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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追随者 第三节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也可以印证一切。在沙湖村居住的那些年,罗扬和柳絮一样,他们都长大了,都成长为沙湖村不可缺少的劳动力。
  乡下的劳动是简单乏味的,除了正常的春种秋割,他们还要从事另一件事:开荒——许多村民聚集在一起,他们把荒地上的沙棘割了,把沙地上的红柳和沙枣树砍了,然后种上麦子或土豆,然后等待着理想中的收获。然而,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后,他们将为此付出代价,并进行一种反向操作——退耕还林。事实上,人类总是重复这样一些荒唐可笑的错误,然后纠正,然后又在另一条错误的路上滑行,然后再纠正。就像时间再延续十多年,当那些退耕还林后的人工林长成一定规模,人们从发展区域经济的角度出发,把树林成片成片地砍伐下来,做一次性卫生筷,或者造纸;又有人研究出新成果,用不能成材的树替代煤炭发电,叫做开发生态能源。但是,树砍起来快,长起来慢,这一带着美好理想的新生事物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造福人类。总之,树木被一片一片地砍倒,石羊河沿岸相继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加工厂和造纸厂,泛着褐色泡沫的河水使沿岸稀疏的庄稼一点点枯萎下去。于是,许多年后,人们不得不再一次正视并纠正自己的错误——关闭造纸厂。然而,强悍的腾格里沙漠已经渐渐将村子包围,蚕食,人们的活动空间愈来愈小,没有人知道他们对于无数次错误的纠正还能不能奏效。
  我们现在知道,在罗扬和柳絮从少年走向青年的时候,石羊河沿岸还没有什么工厂,河水是纯净的,清澈的。然而,出于时代的需要,他们要像改造自己的思想一样要去改造那条河道,即每年的三至五个月时间里,罗扬和村子里的其他青年一起被村长派到石羊河流域兴修水利工程。当然,此时的罗扬已经作为一名社员参加劳动,他和其他村民一样能取得同等的报酬,这也是他来到沙湖村盼望已久的。
  罗扬却没有料到,他的人生转折从此时开始。他在水库工地认识了一个从省城送到乡下来改造的研究员,他们结下了最初的友谊。
  研究员来自省城司法部门,在那个混乱的时代他所属的部门关门“歇业”了,人们不再需要司法,他曾经研究的领域当然处于冰封期。研究员四十来岁,长得纤细文弱,戴一副高度近视镜,他却被监管干部安排干抬石头那样的活计,而每块石头都有几百公斤。研究员常常累得瘫倒在工地上。尽管如此,他一旦缓过精神还是坚持读书,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读书。那几本大部头书籍是他从省城带出来的。他之所以对罗扬抱有好感,也许仅仅是因为罗扬钦佩他忍受苦难的耐力和他作为读书人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精神。与研究员结下最初友谊的罗扬每次从家里出来都能捎带一点胡麻油送给他。研究员用墨水瓶自制了一个小油灯,便于夜间看书。有时他的油灯没有油了,爱屋及乌的柳絮也会偷偷从食堂拿一点清油出来,把那个小油灯装满。那时柳絮在食堂帮大师傅打杂,是村长给她安排的最轻闲的活,和男劳力一样每天有十二分的工分。村长也姓柳,按辈分柳絮喊他叔,他对柳絮的照顾似乎理所当然。
  后来时局发生变化。某天,村里的高音喇叭高亢地歌唱:“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这歌声把石羊河上最后一座水利工程给唱停了。工地上哪里来的人回哪里去,所有的社员都返回到自己的村子,解除劳动的研究员则返回省城,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临走的时候,研究员把那几本大部头书籍送给了罗扬。
  以后,罗扬像那个研究员一样,开始夜以继日地读书。当然,那些大部头书籍对罗扬的现实生活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益处,但无疑为他的内心世界打开了另一扇窗。他在阅读中变得神情严肃、冷峻。
  不久罗扬又收到了研究员从省城邮给他的一封信和其他书籍,其中有很大部分是高中教材。研究员信上讲些什么柳絮并不知晓,只是读完信的罗扬像是走火入魔,连地里的农活也不愿意干了,很多事情就落在了罗妈妈和柳絮身上。事实上罗妈妈在沙湖村居住的这些年一直都不擅长农事,地里的活主要是由柳絮完成。
  每天,柳絮收工的时候,罗扬也曾建议她读书,但她劳累了一整天哪里还有这份精力?而且她对母亲那样的知识女性抱有很深的成见,对读书实在提不起兴趣。与其将来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她宁可选择无知。在这一点上,罗扬无法勉强她。由于多年来乡村生活的熏陶,柳絮开始遵从老祖母临终前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诲。虽然她在很多方面会迁就这个叫她姐姐的男孩,但她并不想让自己做本质上的改变——她厌恶自己变得像当年的母亲一样,为了所信奉的理论以及所谓的高贵家庭背景和政治前途而泯灭了一切亲情。这虽然并不是读书的错,但柳絮还是拒绝读任何书籍。
  罗扬读完最后一本高中教材,他坚定地说:“我要离开这里。”
  柳絮终于明白,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并不希望把根扎在沙湖村。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考虑过要在宁静的乡村与她长相厮守。一切都是她本人对爱情的臆想和一相情愿罢了。但她还是希望留住他,从此不再重返熙熙攘攘为名为利的闹市。
