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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岂成非

  我脚下一点,人虽向后飞去,却不知该往何处躲。那箭来势极快也就罢了,更似有眼睛一般,无论我往哪个角度趋挪它都紧追不舍。
  陈非右手在长桌上一拍,整张桌子顿时跳起来去档那支箭,与此同时他拉了我一把,我只觉身子一轻,转眼从房间的这头到了另一头。
  “砰——”一声巨响,桌子碎裂了开来,那支箭在空中绕了个弯飞回门后。
  “住手!墨离!”陈非沉声喝叱,门后无人应答,却有数支小箭再度袭来,一箭比一箭快,倾刻间已连射十箭,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十星追日月”!
  长桌已碎,室内空空,再无可挡之物。陈非一把脱下白袍,挥将出去,将箭一一扫开,一边身形不停,拉着我四下闪避。
  “墨离!”陈非的声音里已有了怒意,他最后一掌拍向房门,圆门整扇地消失,一青衣男子手持长弓不偏不倚地瞄准我,弓上长箭蓄势待发。
  陈非走过去,什么话也没说,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我顿时吓了一跳——先生为人素来温雅,连大声斥责都不曾有,而这次却发这么大的火。
  墨离被打倒在地,唇角沁出血丝,却没有反抗,只是再抬起头来时,一双眼睛泪光闪烁,又像悲伤又像愤然。
  陈非叹气,走过去把手伸给他,墨离却一把打开他的手,自行踉跄着站起,人还没站稳,手中寒光乍现,明晃晃的匕首直朝我刺来。
  陈非再次拍掉他手中的匕首,墨离用力过猛,收之不及,被反震到墙上,重重跌倒在地。他抬眼瞪我,目光中满是不屑和不甘。
  陈非冷冷道:“还要试试么?”
  墨离忽地放声大哭起来。有没有搞错,我这个被刺者都没哭,他反而先哭了。
  陈非眼中闪过不忍之色,上前再度将手伸给他,这回墨离抓住了他的手,把脸藏到他的衣袍中,哽咽道:“师……师、师父……”
  什么?他叫先生师父!他是先生的徒弟?
  “这么多年了,你的性子还是如此莽撞毛躁。”
  “我、我没错!我没做错!”
  “你杀了她,魔宫的人会放过你么?”
  墨离恨声道:“我不在乎,只要能杀了她,我什么都不在乎!师父,留着她是祸害,魔宫所有人都在等她,等着她来复活一夕,一夕如果复活,天下还有安宁之日么?所以她必须死!”
  陈非面色一变,但仍定声道:“一夕不会复活的。”
  “会的!魔宫的人都说她会的,一定会的!这十六年来,一夕的怨魂在魔镜中日夜吸收日月精华,再加上还有灵猫相助,她们都说只要将这个孩子灵祭,二者合而为一,就能复活一夕!所以她必须死,必须死!”墨离说着又欲向我扑来,陈非扣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弹,口中骂道:“愚蠢!你竟然把我昔日所教都忘得一干二净!看来我真是白教你了!”
  墨离一呆。
  陈非痛心道:“即使一夕罪重,又与小溪何关?难道我那么多年细心教导,只教会你欺凌弱小、残害无辜?”
  墨离又是一呆。
  陈非道:“你若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就该去找一夕,打碎那面魔镜!怎能对弱女子下手,令你手中的天弓蒙羞?”
  墨离看着我,百感交集,最后深深伏下头去。
  陈非低叹道:“罢了罢了……你我缘分在十六年前早已断尽,我又何必摆出这副恩师嘴脸训斥你?你动手吧,这殿我志在必过。”
  墨离惊道:“师父!”
  “我不敢收你这样的徒弟,这声师父受之有愧。”陈非拂袖退了几步。
  我心中非常惊讶:先生为何对此人这般冷漠寡情?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事,才会使师徒关系变得如此不堪?
  墨离跪倒在地,大哭道:“师父,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一错再错,不可原谅!可这十六年来我每日倍受煎熬,寝食难安,日日夜夜挂念着师父,却无法相见……师父,师父,你饶恕徒儿吧,再给徒儿一个机会吧!”
  陈非凝视他半晌,摇了摇头:“缘分已尽,多求无益。你起来。”
  “不!”墨离抱着他的腿不肯松手,嚷道,“师父不原谅徒儿,徒儿就跪死在这儿不起来!”
  陈非在他肩上非常巧妙地一拍,墨离便双臂一松,被他趁机抽身而出。
  “师父!师父!”墨离急唤几声,见陈非不为所动,突然发起狠来,“我知道你是恨我当年拆散你和一夕,所以一直不肯原谅我吧?”
