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穿心莲 ...
第五十六章 穿心莲 ...
袁信在混沌中半梦半醒,突然觉得周围情形十分陌生,他一个机灵翻身坐起,入目便是一片黑色,窗外映入一片模糊红光,微微勾勒出屋里家具的暗黑影子。
桌椅板凳的轮廓都有些眼熟,他略一回想,记起是在含章处喝醉了酒,此时酒尚未全醒,头痛欲裂。
袁信抬手拍了拍头,掀一开被子起身。含章不在屋内,院里传来细碎的噼啪声,他顺着那红光的微弱亮度走到门边,伸手拉开。
迎面便是一团闪耀火光,在漆黑一团的夜色里格外刺眼。袁信一时眼前发花,不由抬手去挡,电光石火间忽听见一阵急且厉的唿哨声,有什么东西刺破空气朝自己袭来,察觉到危险,袁信身一子一闪,手迅速一格一抓,那事物便被抓在掌心,摸上去光滑结实,细细看去竟是颗植物的种子。
他警惕地扫向东西的来处,含章盘腿坐在一堆篝火旁,正一手举着个木头弹弓,一手虚握成拳凑在眼下,熊熊火光下,弹弓上的皮筋还在晃动,显然,刚刚的偷袭者就是她。
袁信随手扔了那颗不知名的种子,哈哈笑道:“老三,大晚上的怎么玩弹弓。”篝火猎猎,烧亮了小院,那苦涩的味道随着燃起散开的烟更加刺鼻。
含章丢开弹弓,手腕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酒醒了?”就像以前在胡杨草原上燃起篝火喝酒吃肉的那些夜晚一样,袁信很自然地走到含章身边,盘膝坐下,捏着鼻梁用鼻音道:“醒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两人的对话和动作都十分随意,情绪也很放松,朝夕相处的六年时光已经刻在骨子里,不经意间就能在彼此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觉。
含章看了眼天上北落师门的位置,道:“已经过了亥时。”袁信动作一顿,人清醒了些,含糊应道:“是么。”他心不在焉地理了理衣襟,起身道,“我该回去了。你早点歇着,我过两日休沐了再来看你。”说着,拍拍含章肩膀,转身便要离开。
“二哥!”含章突然叫住他。
“嗯?”袁信回过头,看着她笑,满满都是和煦包容,“什么事?”
含章却迟疑了,直勾勾看着袁信,想问的话几乎到了嗓子口却硬生生忍了回去,问与不问,进退两难,她转头去看篝火,脸被火光映成了橘红色,低声道:“我不会回胡杨。”这话一出,她好像听到到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袁信愣了一下,眉头微皱,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也别担心,有二哥帮你打点呢。”
含章点点头,袁信笑了笑,拉开院门走了。
含章软一软往后靠在杜仲树干上,眼中闪过一片悲凉,就算一切都那么相似,实际却已经完全不一样,那些无话不说的信任和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法的默契都已经消失。现在的他们,已经很陌生了。
她越想越心烦,索一性一挪开身一子躺在地上,映入眼帘便是漫天星斗,玉京的星和胡杨的星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天幕却是被上下左右的院墙包裹一住,好像一个硕一大的窗框,人始终只能在窗内看着外面的一切。风也是拘束的,没有胡杨的风那卷天席地的豪气。
含章知道自己又有了怯意,所以才会一而再回忆起那自一由的日子,以前就算狄人的刀锋近在眼前也不能让她害怕,但是自从来了玉京,她似乎变得懦弱了很多。含章心烦意乱,冲着自己的残腿狠狠捶了一拳。
“咔嚓。”是人的脚步踩在树枝上的声音,含章警觉起身,立刻抓了弹弓和弹子,瞄准声音来处搭弓一弹。
弹子犹如离弦之箭,划破秋风迅疾射去。
“哎!”有人低低惨呼,声音竟有几分耳熟。含章心一惊,戒备问道:“是谁?”
斜前方院子尽头的围墙边一株大柳树的一陰一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一身缃色锦袍,外罩着黑色龙纹斗篷,,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含章认出了这人,她颇感意外,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那人手捂着左脸,瞥了眼地上横七竖八堆在一起准备当柴禾烧的药,再瞅瞅远处被扯得少了一半的药田,摇头叹道道:“沈小一姐把我的药都烧干净了,怎么反倒来责问我这个主人。”他松开手,将染了血地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穿心莲的种子?”
篝火里的柴草发出咔啪的炸裂声,含章没听清他说的话,只是他脸上一道明显的血痕显然是被自己射一出的弹子所伤,她有些不自在道:“因为这些草药都是普通的三七、金银花,以为不会有大用,所以借用了一下。请九王爷不要见怪。”
赵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自己走到一旁药田,在劫后尚存的草药里采了几片叶子,又问含章道:“你可有带手绢?”
含章身上没有那些大家小一姐的素养,自然也没有带手绢的习惯,她一抽一出明月在手边一挥,银蓝光芒闪过便割下一块中衣袖子。
谁知她将袖子递过去时赵昱却不接,他挑剔地看了眼那截因为主人拔草药生火而染了些泥土的断袖,学着含章的法子自己提起手咬开一片袖子,又把三七叶片放到嘴里嚼烂了放到袖子上用来敷脸。
含章默默地收回手,手一扬将脏袖子扔进了火中,许久没有加柴火,火光已经黯淡不少,布料扔进去后烧得很慢,渐渐散发出一股与药草苦味迥异的焦糊味。
赵昱看了眼那截袖子,突然道:“都会丢掉么?”
