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 1
在陈轸的刻意安排下,秦国聘亲使一团一 行至崤关时遭到魏卒刁难,耽搁几日。待他们赶到洛陽,魏国的使一团一 也已到了。许是巧合,许是出自陈轸的故意,两家队伍几乎是同时抵达洛陽。秦国聘亲人马由西门入,魏国由北门入,俱是旌旗招摇,锣鼓喧天。
这些年来,由于少有诸侯朝觐,洛陽王城几乎已被天下遗忘,何曾见过这般热闹?一时间,满城百姓都在追着观看,尤其是在弄明白两家均是前来聘娶公主之后,围观者更多了,直将洛陽两条主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诸侯来朝,通常均被安排于万邦驿馆。万邦驿馆分为公、侯两片馆舍,坐落在文庙两侧,分别接待公、侯等属国君臣。在公、侯馆之外,另有一处王馆,是特别为楚备下的,因为楚国不与周室同宗,也不是大周属国,周室早在春秋年间就已承认它的王国地位。
按照朝觐规矩,公国住文庙左侧,侯国住文庙右侧。秦是公国,当住左侧,魏是侯国,当住右侧。然而,当陈轸使一团一 走到国驿馆时,既不进侯馆,也不进公馆,而是以独立王国自居,径直去了王馆。
魏使的越礼举止吓傻了国驿馆里的大行人和司仪,二人目瞪口呆,拦也不是,劝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馆中,自行卸去行李,各挑房间安顿下来。由于馆驿多时无人居住,房间久未打扫,甚是凌乱。陈轸让随员们分成两拨,一拨搬运,一拨整理馆舍。
吩咐过后,见天气太热,陈轸拿上芭蕉扇,一边摇着,一边走出馆舍,信步来到公使馆前,靠在一棵香樟树上,远远望着秦国使一团一 也在那儿井然有序地安排馆舍,搬运物品。
正在忙活的樗里疾一眼瞧见陈轸,赶忙放下手中箱子,大步走来,远远堆起笑脸,两手拱起,走到近前,更是将腰弯成直角,躬下一个大礼:“秦使樗里疾见过上卿大人!”
陈轸心中有气,并未放下手中扇子,只将两手略略一拱,算是回礼,语气倨傲:“魏使陈轸见过樗里大夫!”
樗里疾也不介意,爽朗笑道:“在下前番与大良造使魏,承蒙上卿关照,总算不辱使命。大良造回秦之后,时常挂念上卿,几次叮嘱在下,无论何时见到上卿,定要代他致敬!在下本想在空闲时前往安邑,特别向上卿转达大良造的问候,不想却在此处相遇,真是巧了!”
樗里疾偏在此时重提安邑之事,等于是揭陈轸面一皮。陈轸脸上发涨,本欲回敬几句,一时竟是寻不到合适言辞。直到河西遭袭,陈轸方才明白公孙鞅是在拿他和公子卬当猴耍,悔得胸口连疼数日。也是由于此事,魏王对他的信任大打折扣,眼见到手的相位自也渐去渐远了。幸亏他的脑子转得快,在极其关键的选将一事上扳回一局,不然的话,数年辛苦就将毁于一旦,眼睁睁地听凭朱威、公孙衍的意愿得逞。
陈轸毕竟还是陈轸,窘过一时,脸色迅即恢复如初,嘴角绽出一丝冷笑,接上樗里疾的话茬儿:“在下谢大良造关照!在下也请五大夫转呈大良造,就说他欠在下的那颗人头,在下早就忘记了,让他不必挂在心上。还有,在下顺便提醒大良造一句,也请五大夫转达:下次若再发生类似事件,在下纵使有心,恐怕也帮不上忙了!”
樗里疾呵呵一笑:“在下代大良造谢上卿好意。不过,在下也想提醒上卿,类似事件不会再发生了!”话锋一转,“听闻上卿此来,是为魏王陛下选聘太子妃的,在下敢问所聘何人?”
陈轸将手中的扇子轻摇几下:“听闻五大夫此来,也是为秦公选聘太子妃的,不知所聘何人哪?”
“秦公所聘,乃周室长公主姬雪!”
陈轸哈哈大笑,将手中的扇子连摇几摇:“巧了,大魏陛下所聘,也是周室长公主姬雪!”
樗里疾虽说早已忖知魏使来意,心头仍是咯噔一声,旋即爆出一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陈轸也出一声长笑:“是啊,是啊!不过,花落谁家,倒是一场好戏哟!”
樗里疾微微点头,沉声笑道:“嗯,的确会有一场好戏!”