  啊?再看陈非,脸上的表情同样震惊。
  “你恨我将一夕已成幽灵的秘密泄露出去,通报给碧落仙姝她们知晓,结果她们闻讯而来,逼你不得不对付一夕,可你始终不忍杀她,只是将她封在剑中。此后的九年里,你每天对着那把剑默默出神,旁人只道你是爱煞了那把剑,孰不知你爱的根本不是剑,而是剑里的……”他话未说完,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陈非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错?我有什么错?”墨离的声音更大,形似癫狂,“一夕妖魅当世无双,无论男女,见之沉沦。但我总觉得师父不会,因为师父是简聆溪!简聆溪啊!可镜夕湖畔,师父看着一夕,师父从来没用那样的眼光看过别人!我看见一夕对你笑,那个可恶的妖精……没错,妖精,她不是人,她是妖,只有妖精才能笑成那个样子,笑得好像夜里飞散的烟花,又是薄命又是灿烂;笑得好像千万只伽陵频伽在齐声吟唱!”他说到此处咬牙切齿,似乎与一夕有什么天大的仇恨一般。我隐隐升起一股别扭心态:怪了,一夕笑得好看笑得好听与你何干?你干吗气成这样?
  “我看见师父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师父被她迷惑住了,我不能让师父一世清誉毁于一旦,所以我只能那样做!”
  陈非挑眉:“只能那样做?你所谓的只能那样做就是挑衅魔宫,连杀他们九九八十一人,以至于魔族大怒,屠杀八十一城作为报复!三十万条人命,就因为你的卤莽、一句只能那样做而屈死!墨离,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十六年了,你已经不是当年十四岁的少年,为何到现在还不承认自己有错?”
  墨离仍是嘴硬道:“可我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就不会对人类下手了吗?圣女和仙姝她们是什么样性子的人,师父比我更清楚,说得好听是超凡脱俗、不理俗事,说得难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若非我那样做,引起三界震惊,她们怎会想到要对抗魔宫,要除去一夕?”
  我越听越迷糊,这又是哪儿跟哪儿?那个阿幽见到我时一口一个为民除害,可听墨离的意思,她们似乎也不是什么侠义之辈,对付魔宫各有私心。真真见鬼,这是什么世道!
  陈非声音发涩,望着他的眼神更见悲哀:“只是这样?”
  墨离默立半晌,摇头道:“不……不……”忽地声音一急,上前抓着陈非的胳膊道,“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父,只要能保护师父,我就算是千古罪人又如何?师父!师父,其他人怎么对我都没关系,我也不在乎,但是师父你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我万劫不复!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原谅徒儿吧!这十六年来我没一日睡得安稳……”
  一女子的娇笑声突然从头顶上传了下来:“呦,这戏唱的又是哪出?送凤冠,还是梨花镜?”
  我错愕地抬头,看见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根横梁,梁上一绯衣少女妖娆地坐着,脸上似笑非笑。
  墨离拢起眉头,怒道:“夜隐,谁允许你随随便便进入我的宫殿?”
  绯衣少女夜隐懒懒扬眉,慢悠悠道:“我本也不想来的,只不过有人告诉我你必定徇私,命我来看着你,果然……你对不该杀的人出手,又对该拦阻的人下跪,好一出师徒情深的戏码,看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
  “我什么?”夜隐一个纵身,轻飘飘地落下,墨如点漆的眼睛懒洋洋地往陈非脸上一扫,道,“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墨离十六年来都对你念念不忘,现在终于明白了。”
  “闭嘴,夜隐!”墨离吼道。
  夜隐冷笑:“怎么,你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奇了,你自己做得,怎么别人就说不得?当年你那么憎恨公主,处心积虑要置她于死地,并不是因为你太有正义感,而是你嫉妒她,你嫉妒公主,因为她抢走了你师父,你这个有恋师癖的……”她没来得及说完,墨离已嗖的一箭朝她胸口飞射过去。
  刚才见夜隐飘下屋梁的身法,武功极不弱,而墨离这一箭,虽是出其不意,但并非没办法避开,谁料她竟站着不动,硬生生地挨了那一箭!
  这下不只我,墨离自己也怔住了。
  他把弓箭一抛,奔上前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道:“你你你……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
  夜隐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有什么好躲的?伤了心,你以为我还能活么?”
  墨离大骇,语不成句:“你、你、你……”
  夜隐抬手,摸着他的脸颊,慵懒不屑的表情通通消失,留下的只有柔情无限:“十六年来,我留你在魔宫,可你不快乐,一直不快乐。是不是我们认识得太晚了?晚了十六年?”
