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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归途 旧事如尘

  直到今天她在黑暗里,才尝试着对谭卫文说出来,那轰轰烈烈分手有一个什么样的真相。比男女间肉体或感情的欺骗更龌龊,更齿冷。也比阿育王舍身伺虎更唏嘘,更不可捉摸和评价。
  普鲁斯特人生调查问卷里有一道题目,问受访者,在世的人中谁是他最崇拜的对象。
  周致寒的答案是,时间。
  诚然时间并不是人。
  但如果万物是由上帝所创造,那么一个概念和一个人之间,是不是也共同拥有生命意义的平等。
  这唯一立于不败之地的君王,比上帝本身还要伟大。
  因它告诉神灵,第七天都去休息。
  在沈阳呆到第二年,周致寒迎来自己三十八岁的生日。旧事如灰尘一簇,只要你忽略它,它就可以不存在。
  谭卫文似乎没有为她设计特别节目庆祝,白天在外工作,中午如常打电话回来和她闲谈两句。
  说自己完全没有期待,那是假的,放下电话,致寒微微觉得惆怅,忍不住去想从前——沈庆平提前两个月,已经在想要给她买什么礼物。
  待到三点钟左右,她自己开车出门,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宝马三,漫无目的转了一圈,转到了谭卫文写字楼的附近,看看时间已经快到下班时候,她心血来潮,停了车,走上谭卫文的办公室,想亲自接他回去。
  这栋写字楼地处沈阳商务区边缘,外表并不起眼,但内部设计却颇大气,谭卫文的办公室占用整两层,从公司名字看不出做的到底是什么业务。
  周致寒只来过一次,凭记忆到了前台,却被告知没有预约不能随便会见谭先生,她面对对方推过来的预约单啼笑皆非,看看时间差不多,索性坐到前台大堂的沙发上,拿一本待客的杂志细看,那位接待员看她气派不凡,也颇客气,倒了水给她喝,好心提醒:“这位小姐,谭老板从来不见生客,你要是真的有事,还是想办法预约一下吧。”
  看她摆出对忠告表示感谢,但毫不动摇继续等的姿态,又为她着想:“或者,我帮你传达一声。”
  周致寒还是摇头,埋头在那本杂志里,翻了两页,有两个男人从里面办公室走出来,一个人正在低声说:“他有没有兴趣。”
  另一人很简短地回答:“应当没有问题,他吃得下,广州那边……”
  说到这两个字,已经从周致寒身前走过去,出了门口。
  电梯很快就到,那两个人消失不见。
  从头到尾都完全没有发现,在他们身后的沙发上,周致寒机械地举着那本杂志,挡住自己的脸,面如金纸。
  从她身前走过去的人,其中有一个,是顾子维。
  顾子维在沈阳,见谭卫文。
  这个世界有没有这么小,有没有这么狭窄的。
  一两年前她从香港到上海,遇到谭卫文,梦幻泡影一般,换了电话,跟了来沈阳,就此离开顾子维,再没有任何一点联系。他过得如何,有没有寻找过她,还是干脆松了一口气,到底做何感想,她都没有打探的念头。
  大隐隐于市,她算很成功。
  怎么想得到,再一次见他,是在这里。
  正亦真亦幻,怔怔不已,谭卫文出来了,今天似乎比平常早一点下班,身后跟着他的司机,前台的小姑娘很好心,鼓起勇气去帮周致寒争取机会:“谭先生,有位小姐找你。”
  周致寒强敛心神,装出笑容,将杂志放下,站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叫出平常在家叫的那一声卫文。
  看到她谭卫文颇惊讶,但随即对前台点点头:“是我太太,谢谢你。”
  丢下吓了一大跳的小姑娘,过来和她一起走出去:“有事找我?怎么不打电话。”
  声音淡淡的,如常,但周致寒总疑心他是不是生气,故意轻描淡写,却也要解释:“我到旁边逛逛。想着来接你下班。”
  他似乎听得出那一丝隐藏的惶恐,伸手牵住致寒,微笑:“哦,那你开车吧。”
  到了家,周致寒从车后箱拿出自己买的菜,让阿姨放假,亲手下厨房,做了几道潮州风味的小菜端出来,谭卫文倒吃了一惊。
  “不知道你会做菜的。”
  致寒笑,伺候他换了家常衣服,坐下来喝喝茶清肠胃,这个喝茶的习惯,是周致寒带给他的,然后就变做生活的一部分,连办公室里也放茶案茶具,同样是周致寒去选木定工,监督施造。
  他吃饭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但也绝不乱吃,碗底干干净净,不留半点饭粒,每顿八分饱。
  十一点半睡,早上一定六点起床,喝大杯水,上洗手间,一个小时太极,一个小时静坐读书。
  周致寒每天陪他起居,他打太极,她做瑜伽,他读资治通鉴,她读苏格兰女王传。
  有时候笑他,养生有道,一定活到一百二十岁。
  谭卫文一点不像开玩笑,淡淡说:“本来计划是这样,有你之后就损失很大了。”
  吃饭的时候周致寒闲闲问:“今天过得怎么样?”