秦、魏两家安顿就绪,分别将聘书呈送周室负责接待四方来使的大行人。大行人位列中大夫,收到聘书后不敢怠慢,当即求见御史。
秦、魏两家聘亲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御史早有耳闻,正在府中揣摩是否属实,大行人拿着聘书直走进来。大行人一边呈送聘书,一边不无激愤地将魏使越礼强占楚国王馆的粗暴行为详细讲述一遍。礼乐早已无存,御史听毕,微微皱了下眉头,随手展开聘书,打眼一看,大吃一惊,因为两家在聘书中写下的,竟是同一个人:长公主姬雪!
这下麻烦大了!御史不假思索,急赴宫中,赶至前殿,陛下却是不在。御史略一思索,径直来到御书房,见大门紧闭,内宰守于门外。
御史揖道:“请内宰转奏陛下,微臣有急事叩见!”
内宰缓缓摇头:“陛下有旨,谁也不见!”
御史从袖中摸出秦使、魏使的聘书和纳彩礼单:“这——”
内宰瞧也不瞧,顾自说道:“陛下有旨,外事可问太师,内事可问两位周公!”
御史长叹一声,本欲再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还是打住了。
御史步出宫门,沉思有顷,驱车径去太师府。门人见是御史,又见他神色惶急,知有大事,赶忙禀报。不一会儿,老家宰迎出。
御史揖道:“下官有急事求见太师,烦请家老禀报!”
老家宰还礼道:“太师正在会客,请大人改日再来!”
御史急道:“这——这事儿——下官恳请家老——”
不待御史说完,老家宰就已看出事关重大,急点头道:“大人稍等,老一奴一这就禀报!”转身进府,不一会儿,急急走出,“御史大人,太师有请。”
御史随家宰走进府中,果见厅中客位端坐一人,年约五十来岁,光鲜的秃头闪着亮光。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颜太师坐于主位,正与客人攀谈。
御史伏地叩道:“下官叩见太师!”
“起来,起来!”颜太师呵呵一笑,招呼御史起身,指着客人,“这就是名闻天下的稷下先生淳于髡①(kūn),来来来,你认识一下!”
御史起身,朝客人深揖一礼:“在下见过淳于子!先生大名,在下久闻了!”
淳于髡拱手还过一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秃头,呵呵乐道:“是的,在下这个光头,天下无人不知呢!”
御史自是无心说笑,匆匆转向颜太师:“启禀太师,下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淳于髡闻听此言,赶快起身:“你们在此说吧,今日天气不错,在下正要出去散会儿步去!”话音落处,人已走至门外。
家宰跟在后面,与淳于髡一道走向院子。颜太师观他神色,忖知事情重大,屏气息神,望着御史。
“大事不好了!”御史急道,“魏室、秦室皆来纳彩,下官火急叩见陛下,可陛下——唉!”
颜太师似是早知纳彩之事,悠悠说道:“秦、魏皆来使臣纳彩,有何不好?”
“他们不是纳彩,是——”
颜太师摆了摆手,指着淳于髡留下的席位:“御史大人,坐下来,慢慢说!”
御史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遂至客位盘腿坐下,将两国求亲之事扼要陈述一遍,从袖中摸出两家的聘书及纳彩礼单:“太师请看!”
颜太师接过,看也不看,扔在几上,轻叹一声,徐徐说道:“唉,都是那个孟津之会害了陛下!什么武王伐纣七百年大典?什么天下公侯朝觐天子?那个魏罃是何货色?方今天下是何情势?诸侯真要朝王,为何不到洛陽来?唉,这些都是摆明了的!老朽苦劝陛下,要他莫去,陛下只是不听。陛下这是没看透啊!陛下这是心不死啊!陛下一心存念借此振作,这下好了!自打孟津回来,所有朝事尽皆废了,小朝不说,即使大朝,陛下几曾临过?老朽本欲再去劝谏,可思来想去,唉,老朽又能劝谏什么呢?”一边说着,一边重又摸起聘书、礼单,缓缓纳入袖中,摇头又叹一声,“唉,这些个公呀,侯呀,天下都让他们搅和殆尽,可他们仍不知足,连天子这块弹丸之地也不放过!”
御史熟知太师,若是闲扯起来,必是叨唠个没完,急道:“太师,您——您扯远了,眼下——眼下这可怎么办呢?”
“扯远喽,扯远喽,”颜太师缓缓站起身子,颤巍巍地走向门口,口中又是一声叨唠,“唉,扯远喽!想我堂堂天国公主,却被两个属国派遣大夫强抢,这——这这这——这叫什么世道哟!”