  “夜隐……”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夜隐?”夜隐凄然笑道,“夜隐、墨离,我那么执意地要和你靠得更近,包括姓名,然而,你一直游移在某个我无法触及的角落,那个角落里,只有简聆溪。”
  我扭头看了陈非一眼,陈非目光闪烁,表情变得很古怪,似乎不单单是尴尬与震惊。
  墨离额头冷汗迸出,嘶哑着声音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也不信你不知道,只是你一直在逃避罢了!墨离,我恨你,我恨你!”
  陈非一个箭步掠到夜隐身边,左手出指如电,点了她的穴道,右手用力,将箭拔了出来,动作纯熟之至。
  “还呆站着做什么?快带她去找秋窗疗伤!”
  墨离看了他一眼,犹豫之色顿起。夜隐见状便一把推开他的手,恨声道:“我自己会去,不敢劳你大驾!你还是继续和你的师父喜相逢吧!”说着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啪地晕倒在地。
  这次墨离不再犹豫,将她横抱而起飞速离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陈非两人,我咬着下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尴尬……夜隐的话,真让人尴尬。
  陈非凝望着夜隐离去的方向,脸上还是那副复杂的表情,久久不语。
  “先生……”我开口唤他,他整个人一震,回过神来,“什么?”
  “女人吃起醋来就会多疑,当不得真的,先生不必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战战兢兢,惟恐他不高兴。先生,我这么在乎你,我是这么这么的在乎你啊……
  陈非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小溪,你知道吗?你和一夕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我垂下头,讷讷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比不上她,相貌、武功、身份……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因为我有先生和三娘疼我,被你们保护着长大,生活得很幸福。一夕的事情虽然我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开心。所以,我不羡慕她!”
  陈非没想到我会那样回答,摸着我的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进下一殿吧。”停了停,又道,“夜隐很像一夕。”
  呃?我怔住。难道是我会错意?先生刚才想说的是比起我来,夜隐更像一夕?可是哪里像?性格?怎么个像法?一连串问题气泡般涌到脑子里,刚想问,房门突地开了,“喵——”一声,一只黑猫快跑几步,跳入一人怀中。
  素白长袍,漆黑长发,灵猫静静地、静静地站在第四殿里,抬起眼眸看了我们一眼。
  那一眼,竟多悲哀。
  和十余年前我在魔镜里看到的那个目光完全一样。
  浓浓的一种依恋,却又注定了无能为力的辛酸。
  我心中顿时猛然一悸。
  “你来之前,我为你占了一卦。”灵猫的声音柔柔响起,如清泉般划过心间,凉凉中透出一种委婉。双指轻擦,房内的灯光一下子亮了起来。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桌,桌面光洁如镜。她怀中的黑猫长叫一声,跳到了桌上。然后桌上就翻出了九张牌,竟是以人骨所制,在灯光下森白森白。
  灵猫走上前,指尖在牌上轻划而过,九张牌就依次翻了个面,牌面上的花纹诡异而神秘。
  她拿起左边第一张牌,缓缓道:“第一张,羽衣。纯素。你本不该坠入凡尘,血与泪都会弄污你的心,任何一种情感对你而言都是负累,你应该是一个无情之人。然而那种诱惑实在太美丽,当你动情时,就注定了死亡。幸而,还有镜夕湖,天下至纯至冷之水,它可以洗尽你的疲惫,还你明净。可是陈非,你最终选择了离开它。”
  陈非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第二张牌落入手中,牌比手白,手比牌润,“第二张,飞蝶。折翼。你嗜自由如生命,对任何束缚都深恶痛绝。因此,当有人试图刺探你的心事时,你会逃避,甚至非常反感。然而蝴蝶的自由也是局限的,一场夜雨,蝴蝶断翅。陈非,你对自由的向往,造就了你今世所有的伤痛。”
  陈非的眼角跳动了几下,却仍不说话。
  灵猫伸手拿起第三张牌:“第三张,荣枯。销魂。冷静得近乎残酷的镜夕湖主人,其实也有非常艳丽的一面。当春水来时,它无可避免地被滋润,遇到秋风时也不得不随之干涸。你表面上看很有原则,但你的心太软,无法做到真正的无情无绪。你被动地承受一切,从不主动争取,所以你得到的,不一定是你真正喜欢的,而你失去的,也不一定是你真正想放弃的。”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顿时让我有种被看透的心虚。
  她在暗示什么?陈非得到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是七阕?是一夕?还是他自己?
  “第四张,山樱。无我。你做事有太多顾虑,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结果就是身边的人都被你所伤,纷纷离你而去。你明知此理,却总以无情自嘲,宁愿独自品尝孤寂,也不会挽回。因此尽管最初的想法很单纯,只是想让大家都快乐,但最后的结果是——谁都没有快乐,也不会快乐。任何过程都只不过是饮鸠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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