  他简单对答:“正常。”
  “好像下班比平常早一点,今天没约人见吗?”
  下午四点后,是谭卫文的见客时间。大小人物,什么来头,不是不得已,他都在下午三点后见,谈到六点,送客,走人,回家吃饭。最多有需要,晚上再出来。
  他说这是有小孩子之后养成的习惯,再忙,要和两个儿子一起吃晚饭,听听小子们今天在学校里惹了什么麻烦,学了多少东西,是不是有心事。
  谭卫文有他自己一套教育孩子的说辞,比如说男孩子的成长环境里父亲不可缺席,否则长大很容易流于软弱,太少雄性气息。
  他离婚十数年,仍然坚持家人一起同住,也是为了管孩子,也是为了管自己,去担负应有的责任。从乔樵来看,他的付出算是得到了很好的回报。
  那么,你为什么离婚呢。
  周致寒没有问过。
  觉得不关自己事。
  此时说起,看她一眼:“有的,谈一个地产的项目。”
  继续吃,没有说要和她分享更多资讯的意思。
  就算你是奥普拉,估计也套不出更多话。周致寒没奈何,拿筷子头点点他:“你记得我今天生日没。”
  男人吃东西吃出另一波惊讶,但不是因为自己没记得女朋友生日。
  他啧啧称奇:“好吃,比沈阳那些潮州酒家都做得好,跟谁学的。”
  致寒一笔带过去:“我在广州有一些做餐饮的朋友,随便学一学就有了。”
  撒娇地瞪他一眼:“记不记得嘛。”
  谭卫文点头:“记得。”
  致寒心花怒放:“那,你晚上陪我去看电影。”
  男人顿时一脸苦相:“看什么电影……”
  他不喜欢看电影,不喜欢看电视,平常只看书,还有一副煞有介事的眼镜,偶尔拿出来戴一戴,戴上后表情异常慈祥。
  事实上他这辈子,只陪两个儿子去看过动画片电影,乔樵和弟弟两个看,老爸歪在一边,打瞌睡,从头到尾没有一分钟是清醒的。
  上一次周致寒要求去看电影的时候,他大义凛然地说:“要钱要命随便你,看电影不行。”
  理由是电影院睡觉太吵,而且姿势不对,回来腰酸背痛。
  但是谁要你老人家去电影院睡觉啊。
  致寒晓得他固执,嘟嘟嘴,妥协了:“那我自己去好了。”
  谭卫文埋头吃,应了一句:“明天白天。”
  还有:“叫司机送你去。”
  周致寒无可奈何:“我三十几岁了好不好。”
  他面无表情:“安全第一。”
  吃完饭在书房坐下,他证明了自己的确没有忘记周致寒的生日。
  他送了一套房子给她。
  尚东宏御,一百三十平方米的电梯公寓,价值两百万左右,价钱还在涨。
  全额付过了,合同和产权资料还没有签,等周致寒自己去。
  她把那个大资料夹里的文件翻来翻去,百思不得其解。
  “珠江新城的房子?”