颜太师缓步走到院中,见老家宰正在陪淳于髡散步,吩咐他道:“备车!”
这日午后,显王像往常一样,用过午膳就一头扎进御书房中,连内宰也被他赶了出去,只将大门关牢,独享一份清静。
而在实际上,对于显王来说,世上也许根本不存在清静二字。正如颜太师所说,自孟津会后,大周天子显王姬扁的确窝了一肚子的心火。
姬扁年不足四旬,作为男人,正是大有作为的年龄。自从姬扁记事起,周室天下就只是名义上的。二十三岁那年,姬扁承继大统,加冕那日,他曾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郑重起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重振周室。
然而,转眼之间,十几年已经过去,周室非但未见振作,反而在他治下每况愈下,仅有鲁国、卫国、蔡国等国来使朝过,大国公侯早将他抛到九霄云外。继位前几年,他也有意振作,但周室不过弹丸之地,横竖不足百里,还没有泗上的蔡国大。即使这点袭土,又在他先父手中一分为二,分别封予两位叔公,只为他留下一个小小的王城,当真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十几年下来,他的凌云之志早被磨损得所剩无几。偏在此时,魏侯约定众公侯孟津朝王,着实让他欣喜有加。谁想孟津会上,作为堂堂天子,他竟然成为魏侯的戏弄对象!
显王在几前闷头呆坐,由不得又将孟津之事从头细想一遍,心头火气又盛一层。火气攻心,显王甚觉难受,勉强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排解。正踱之间,显王无意中瞥见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径自走过去,拿在手中,注目观看。
赫然入目的是剑柄上的一行小字:“先王未达之业,吾必以此剑达之!”
显王清楚地记得,这行小字是他登基那日亲手刻下的。如今,宝剑依然,字迹依然。周显王睹物伤情,不禁潸然泪下。
显王正自伤心,传来敲门声,忙将宝剑挂回墙上,至几前坐下。不一会儿,内宰推门进来,叩拜于地:“启奏陛下,娘娘有请!”
“哦,所为何事?”
“两位公主自跟琴师一习一 琴以来,琴艺大有长进。娘娘今日兴致忽来,特请琴师进宫,在琴房考评公主琴艺,特请陛下圣裁!”
听到娘娘和两位公主,显王的脸色和缓下来,现出慈爱,微微点头:“转呈娘娘,就说寡人马上就去!”
显王走进更衣室,梳洗已毕,换过一身简装,与内宰一道走向琴房。二人赶到时,琴房里已是人声鼎沸,王后早在陪位上坐下,琴师坐于客位,厅中央摆着一琴一筝,几个太监和王后、公主跟前的侍女站于两厢,济济一堂。两位公主盘腿席坐于地,,面色微红,显然有些紧张。
看到显王走进,琴房所有人等尽皆起身叩拜。显王径至王后跟前,扶她起来,携其手走至主位,示意王后在陪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定,摆手叫大家平身。
王后微笑着望向显王,见显王点头,转对琴师:“先生,可以开始了!”
琴师不无亲切地望向长公主姬雪。一身紫纱的姬雪轻轻点头,款款起身,走至显王、王后跟前,各拜三拜,再至琴师前亦是三拜,方才走到琴前,坐定,两手抚琴,面若桃花,二目流盼,宛如仙女下凡,真正一个绝代佳人。刚好发育成熟的酥一胸前晃荡着一只黄澄澄的金蝉,更为她平添了几许高贵。
厅中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射在姬雪身上。姬雪眼望琴师,琴师点头道:“雪公主,请弹俞伯牙的《高山》!”
姬雪得到指令,二目微闭,两臂高高扬起,纤指轻轻落下,琴房里一时琴声流溢,鸟语花香。姬雪嘈嘈切切,错错杂杂,直将一曲《高山》弹得九曲回还,滴水不漏。
一曲弹毕,众人齐声喝彩。姬雪羞涩一笑,起身朝众人深揖一礼,又到显王、王后、先生跟前各拜三拜,款款回至原位,盘腿坐下。
与姬雪公主相比,一身白纱的二公主姬雨却是另一路风格。不待琴师相请,姬雨已是自行起身,也照姬雪的样子拜过几拜,大步走至筝前,刷地坐下,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微微一挺,伸手将胸前荡来荡去的一只乳色玉蝉儿一把捉住,朝胸衣里一塞,伸开手臂,连扬数扬,似要唱歌般咳嗽一声,引得众人失声大笑。显王怜爱有加,目视王后,王后报以粲然一笑:“看这孩子——”
又是不待琴师发话,姬雨啪地落下手指,筝弦响处,却是俞伯牙的《流水》。《高山》、《流水》都是极难弹的。若是技艺不一精一,绝对不敢动指,尤其是在显王、王后这些音乐方家面前,纵使一丝儿破绽,也是无个藏处。
姬雨噼里啪啦弹完,琴房里再起一阵喝彩。姬雨谢过,嘻嘻笑着走到姐姐跟前,搂住姐姐的脖颈坐定。
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天子的评判。一直闭目静听的显王睁开眼睛,望着琴师,面呈微笑:“雪一儿 、雨儿琴艺大长,先生功不可没啊!”