“什么?”含章不明所以。
“我是说袖子。”赵昱静静看着她,“凡是对你没有用了的东西,不论曾经有多么亲密,最后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吧?”
这话本是平常,含章却觉得分外刺耳,她并不傻,自然听得明白其中影射的正是方才之事,也不知赵昱在墙边站了多久,自己出神下竟然没有发现。
含章最讨厌他人的窥一探,而且自己和袁信兄弟之间的事更轮不到外人来置喙,她本来因为误伤赵昱还有几分歉意,此刻便只余憎恶,便冷冷一笑:“如今已是三更半夜,不知平王殿下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白日里江太医明明说这院子甚是僻静,不会出现闲杂人等。”
赵昱并不介意含章的嘲讽,他用闲着的那只手指着篝火道:“你这里烧得好像走水一样,我身为邻居,为免葬身火海,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究竟的。”
“邻居?”含章皱紧眉头。
赵昱轻轻一笑,手一转指向自己来处的大柳树:“那墙后头就是我的别院,树后有一扇小门通到那一边。”
那垂杨柳枝条细细,树下又有许多矮树,白日里含章根本没有发现那里有什么异样,自然也不知道这小院子竟和平王别院相连。
她看着那柳树,几乎压抑不住沉郁的怒气:“不知平王殿下将我安置在此地到底是何用意?”
赵昱好整以暇地走到篝火旁席地而坐,捡起地上的草药丢进火里,含章拣来的都是些半干的枝条,勉强也能燃一烧,只是烟浓些,带着草药本身的苦涩味,颇有些呛人。好在他坐在上风处,倒也不怕。
赵昱虽然半捂着脸的样子有些狼狈,但仍是气度清华、举止自若,他伸出手烤了烤火,方笑道:“沈小一姐不会贵人多忘事吧?我们不是说好由我来给你治伤的么?医者和伤患离得近些,自然是为了方便随时观察病情。”
含章深感出乎意料:“大夫居然还是你?”她上回和赵昱约定了三日之期,因没有去应约而作罢。这次她以为既然是皇帝下旨,赵昱应当会避嫌,毕竟当世看来医术乃是小道,人皆轻之,皇子尊贵,可以习医术以为消遣,但若是公开出手为人治病则会在众人眼中沦为下乘。
赵昱不以为意,从混乱枝条中捻起一片圆叶子在手中缓缓转动:“柳木接骨已是绝技,除了我这个还没出师的人,在这世上怕是已经失传了。难得有你这么一位合适的病患,当然不会就此错过。”
含章看着他,脸上喜怒难辨:“原来殿下对这事竟然这般执着。”
赵昱不置可否,十分好脾气地温善笑道:“医者仁心,对患者多加照顾是理所应当。”
他如此强词夺理,含章一时气闷,更无意继续乏味地争辩下去,索一性一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既然如此,有劳殿下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裙上尘土草屑,抱拳道,“我要歇息了,就此告辞。您请便。”
“等等!”
含章闻言,回头看过去,赵昱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笑着将手上转来转去玩了许久的叶子递过来。
含章戒备地看着他:“这是何物?”
赵昱温和一笑:“种在药园里的自然是药。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含章犹豫着接过来。赵昱点了点头,谆谆善诱:“良药苦口,我看你眼底发赤、喉咙发涩,似是内火颇重,不妨吃些这个,定有功效。”
含章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貌不惊人的叶子,最后还是依言咬了一口。
一股极浓极重的苦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直直通到心里,那一瞬间,刻骨铭心的苦涩几乎能将一颗心洞穿,含章忍不住伸手按在心上,好像不这样做,心口就会苦得破出一个洞,心里装的所有事就会顺着洞一口汹涌而出。
待苦味终于过去,心头却莫名地有些松快,看来这叶子能治病倒也不是虚言。
含章细细看着手中半片残叶,问道:“这是什么?”
她小时候吃了不少药,一般的药材闻味道也能认出几样,但这叶子气味很是陌生。
“你刚刚还用它的种子偷袭我,怎么现在倒认不出它。”赵昱眉头舒展,眼含笑意,“这是西南天竺古里传来的草药,味苦,一性一寒。苦入心,这药味道至苦,几能穿透人心,故名穿心莲。”
这三个字倒像是黄钟大吕般响在耳边,含章怔怔站着,忽而自嘲一笑:“原来是穿心莲。这个名字倒也配,这世上除了苦,其他味道也穿不了心。”
“穿了心把那些苦都放出来,才能清热解毒。”篝火越来越弱,照得人脸也不甚清晰,赵昱缓缓靠近,慢慢抬起右手,含章眼睫连着扇动几下,眼睁睁看着那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也并没有闪躲。
赵昱的手凑在她头上,取下一片粘在她短发上的草叶,袖子摆一动间拂过些许药香,和燃一烧的药草苦涩之味截然不同,清淡纯净,沁人心脾,含章视线扫去,他手上竟又是一片穿心莲的叶子,大约是刚刚躺在地上时粘到自己头上的。
含章垂下眼睫,道:“王爷到底为何说这些话。”她不觉得单纯的医者和病患间有必要说这些开解的话。
“要治你的腿,必须先将长好的骨头敲断,再剖开皮肉用柳枝接续断骨,若是内火内毒太甚则容易诱发炎症引起发烧发一热,会多加几分变数。你就当我想顺利治好我的第一位病人吧。”
篝火火苗腾闪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只有漫天星斗照亮着小院,含章虽能在黑夜里视物,却也觉得赵昱双眸湛然有如星光。
她移开视线,淡淡道:“既如此,就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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