  沈阳没有珠江新城,只有铁西新城。
  珠江新城在广州。
  致寒望着谭卫文,等他一个解释。男人从眼镜底下看了看她,伸手摸摸她的脸,说:“生日快乐。”
  致寒把资料夹放回桌上,叹口气:“你赶我走么。”
  谭卫文把手里的书合上,也叹口气:“女人真的很难伺候。”
  再把书拿起来看,轻描淡写说:“我将来会老的,老了就退休了没什么事,要是你愿意回广州去,不用再买房子了。”
  致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握拳打他一下:“谁说我要回去。”
  他耸耸肩:“那租出去也好,是你的了,随便你。”
  说完这一句他就紧紧闭上嘴,全心全意看资治通鉴,那意思好像就算人家拿起子撬,他也不会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谈话。
  良久,他说:“过几天,我要去一下广州办事,你也一起去把房子手续办了吧。”
  去广州办事?是不是和顾子维今天来访有关的事?
  致寒坐在他对面,静静的。心里有多少动荡起伏,外人丝毫看不出来。
  这绝对不是两年来,周致寒第一次起意想到去广州。
  她在沈阳过得很好,谭卫文不是极有趣或懂得温柔体贴的男人,事实上他对女人的经验,少得令周致寒惊讶。
  但他身上有一样大多数人都匮乏的东西,就是安全感。
  他说出去做什么,就是出去做什么,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就是什么时候回来。
  谭卫文所答应的事,除非天灾人祸,否则绝对不会落空。
  他做不到的,从来都不会说。
  至少,在周致寒的所知所见范围内如此。
  他们住在沈阳以南的锦绣山庄,独栋别墅,谭卫文买下后空置了三年多。
  到沈阳第五天,他带她去看这个别墅,里面差不多已经要长蘑菇,解释说,这个楼盘开盘的时候,因为和开发商关系很好,对方一再推荐,价格只需要市场的五成,所以就买了,然后乔樵和弟弟上大学的上大学,出国的出国,孩子一走,他和前妻自然就分开住,孤家寡人,房子实在没有用武之地。
  而后语带欣喜:“你来把装修搞搞吧,喜欢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
  周致寒说好。
  装修期间他们在市中心的一套公寓住,等她基本习惯了一下北方的生活,谭卫文在金域食府,筵开四席,将她隆重介绍给谭家一大家子人。
  光打招呼就打得周致寒头晕眼花,但她一直温言带笑。
  穿香奈儿套装,花了好几个小时化一个跟没化很像,但比没化当然好看的妆。
  跟职场新兵见第一个大客户一样诚恳惶恐。
  沈庆平是孤儿出身,他没有任何亲戚给她见。
  没有人承袭天生的资格去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让他们反思一下自己的关系。
  但是谭家的人,个个都这样问,周致寒只好抿嘴,望着谭卫文求助,男人一笑。
  哥哥嫂嫂,弟弟弟媳,表姐表姐夫,二姨妈三姑父。
  还有一个九十有二的老爷爷,谭卫文的爷爷,已经没有太清醒的时候,但是见到周致寒居然咪咪笑,饭桌上示意她多吃菜,大家都吃一惊,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最印象深刻是见到谭卫文的前妻,敦敦实实一个女人,慈眉善目,不比男人经熬,她显老,第一眼,致寒还以为自己见到广州的任太太,细看容貌其实不像,只是坐在那里都像一尊佛,悠如自在,手腕上套两个翡翠镯子,水清种好,是一等一的货色,其他穿着顶戴,生花带翠,热闹非凡,但都和品位两个字没什么关系。
  她不见得喜欢周致寒,可也不见太明显的敌意,在周致寒的眼里,她和其他谭家人亲热融合,不分彼此的姿态难免有一点刻意,但如此不过自卫而已的程度,已经让致寒很感激。
  她真的花所有时间在装修上,跑建材市场,找设计事务所,亲自去督工。
  在广州碧桂园的别墅,也是她去装修的,请的是南方著名的设计方集美组的第一号设计师,对方大老板和她相熟,一切以她要求为本,做出来的成品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碧桂园那一期别墅的标高,很多买主不请自来,看东看西。
