎操心,我忙去了。”
  对方哼哼哈哈不放电话,致寒干脆利落挂了机,生怕一个迟缓,会听到他说:“任太跟你讲那事了吧?”
  灯笼纸本来就容易破,何况有心人还准备好了铁线竹签。
  致寒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得一刻是一刻,能不来就永远不要来。
  她打开电视,坐在沙发里看了一刻,直愣愣的,好久才发现屏幕上一片雪花点,换了个台,购物频道,长着水桶腰和扫把一样屁股的女人穿上一件神奇的美体内衣,突然三围变成了34、24、34,带着虚伪夸张的惊喜表情搔首弄姿。要不那几砣肥肉是黏上去的,要么穿内衣以前已经拿刀切了下来,要让周致寒相信身材保持起来是这样容易,就算杀了她,她都不会信的。
  今天在这里,等待的到底是谁?
  是不是我想的那一个?
  有没有可能是那一个?
  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这样大费周折?
  致寒转头去看那水晶瓶中的花。谁会把花送到这个房间给她?
  忽然觉得那水晶瓶很眼熟。
  她吃力地搬起来看,底部一个精美的刻花标签印入眼底。
  奥地利一个皇室级的玻璃器皿品牌,这样一个花瓶的价格就要四位数。
  她自己家里有该品牌的全套酒具,是去欧洲旅行的时候,千辛万苦搬回来的。
  因为曾经有人说,那些美如梦幻的容器,一看就令人感叹生命之值得。
  就算在这瞬间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是支离破碎的,这个花瓶却把一切片断串成了断言。
  她重重放下花瓶,几乎要把里面的玫瑰颠出来。花色娇艳柔和,美如一个梦幻。
  拉开窗帘,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致寒合掌,凝望着珠海比其他任何广东城市都要湛蓝明净的天空,脑海里空白一片。此时她所能做的,是等待,是忍耐,以人类所具备的最强大的两个美德,等待生命中无法回避的某个时刻到来。
  长夜无眠。一度又一度,长夜无眠。就算有噩梦都还是睡着比较好,时间容易过,你与鬼神争斗,尚且还知道黄粱一觉的尽头是苏醒。任她逡巡到房间的吧台,喝空若干小小瓶的酒。但她量好,求一醉而难得。更何况,她不愿意醉到那个程度——当有人中夜来访,她无力开门。
  这一夜,手机放在手边的小桌上,关了。酒店电话的插头,拔了。全副身心只在门上,一丁点响动都令她耸然,那眉尖眼尾微微的一跳,深知她的人才能看得出其中的惊心动魄。
  不过,上帝的幽默感是,你所刻意期待的东西,往往都未必来。
  过了十二点,致寒慢慢地换下衣服。动作轻柔、舒缓,每一个动作里都怀着隐秘的期望。
  传说里,当你放弃,愿望反而就实现了。但天有眼的,欺瞒不容易。
  房间里玫瑰的香气氤氲散布,笼罩每一寸纤维与肌肤。她回到阅读灯下,穿浴袍,将双腿尽量伸直,拿着酒店里赠阅的旅行杂志,尽心尽力地看。
  再好的酒店里,准备的浴袍都太厚,太粗糙,贴在她光滑如丝缎的皮肤上。不算体贴,却很实在。很像某时某地某人的手指,辗转抚摸过那些充满渴望的角落。
  致寒叹了一口气,翻页。
  君悦尊贵住客专享接送服务。入住两晚起,另送行政酒廊休闲时刻饮品。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那些字从她的眼睛进去,随即从后脑勺出来。畅通无阻。
  五内渐渐焦熟,在等待与期待细细烤炙的平底锅上,自己把自己,这样眼睁睁看着。
  而后该来不该来的,该盼不该盼的,都没有发生。东方既白。
  伍子胥一夜如何老的?
  周致寒撑在椅上的两只手,冰冷麻木,她怔怔凝望着看了一夜的杂志,那里面每个字好似都是天书里的玄机,要花费久一点再久一点的时间详参。
  终于回过神来,进了洗手间,镜子里她脸色惨白,眼眶周围青黑的一圈,是眼线和眼影的痕迹。空调房太干,皮肤散了韧性,粉底微微剥零,腮红早淡到不见了,再昂贵优质的化妆品,也挡不住时间带来的崩塌。
  换了衣服,却没有卸妆。这放弃的姿态多勉强。
  致寒无声地在嘴角露出一个嘲笑,伸出手,抚摸自己在镜中的脸庞,镜面冰冷,比指尖尤甚。
  深呼吸,取过化妆箱中的卸妆液,以及一款价格在四位数的急救面膜。
  所谓自力更生,就是不依靠别人拯救你自残后的脸面。
  收拾停当,她换了贴身黑色长裤,粉色V领上衣,亭亭有致,头发放下来,戴回素日戴的那只卡地亚的手镯。
  酒店的早餐供应想必已经开始,她挽着自己随身的包,到楼下咖啡厅去。拣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开手机,正等着恢复功能,侍者过来问要茶还是要咖啡,她正要答,忽然有个声音在一边说:“给她一大杯水,温热的。”
  致寒手一抖,手机掉在桌子上,秘书台发出的短信息正争先恐后地来,一条又一条,嘀嘀嘀嘀。
  那说话的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起她手机,笑:“老沈还是这样紧张你,半夜也打这么多电话。”笑声像兀鹰般,阴冷而坚硬,再轻松都带杀气。
  致寒面沉如水,伸手去拿自己电话,却被人借势按住手:“致寒,你气色真好。”
  她五指蜷缩起来,身子远远离开桌边,嘴唇抿得刀锋一样薄,神色极为复杂,许久低声说:“顾子维,你怎么在这里?”
  顾子维不出声,只轻轻抚摸她的手,很有耐心地将一根一根握拢的手指掰开,与自己十指交叉,稳稳放在桌面上。
  旁人看过去,这是一对上好的情侣。致寒不必说,男人固然五官不顶漂亮,组合起来,每一样都适得其所,个子又高,精壮结实,肩膀脊背宽厚,一件白色立领的中式衬衣,穿得风生水起。
  致寒凝视两人相握的手,仿佛那只手与自己毫无关系,须臾一字一顿,再问多一次:“你怎么在这里?”
  顾子维低头吻她手背,嘴唇享受的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恶作剧地感受从那里传来的轻微颤抖,微抬头,懒洋洋说:“亲爱的,难道这一切,不在你意料之中?”
  在你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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