  于是柳絮说:“你怎么能离开呢?回到城里你和我一样是黑户。”
  罗扬说:“我去找村长,现在已经恢复高考,我想出去上学。另外,我要回县城解决祖父和父亲的问题,他们是无罪的。”
  “没有用的,村长不会给你开证明,也不会给你口粮。而且,你父亲的问题已成历史定论,他第一次潜逃时的确伤及了别人——那个在县城响当当的名人。”
  “我去省城找研究员,他懂法律,应该知道怎么办。”
  ……
  然后沉默。
  “如果你走了,你母亲怎么办?”柳絮又说。
  ……
  仍是沉默。
  柳絮叹口气,她知道罗扬去意已决,又暗自想着如何帮一帮他。
  直到现在,柳絮依然认为自己当时要帮一帮罗扬的想法其实很傻很天真。她真的不应该自作主张去找村长;即使她找了村长,后来发生的事她也应该坦诚地告诉罗扬。自己错就错在没有清楚地认识到,有些事对于一个年轻女子来说是承担不了的。
  亲自去找村长是柳絮自己的决定。尽管她不愿意重复母亲那样的做一个乖张的知识女性的生活,但罗扬是男子汉,他不会满足于村庄的平淡苍白,他应该有更高的抱负和追求;另外,他喊她姐姐,为了实现他的愿望,做姐姐的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于是,年轻的柳絮向村长家走去了。按辈分柳絮喊村长叔,怎么说也是一家人。而且村长平时很照顾她,她相信村长会答应她的请求。然而,这种张口求人的事她毕竟是第一次,在走向村长家的途中她很为自己感到悲壮。
  柳絮带着悲壮而肃穆的神情出现在那个陌生的院子里。她见到了村长,也就是她应该喊叔的那个人。她对他说明来意,希望村长能盖下代表权力的大印,给罗扬一条出路。
  村长顾左右而言其他,他对柳絮说:“你婶子想看看罗家妈妈的手镯,她想要一副手镯已经想了半辈子。”
  柳絮只好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罗妈妈。罗家妈妈知道儿子的心意,她当然希望儿子能离开乡下,于是将手镯摘下来交给柳絮,要她跟村长多说几句好话。
  柳絮按照与村长的约定,在某个黄昏又来到村长家里。那天她的晚饭比较早,当她收拾好碗筷走在村街上时,街上很安静,大家都还在自家的院子里为晚饭忙碌,村街上飘散着淡淡的陈年老玉米秸或者麦壳燃透后的炊烟。因此,没有人看见从村街走过的柳絮。
  村长家里只住着村长和他老婆两个人。柳絮推开他们家的院门,喊了一声婶子,没有人答应。她走进院子,才发现长年累月下不了地的那个病怏怏的村长老婆并不在家里。此时村长正坐在院子里的一个木马扎上吸自卷的纸烟。那是用一种劲道很足的莫合烟丝卷成的纸烟,纸是用报纸裁的。整个村子也只有村长家里才能找到报纸,是公社里政治学习后村长拿回家的。
  村长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柳絮,站起身向她走过来。
  随着村长的靠近,一股呛人的莫合烟的烟雾铺天盖地向柳絮涌来,很快把她包围了,且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柳絮一开始就没能摆脱那浓烈的莫合烟气味对她的压迫。当村长将罗妈妈的玉手镯还给她,说她的老婆不想买手镯,并告诉她可以走了时,已经是皓月当空。
  月光明亮的夜晚,柳絮恍恍惚惚走在村街上,凉风直钻她的脖子,她才发现自己上衣领口的一粒纽扣已经扯掉了。这一发现让她惊惧地意识到,从村长说他的老婆要看手镯开始,一切都是村长设计好的。
  回到家,柳絮将自己泡在澡盆里搓洗了半个晚上。但她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洗涤不净自己身上的污垢和内心的屈辱。
  唯一让柳絮感到欣慰的是,村长没有食言,他给罗扬出具了到县城参加高考的证明。两个月后罗扬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他就要离开沙湖村到省城上学去了。
  某个清晨,天刚蒙蒙亮,罗扬从井边挑了一担水回来。他就要到学校去报到了,想在走之前把家里的水缸装满。
  推开公用厨房那道杨木门,一个白花花的身子蹲在木盆里洗澡。是柳絮。罗扬愣住了,水桶咣当一下掉在地上,泼湿了眼前的地和他的鞋。他像被胶粘住了,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后退,任桶里的水哗哗流满了一屋子。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清晨洗澡。他从来不知道她会在清晨洗澡。
  柳絮也愣住了。她蹲在木盆里,一动不动看着他。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背过身去,快速套上那件素净的淡绿色短袖衫。罗扬也似乎惊醒过来,退出去掩了门,提了空桶掉头往村外走去。
  他在水井边蹲下,有点发蒙。
  不一会儿,穿戴整齐的柳絮站在他面前。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起来挑水,你今天都该走了还想着给我们挑水。”
  她说:“你什么都看见了,我就是你的人。你得娶了我。”
  她说:“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你必须娶我。”
  她说:“如果你答应娶我,你走后我就留在村子里伺候你娘。等你娘过世了我还可以把我们家的一院房卖掉给她买副好寿材……”
  罗扬从来没有想过,他一直叫做姐姐的人会有这样的念头,他一时无法回答她。“我娘好好的你凭什么咒她!”最后罗扬只好扔下这样一句话,也扔下一副空桶和树桩样杵在那里的柳絮,一扭头梗着脖子走掉了。
  柳絮站在那里,想着刚刚在村长家度过的半个夜晚以及为了他所遭受的污秽与屈辱,眼泪如决了口的堤,哗哗流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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