  但沈阳不是周致寒的地盘。
  连车都不敢自己开,会迷路。
  每天打车,跑出去做和装修有关的林林总总,全情投入。
  倘若不如此,周致寒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做,想做,愿意做。
  日日晚上和一个相识没有超过两个月的男人厮守,除了和彼此有关的装修进展,还有什么可以说。童年往事,还是从前艳史?彼此都不是好对象。
  她和他其实陌生到什么程度——她装修他的别墅,花到一百七十万,已经耗尽了自己的现金私蓄,她才去跟谭卫文要钱。
  谭卫文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看了周致寒很久。
  看得她有点不舒服。
  她没有问男人要钱的习惯,除了沈庆平,但是沈庆平安排得很好,日常她用附属卡,每个月沈氏集团的财务部门给她存入定额现金作为工资,有大的支出他亲自会在场,不需要周致寒操心。
  然后谭卫文说:“我给你的那张支票呢。”
  他给过一张支票,签过名字的,数额空白,她可以随便填,以应付装修需要的款项。
  周致寒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大概因为他当时给的太轻描淡写,她又太神不守舍。
  霎那间脸红。
  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立刻就令谭卫文知道,她没有把他当亲人,甚至都不是情人。
  她只是万念俱灰,走投无路时候,抓住比一根稻草结实得多的他救命。
  男人转回头去看书,什么都没有说,第二天陪她去银行支票转帐,然后一起去看装修到大半的房子。
  全程牵着她的手。
  晚上睡下,把手放在周致寒的脸上,深夜时候她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像也不知道自己处身何地。
  幸好他一辈子似乎都不说我爱你这种肉麻话。
  周致寒甚至不敢想他要是说,自己该作何回答。
  如果一个人对你说我爱你,而你不能回以我也是的话。
  那双方都是失败者,在狠狠地浪费着彼此的时间。
  谭卫文不是那种容忍时间被无谓浪费的人。
  装修花了大半年时间,晾了几个月,两个人搬了进去。
  这是周致寒这辈子搬得最容易的一个家。
  除了新买的衣服,没有什么东西是她的。
  到现在为止,情况也未曾发生太大的变化。
  回广州的日程一旦定下来,就牢牢在她脑海里生了根。她开始做梦的时候梦到古井烧鹅,利苑的点心和阿一鲍鱼。
  她明明不爱吃海鲜,但老是梦见自己去饭局,大家都吃鱼翅捞饭。
  周致寒吃鱼翅捞饭很奇怪,她真的只吃饭,里面的鱼翅,一根根挑出来,碰都不去碰。
  当然也不要浪费,于是就挑给沈庆平。
  后来一旦遇到这道食物,沈庆平就先把她的碗拿过来,光舀出汤汁来拌饭,滴上醋,再交回给周致寒放心吃。
  熟人都懒得理他们,不认识的就会偷眼看。
  沈庆平是大男人,表现出这样心细如发,外人其实看起来是奇怪的。
  十年如一日,他习惯了。
  烧鹅周致寒喜欢吃皮,虾饺要吃里面那只虾,秋天吃螃蟹,光咬公螃蟹的那口膏,最肥满的部分吞下,其他都不要了。男人跟在后面清场,实在吃不下才算了。
  她在沈庆平面前大张旗鼓挥洒自己的骄纵。
  他做过什么都好。
  到头来,她还是想他对她其实好。
  订去广州的机票,她打电话给谭卫文商量:“下个礼拜六上午的,头等舱好难订,飞五个小时,好久,怕你太辛苦。”
  他说好,然后说,这种事情以后不需要问我,你做主即可。
  致寒很乖巧地急忙挂电话。
  就在那天晚上,她再次梦到自己去吃鱼翅捞饭,忽然身边人坐起来,她的依偎姿势略微落了一个空,迷迷糊糊说:“庆平,你干嘛呢。”
  那个名字从唇边一出来,她立刻一激灵,如同三九天一盆雪水自头而下,醒得一清二白,保持着原来的睡觉姿势,却发觉自己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谭卫文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只是拍拍致寒,去了洗手间,回来照常睡下。
  但临到去广州的前一天晚上,他对致寒说:“我有点事要和你谈一谈。”
