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不会忘
第六十一章 不会忘
御药街两边都是隶属于太医局的房屋,所以平日里都很安静,到了晚上,只有大门下挂着的一乳一白色灯笼照出幽幽的光,映亮路边。
马车在街头停下,车夫在外头悄声道:“小一姐,这会儿没人,可以让客人下车了。”
赵慎君用绢子拭净眼角泪痕,缓缓吸了一口气,催含章道:“你下去吧,路上当心。”
含章略低了头,神情黯然:“我养好了伤……也许会回边关,你呢?”
赵慎君顿了一下,她挺一直了背,神情认真而微带高傲,就像一个帝国公主应有的仪态:“自然是做我该做的。”
含章眉一皱,目光凛冽:“我发誓不会就这么算了,可是现在我们没有能力和对方对抗,只能伺机而动。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不要把你自己搭进去——若是大哥泉下有知,”提到兄长,她眼中神情渐渐柔和,婉转道,“你的人生还很长,他会希望你美满幸福的。”
赵慎君惨淡一笑:“我听你的,量力而行。至于幸福,从三年前元宵节时我第一次溜出宫,跑到晋江边上想了结自己这一生却遇见了卢大哥,从那时候开始,我所有的喜怒哀乐就只和他相关了,他死了,我的余生再也没有幸福的可能。”
“倒是你,或许明后年朝堂就会有动荡,你必须尽早回去,在边关立稳脚跟,只要你活着,就会还有人记得他们,做他们没来得及做完的事,只有你拥有了权势,站在高位,才会有查出真相为他们讨回公道的那一天。你要是也有什么意外,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说完,赵慎君深深看了含章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某种印记铭刻在对方灵魂深处,那浓烈的情感灼痛了含章的眼,她心间微颤,几乎不敢和赵慎君对视。
赵慎君微勾了勾唇角,推了含章一把,“你走吧,别忘了我说的话。”
街道不见人影,马车驶过空寂的街道,只留下一阵辘辘的回响。含章立在街边,看着马车拐过街角消失了踪影。
回到后宅的小院时,屋里亮着灯,小圆桌边坐着几个人,看样子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含章进门时他们正爆发出一阵激烈的笑声。
含章推开门,皱了眉靠在门边看着一屋子不请自来的客人。
其中一个宝蓝衣衫的少年一眼看见含章,笑容戛然而止,他眨了眨大眼睛,往赵昱身后缩了缩。另一个青袍少年也跟着噤声,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赵昱察觉到异处,回身看见含章沉着脸的样子,不免莞尔:“吃饭了没?菜都摆好了,就等你呢。”
含章看向小桌,上面摆了十几个碟子,都用一精一巧雅致的瓷盖盖着,碗筷也已经放置停当。这几人围桌而坐,却都没有动筷子,显然是在等自己回来再开饭。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被人擅闯屋子有些不悦,但含章也不好对两个年轻的少年发脾气,她淡淡道:“我吃过了。”人虽逞强,但肚子偏偏不听使唤,话音刚落便咕噜噜响了两下,在静得连落针都听得见的屋子里分外清晰。
那宝蓝衣衫的小少年听得清楚,忍不住扑哧一笑,两只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赵昱忍着笑,亲自将盘上盖子一一揭开。
这菜盘似乎是特制而成,保温效果很好,菜还是热气腾腾的,阵阵浓香随风飘来,含章更加饥肠辘辘,她扫了几人一眼,索一性一不再执拗,还是走到了桌边坐下。
一个小圆桌,刚好坐了四个人,两个大人两个半大孩子,那个唇上开始长出短短胡茬的青袍少年含章也认识,他有些别扭地扭了扭身一子,道:“沈……校尉。”是袁信的弟弟袁任,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含章点头道:“袁小公子。”并没有显得特别热络,也没有因为上次见面时袁任的出言不逊而有任何不自在。
上一次见时还不知道沈含章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榜样沈质,此时再见,心里想法截然不同,袁任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含章一眼,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时却手足无措得像个怯生的孩子。
赵昱指着宝蓝衣衫的那个:“这是我弟弟,排行十二。”
含章微讶,仔细看向那十二皇子,十三四岁的年纪,瘦削单薄,身量也不高,脸色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泛青的苍白,,但双眼大而有神,看上去颇有神采。含章道:“十二皇子安好。”赵昕笑眯眯道:“沈姐姐不用多礼。”
袁任听了,讪讪地瞧了赵昕一眼,两个人一个喊沈校尉一个喊沈姐姐,哪个显得更亲密一听而知。
旁边伺候的仆人将饭盛好奉上,几人开始用饭,含章化内心郁气为食量,虽然动作举止得当,却也是不声不响已经吃了四碗饭,并不比长身一体的半大小子们差。
赵昱之前在胡姬酒肆见识过那一桌的狼藉,对那成了骨架的烤全羊印象颇深,倒还有些心理准备,那两个少年却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们生长在宫廷和高门府地,哪里见过女子吃饭吃得这么,这么大气特别的。
袁任脸色一怔,立刻加紧拨饭,不甘示弱也添了第四碗,赵昕身一体弱平素注意养生并不多吃,但看着含章吃得那么香,自己也勉力添了半碗饭。
风卷残云般,十三个菜被四个人消灭得干干净净,收桌子的仆人看着空空的碗碟子目瞪口呆了一瞬间。
饭和菜吃下肚,一股热气从肺腑间渐渐传遍全身,手心也微微有了热度。
袁任终于忍不住道:“边疆的将士都是这么能吃吗?”赵昕听着这有些傻的问题,自己坐在袁任旁边也难为情起来,低低咳嗽了一声。
含章不以为意,道:“边关的粮食没有这么一精一细,平日里倒还罢了,一旦打起仗来吃的就都是粟米粮食,做成饼子干粮随身带着,急行军也不怕,只是味道干涩,在马上颠簸风干后吃起来就像在啃石头。所以在平时遇到美味的食物会忍不住多吃些。”
赵昕听得入神,忍不住低声问:“那配菜呢?”