琴师起身叩道:“草民叩谢陛下褒奖!两位公主慧根天成,一点即通,草民何敢居功?”
周显王将头转向王后,王后笑道:“本宫久未听到先生雅奏,可否劳烦先生也弹一曲?”
琴师再叩:“草民谢娘娘抬爱!不知娘娘欲听何曲?”
“就是雪一儿 、雨儿方才所奏,先生只弹首尾两节!”
“草民献丑了!”琴师起身,走至琴边,双目微闭,在一阵静静的沉寂之后,陡然起指,果是非同凡响。
待琴师奏完,王后连连点头,转对姬雪、姬雨道:“雪一儿 ,雨儿,你们过来!”
两姐妹款款走来,偎依在王后左右两侧。王后一手抚摸一个女儿,轻轻说道:“听到了吧,这才是《高山》和《流水》。抚琴在心,不在手。”
姬雪、姬雨各自点头。
王后正欲说话,内宰走进,叩道:“陛下,太师求见!”
“颜爱卿?”周显王略一沉思,微微点头,“宣他书房觐见!”
周显王回到御书房,颜太师已经跪在门口。显王走过来,扶他起来,携他走进厅中,分主仆坐下。
看到老太师面色陰郁,显王知道朝中又有大事,且不是好事,轻叹一声,问道:“老爱卿,说吧,什么事?”
“陛下,秦公、魏侯均来使臣,各下聘书和聘礼,向陛下求聘!”
听到又是魏侯,显王怒道:“求聘?寡人什么也没有,他求什么聘?”
颜太师缓缓说道:“陛下,是他们,是秦公和魏侯,他们欲聘长公主为太子妃!”
显王略吃一惊:“你是说——雪一儿 ?”
“正是!”
显王沉思一会儿,似乎还是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缓缓问道:“是哪一家?”
“回禀陛下,是两家!”
显王眼睛睁大:“两家?你是说魏侯和秦公?”
颜太师缓缓应道:“正是!两家各派使臣,各发聘书,各送彩礼,都要求聘雪公主为太子妃。”从袖中摸出聘书和礼单,放在几案上,“这是他们的聘书和礼单。”
一切显得不可思议。显王愣怔片刻,开始有点明白,而后是越来越明白。显王伸手,不自觉地摸过几案上插朱笔的玉筒,呼吸渐渐急促,胸脯剧烈起伏,身体随胸脯的起伏微微颤动。
颜太师注意到,尽管显王脸上极力保持镇定,玉筒却被他越捏越紧,似要被他捏碎。颜太师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不无关切地轻声奏道:“陛下——”
周显王打了个惊愣,神志也似清醒一些,捏牢玉筒的手渐渐松开,朝颜太师淡淡一笑:“哦,诸侯求聘,这是好事。不过——两家争聘,寡人只此一个雪一儿 ,如何是好?”
颜太师沉思有顷:“诸侯求聘公主,虽为国事,也为家事,陛下可召两位公叔问询,或有良策!”
周显王微微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转对内宰,“传两位公叔觐见!”
内宰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周显王的两位公叔,均是周烈王喜的弟弟,一个是二弟,一个是三弟,在辈分上皆为显王叔公。烈王崩前,封三弟于西郊的河南邑,食邑三十里,史称西周公;封二弟于东郊的巩邑,亦食邑三十里。烈王崩后,传位于姬扁,使两位周公辅政。周室本就七十里,两个叔公各占三十,余给显王的,就只有洛陽王城及近郊十里了。
就倾向来说,西周公亲秦,东周公亲魏。因而,陈轸、樗里疾各自递一交一 聘书之后,第一件要事就是求助两位周公。待周显王传召他们时,陈轸、樗里疾都还正在做客,东周公更是乘了陈轸的轺车赶进王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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