  口气很严肃。
  致寒楞了一下,答应了,自己先去坐在书房里,很微妙的,有点战战兢兢。
  已经是十月了,北方开始冷,窗外是一早面无表情的夜色,暖气还没有开始供,她穿着一件毛茸茸的卫衣,拖鞋和家常裤子,乌云长发挽起来,点妆未上——自从到沈阳,除非要跟谭卫文出去,否则她久久不化妆。
  脸黄黄的,吃再多燕窝都不顶用,适才在浴室,洗手都低头,懒得看自己。
  她有时候会想谭卫文是不是上一辈子欠自己很多钱,这一辈子要用这种无厘头的方式来遇到,偿还。
  否则实在无以解释。
  以他的身家背景,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女人。
  坐了十分钟,男人进来,坐在她对面,清清嗓子。
  说:“我想把婚结了。”
  周致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跟谁。”
  把谭卫文害得笑起来,摆摆手:“可供选择的人不多,要不就是你,要不就是郑平。”
  郑平是他的司机,四十多岁一个老爷们。致寒跟着笑,有点尴尬。
  想表现出喜悦,却提不起那一点心气,悬在胸臆间,恍如脱身物外,看他人绸缪那么疏离。
  谭卫文明察秋毫,静静看着她,须臾低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没关系。”
  致寒尽力笑得明朗,自己提醒自己该起身过去,和男人靠得近一些,这是应当两情相悦的时候。
  可惜身与心为仇。
  她只是说:“我当然愿意。”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清淡。
  一面在想,像谭卫文那么聪明,那么霸道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她其实不愿意,只是没有立场和胆量拒绝。
  他怎么会纵容这样不受控制的局面存在。
  此时便听到谭卫文轻轻说:“不用勉强。”
  他八风不动,可是不怒自威:“要是真的想结婚,以前的事,就一件件了结它,我不介意花多少时间,或者花多少钱。你有我。”
  “要是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做人要对自己诚实。”
  对自己诚实。
  这样光风冷月,大义凛然,这样对,这样无可辩驳。
  可惜,世界多少事,看得破,想不过,否则,人人都成佛。
  周致寒微微低下头,许久一言不发,那堆名为旧事的灰尘,见了风,逐次舞蹈,每一点滴都牵出脸孔,言辞,一幕幕电光石火。
  终于抬手抹了一把脸,指缝间有些湿。
  慢慢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为什么要离开广州。”
  谭卫文不答,不必答,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个引子。
  他只是坐得正一些,表示自己在这里,一心一意听。
  不管那是辩解,剖白,还是诘问。
  在听完所有应该听的内容之前就下结论,不是谭卫文的习惯。
  “我的男朋友,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这几个字,是扎在周致寒心里的刺,被扎过的人都知道,刺一直在那里,不会太痛,也不会流血。
  最致命是拔出来之后,天知道创口有没有感染,会不会愈合,也许就此溃烂下去,变成终生的伤害。
  谭卫文点点头:“我听你说过。”
  致寒一笑:“你当时不相信。”
  男人没有表情:“我现在也不相信。”
  他突然伸出手,把唯一一盏亮在书桌上的阅读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浓黑,唯独窗外微弱的光芒,渐渐被瞳孔适应,只看得到人物家具大致轮廓。
  他说:“不用看我眼睛,你慢慢说。”
  致寒悚然。
  共同生活两年,种种般般关于自己,她都没有刻意隐藏,甚至在谭卫文面前,她的生活状态比人生任何阶段都更随意无谓,唯独内心深处,从来不觉得这个男人了解她。
  事实证明她错了。
  至少他看得出来,周致寒要一层夜色笼罩,不辨他人反应的时候,才有可能放心大胆,去钩沉自己层层藏裹起来的多少心事。她什么事情都不以为然的表象下,恰恰是对人世诸多纷杂的过于敏感与在乎。