含章瞥了一眼刚刚放了十三个菜的桌子,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有这样细致的菜,不过是肉干加上些腌制的咸菜,虽然味道千篇一律地咸,但也能凑合一顿。肉干也不是常有,总有在大战前后才能真正开荤,吃上一两顿肉。”
袁任嘴一撇,明摆着不信:“那里不是草原么?我哥哥跟皇上去上林苑围猎的时候还猎到过狍子和麂子呢,据说那些野物味道比圈养的要好吃的多。草原可比上林苑大多了,野物什么的更是多了去了,安营扎寨的时候派些人去猎野味不是很方便么?”
他长在将门,从小就梦想去边塞从军,对这些边关事也十分感兴趣,只可惜自家大哥从来不肯和他说这些事,所以如今好容易碰上一个懂行的,恨不得一股脑从含章这里挖个够。
含章眼光微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但凡是队伍开拔,就不允许有擅自行动的,从军中散出去猎野味若是被敌人发现也许就会酿成大祸,后果不堪设想,就算猎到几只狍子之类的,一个队伍通常有几万人,这些东西还不够塞牙缝呢。而且战士们急行军时步兵一个晚上要走上百里,骑兵要四百里,强度如此之大,到了驻地之后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吃饱之后倒头休息,养一精一蓄锐随时待命,还要戒备敌人的突袭,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围猎?”
一番话说得袁任语塞,脸涨得通红地垂下头。
赵昕却听得十分动容,他细声细气地娓娓道来:“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我们从小只知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的豪迈,却一直都忽略了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苦楚。边关将士确实值得众人敬佩,若非你们承受了这些,我们断不能过得这样安稳。”
含章看着这个小少年用大人一般的正色口吻说话,不由浅浅一笑,心头浓云散去一些,她解嘲般淡然道:“这不过是分内之事,又有什么值得夸口的?”
赵昕缓缓摇了摇头:“当然应该记住,没有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卫,也没有大盛的长治久安,边关的将士是大盛的功臣,是绝不会被遗忘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恰好击在含章心里某个游一移彷徨的角落,她不觉有些发怔。
赵昱一直浅啜着茶水在一旁静听,到了此时方道:“今日已经不早了,不要再打扰沈小一姐休息,十二你该回宫,袁任也该回府了。”他颇有些威信,话一出口,两个少年虽然不舍,却都起了身,做礼拜别别后便跟着仆人出了院子。
赵昱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回来时手上还捧着一个托盘,上头又是热腾腾一罐药。含章还维持着方才的样子,一动不动坐在桌边出神。
赵昱将托盘放在桌上,亲自将药滗到碗里。辛苦的药味冲了鼻子,含章才回过神来,她扫了一眼药,道:“又要喝?”
赵昱笑道:“这里面有一味是我师父留下来的药,唤作留采,采自西南大山深处,据说连服七日能避免发炎感染,哪里惯长一些奇异特一性一的药草,但是这种留采却是极难找的,我师兄两次进山也没有找到,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些了。”
含章自嘲一笑:“如此说来,我还是个有福的。”
赵昱清浅一笑,转开话题道:“我十二弟素日很好奇边关的事,碰巧今日进宫,就把他带出来见见你。有什么冲撞之处你不要见怪。”
含章揭开茶盖,拨了拨在茶汤上漂浮游一动的青碧色茶叶:“王爷何必客气,我还要感谢十二皇子这番话。原来我们是不会被遗忘的人,我们所作的一切自有人会铭记感恩,哪怕这只是安慰之语,我听过之后心里也好受多了。”
赵昱听得心头一动,不动声色扫了含章一眼:“公道自在人心,史书上也会有后人公断。只是你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是不是我昨晚冒犯了你?”
含章手上一松,茶盖汀一声掉在茶盏上,略有些歪斜,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她伸手将盖合稳在盏上,意兴萧索地摇了摇头:“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想到一些往事也会情绪低落。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多谢王爷关心。”
听出含章话里的敷衍,赵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他幽幽叹道:“可惜在你需要别人宽慰的时候,我却没有在场。”
这话里大有深意,含章颇是吃惊,不由抬头看向赵昱,惊愕得忘了反应。
赵昱微微一笑,眼中煦暖和畅,眸光温柔看过来,有如春风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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