  房间里一片沉默。谭卫文的呼吸稳定绵长,周致寒却心烦意乱。
  然后她叹息一声,说:“其实我也不相信。”
  她和沈庆平在一起十年,对他的控制力和影响力,无人能及。
  那个男人从孤儿院走出来,读书,做生意,一步步含辛茹苦,血泪斑斑。
  她认识他的时候,沈庆平才刚刚出头,正在一个子是中山狼,得意便猖狂的时代,事业不算大,恶习却不少。
  是没人管教和受尽疾苦双重煎熬的环境里长大的男人,最容易积郁爆发,要不玩弄生活,要不仇视生活的关键时候。
  她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花了自己最好的十年工夫。
  又是他的伴侣,又是他的情人,又是他的妈。
  把自己的事业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男人,送她百分之十一的集团股份作为礼物。
  曾几何时周致寒笃定,就是大地震,发生枪战,沈庆平会是为她赴死挡子弹,不惜一切的那个人。
  反之亦然。
  有小姑娘怀了他的孩子,她周致寒最应该做的,是照着男人一巴掌摔过去,叫他收拾干净手尾,再来负荆请罪,还要看姑奶奶心情好不好,不好的话要出个墙给你眼睁睁看,不准多一句罗索,大家扭打一团,尔虞我诈,死去活来,玉石俱焚,都有可能,都会发生。唯独不存在分离。
  自己和自己怎么分离。
  只是她没有去做自己该做的一切事。
  到最后都没有。
  或者是因为沈庆平做的太过头。
  也或者是因为她自己,活生生的,已然不得已。
  直到今天她在黑暗里,才尝试着对谭卫文说出来,那轰轰烈烈分手有一个什么样的真相。比男女间肉体或感情的欺骗更龌龊,更齿冷。
  也比阿育王舍身伺虎更唏嘘,更不可捉摸和评价。
  上帝创造人类,是因为天国很闷,所以要看看诸多苍生,在世上日日出演悲喜剧。
  那一年沈庆平的事业遇到大瓶颈,更精确的说,生死关头。
  他的主业是基建,市政,路桥工程,都是大生意,大家都走政府高层路线,和官员绸缪到位,是他生意蓝图里最至关重要的命脉关键。
  他很有耐心,行事风格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但凡有所图,很少铩羽而归,也有人和他真正投缘,看他一介孤儿,赤手空拳起家,熟了之后,还格外给他三分照顾,事业上风生水起,乃是顺流成章。
  但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否则我们对神佛怎么虔诚。这样花费数年工夫经营起来的三两靠山,那一年之间,有的功成身退,退休到二线享福,与利益核心从此无涉,更有的突然间渎职罪发,沦为阶下囚,案件与沈庆平无关,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本来已经到手的政府基建项目,上马没上马的,施工的财务的,忽然间神出鬼没,都出了诸多问题,甚至于查到他头上来,请去相关调查部门去,照香港人的话来说,喝了一杯不得不喝的咖啡。
  基建垫付成本非常高,和政府合作,垫付比例更大,中途因乙方责任下马,就意味着血本无归,这都不算,还要提心吊胆,生怕那个关节上一个行差踏错,就彻底翻船,连再起的青山都被一把火烧精光了。
  沈庆平愁。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要愁。
  但他有一点强过常人,他有韧性,耐磨,不信邪,不怕死。
  他年轻时候是个泼皮,好人怕坏人,坏人怕流氓,流氓一旦登堂入室,惜身爱财,当年的锐气难免消磨,但危机时候,本性还在。
  人家都想着脱身,避世,韬光养晦的时候,他以攻为守。
  发动多少左道偏门,种种波谲云诡,他成功找到一个有用的接头人,重新得到进入利益分配圈的途径。
  周致寒为这件事,殚精竭虑,又要守着沈庆平,又要到处扑关系,一点点星火都不能放过,拜出身书香世家,祖父外公,都桃李满天下所赐,一点一点顺藤摸瓜,终于摸到了合适的敲门砖。
  当然价钱不菲。
  最后的公关费用,差不多去到一千一百万。
  沈庆平没有。
  他被逼到山穷水尽的程度,变卖身边任何财务,变现第一不够快,第二不够多。不要说银行贷款,连平常闻腥而来的高利贷,都不见踪影。
  这个世界存在的规则很直接。大把人锦上添花,什么时候有雪中送炭。
  反正总会有人要冻死,那就早死早投生。
  最绝望的时候,沈庆平整夜不能睡,在客厅里看着天一点点暗下去,再一点点亮起来。
  周致寒寸步不离守着他,困倦到不能坚持的时候,歪在一边半睡半醒,睫毛颤动,随时警觉着要过来。
  最后期限过去,沈庆平反而松了一口气,死刑犯上法场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在囚笼中等死的时时刻刻。
  等待是恐惧的良伴,不断做乘法的演习。
  唯一觉得对不起周致寒,跟他熬那么多年,刚要放松下来享享福,又不得结果,幸好事发之初,他已经帮她买了一大笔收益稳定的债券放在香港,衣食不会有影响。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手眼通天的关系人给他电话,去一个饭局。
  宴设深圳建设银行总行顶楼的私家餐厅,寻常人根本问之无门,席中坐寥寥几个人,开一瓶拉菲,九万多。
  一顿饭大家吃的云淡风清,生意上的事,一句话都没有说到。
  但一个礼拜后,沈庆平的几个大项目全部复工。
  应收账款纷纷到位,他就此起死回生,甚至比以往还得力。
  整个事情,好像晴天里一个霹雳打得人高位截瘫,痛到昏过去醒来恍惚一梦黄粱。
  说到这里,连窗外的一丝微光都不见。
  周致寒声音越来越冷洌,如说身外事。
  这是最不智的事,对现任诉说前任的纠葛情仇,再大度的男人也无法安之若素。
  这些人情世故的道理,谁比周致寒更明白?
  她还是一分一寸的说。
  不管不顾,一泻千里。
  内心深处,她不在乎。
  这一刻,就算谭卫文大怒起身,将她逐出门去,她也毫不在乎。
  但是谭卫文不会这样做。
  他只是在停顿的间隙,轻轻问,这是你最后离开他的原因吗?你恨他辜负你,知恩不报?
  致寒在黑影里无声地绽开一个笑容:“仿佛,你还是不信?”
  谭卫文说:“我信。我信你用你的魅力,可以吸引到任何你需要利用的男人,我也相信你会为了自己的男人,不顾一切去这样做。”
  他缓缓说:“但我不相信,这是全部的真相。”
  致寒沉默。
  许久,她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了解我。
  谭卫文叹一口气,很平静的说:“因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为了了解一个人,花过这么多心思。”
  这是他表达我爱你的方式。
  在这样特别的时刻表达出来。
  致寒不能不动容。
  她站起来,摸索到谭卫文坐的椅子身边,挨着他,蹲下来,脸靠在他的腿上。
  谭卫文轻轻抚摸她的脸,用指尖,一点一点摸过去,摸到耳朵,在耳朵眼里转一下。他安详地说:“你是不是找了一个人,以很苛刻的条件,借了那笔公关费用,后来债主终于上了门,你不愿意对男朋友暴露出当时的条件,或者当时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你离开那个男朋友,所以选择孤身远走。”
  周致寒整个僵在那里。谭卫文的手指感觉得到。
  她好像变成了零下二十度时候沈阳户外的一尊雪雕。
  鼻尖冰冷,周身肌肉纹理,动都不动。
  呼吸勉强,心跳缓慢。
  她在黑暗中张大眼睛,被谭卫文的话惊吓得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爆开来。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撕开一层纱,纱下隐藏的,是周致寒最大的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她放弃自己的公司,产业,股份,一切社会关系,从广州逃到上海,很巧遇到谭卫文,再从上海逃到沈阳。
  为什么他会猜到。
  不,谭卫文从来不猜测。
  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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