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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 1

山里的冬天,说来就来。接后几日,朔风呼呼刮来,天气说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预言,户大招风,屋内寒冷刺骨,存不住一丝儿暖气。几人经过商议,请来大师兄童子参谋,重新选址,先后忙活数日,将草舍重新搭过,实用多了。

安居之后,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办粮、油、盐等过冬用的一应物什,肩挑背扛,运入谷中。自此之后,四人再无旁骛,安下心来,开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将一日时光切割成若干时段,或练拳,或打坐,或读书,或一习一 琴,或对弈,或采集,或为炊,具体做什么,依旧由大师兄童子安排,以陰陽之道调养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规律。

鬼谷洞深不可测,里面七绕八拐,如同迷宫。迷宫里有许多大小洞府,被鬼谷子派了不同用场,其中有三洞是鬼谷子、玉蝉儿、童子的修炼及安歇之处,各距十余步,洞门上均有布帘。再往里走,离玉蝉儿的洞穴二十余步远处,有一个几丈见方的大洞,里面摆满竹简。

拜师过后,鬼谷子特意吩咐童子在洞口装了柴扉。柴扉虽未上锁,却无疑将此处隔为禁区。这且不说,鬼谷子接着吩咐,藏书洞由玉蝉儿经管,无论何人,即使童子,也不能随便出入。

玉蝉儿真也管起事来,上任当日就定下规矩,每日晨起借书,每次许借一册,且日落之前必须归还。即使选书,玉蝉儿也限定在一炷香之内,不得有任何拖延。

洞中藏书甚是丰富,沿洞壁摆了许多木架,木架上放置了各式各样的竹简。若是将它们装进牛车,只怕十车八车也拉不完。要想读完它们,莫说是三年五年,纵使十年二十年,只怕也难。因而,四人特别看重每日晨起的选书时间,都想在这时间内寻出特别适合自己的书。

只有在此时,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的差别才显现出来。苏秦没有读过多少书,那模样就如一个走进宝库的穷人,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珠宝,一下子晕了头,随便哪一本都是好书。张仪却是东挑西拣,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庞涓一头扎进书堆里,只选有关兵法战阵的竹简,寻到一本即如获至宝,揣进怀中就走。孙宾读书则另有选择,所选大多与兵或道有关。

对张仪而言,借书、还书的这一刻另有意义,那就是接近玉蝉儿。每逢此时,玉蝉儿总是尽职地站在门口,与他们见礼,看他们或选书或还书。只要这一刻过去,无论是谁待在洞里,她就二话不说,虎起脸来将他赶走。

张仪总是第一个进来,最后一个出去,且多数情况下是被玉蝉儿赶出去的。然而,莫说赶了,即使被她骂上几句,张仪也会感到全身舒泰,干什么都有劲儿。

时间过得甚快,四人每日借书,读书,还书,冬去春来夏至,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余。

这日晚间,又是还书时分,张仪第一个赶回草堂,如往常一样兴冲冲地正要进洞,眼前忽地一亮,因为他发现一身白衣的玉蝉儿正襟危坐于草堂里。再仔细一看,一身褐装的鬼谷子也在这儿端坐,鬼谷子的另一边站着童子。

几个月来,鬼谷子依旧是深居简出,今日突然出来,倒让张仪吃了一惊,跪下叩道:“弟子张仪叩见先生!”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笑了笑:“坐吧。”

张仪眼睛一瞄,瞧见玉蝉儿身边有个空位,本想挨她坐下,又怕她发作起来,让他在先生面前下不来台。犹豫一时,张仪挪到离玉蝉儿一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了。不一会儿,苏秦、孙宾跟着回来,分别见过礼,选了位置坐下。

庞涓回来时,眼前只有两个空位,一个在玉蝉儿和张仪之间,另一个在苏秦和孙宾之间。庞涓想也未想,径直走到玉蝉儿身边,紧挨她盘腿坐了。庞涓块头大,张仪就坐时又刻意没有留够一个足位,此时从张仪这边望过去,庞涓的左腿几乎压在玉蝉儿的右腿上。张仪看在眼里,后悔已是迟了,白他一眼,急朝苏秦身边挪了挪,为庞涓腾出地方。庞涓见状,朝他微微一笑,亦挪了挪,正襟坐定。

鬼谷子扫他们一眼,微微笑道:“能让老朽看看你们所读何书吗?”

四人相顾一眼,各将手中竹简摆在前面。

鬼谷子扫一眼张仪:“张仪,你所读何书?”

“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是一篇叫《说剑》的!”

“嗯,”鬼谷子点头道,“你倒是会选书。此书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访老朽时带来的,说是宋人庄子新著。能说说有何感悟吗?”

张仪受到肯定,神采飞扬,侃侃说道:“弟子以为,庄子所言之三剑,可称三种治世之方。天子之剑,讲求顺应天道,诸侯之剑讲求顺应世道,庶人之剑讲求以力服人。”

“你能悟到此处,甚是难得。如果要你选择,你欲持何剑治世?”

“弟子当选诸侯之剑!”

“为何不选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讲求天道,天道无非是顺应自然,不可力为,是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适用于三圣时代,不适用于当今乱世!”

“诸侯之剑为何适用于当今乱世?”

“此剑上应天道,下顺四时,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兴王业!”

鬼谷子肯定他道:“嗯,说得不错。周武王拿的就是此剑!”将头扭向庞涓,“庞涓,你所读何书?”

庞涓见彩头已被张仪夺去,正自难忍,听到鬼谷子发问,赶忙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乃是吕公望的《六韬》!”

鬼谷子亦点头道:“你欲以兵法入道,此书不可不读。你且说说,《六韬》之中,你最偏重于哪一韬?”

“每一韬都很一精一彩,不过,弟子更偏重于后面四韬,就是《龙韬》《虎韬》《豹韬》和《犬韬》!”

“你为何不重前面二韬?”

庞涓不假思索,率尔应道:“《文韬》讲究治国之术,与弟子所学有所偏差。《武韬》所讲甚好,只是仍旧没有后面四韬一精一彩!”

“后面四韬一精一彩于何处?”

“弟子可从中悟出如何去战及如何战胜!”

鬼谷子沉思有顷:“嗯,所言不错,这四韬的确是教战之术。老朽问你,如果你是一国主将,有邻国来攻,你将如何战胜?”

庞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话,没有这种可能!”

鬼谷子惊道:“哦,此是为何?”

“如果弟子是一国主将,只会进攻他国,断不会被他国所攻!”

听他言语如此托大,众人皆吃一惊。张仪扑哧笑道:“对对对,有庞将军在,谁敢送死?”

庞涓却不理他,只是坐得更端,以此表明自己所说并非戏言。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国,你将如何战胜?”

“兵强将猛;三军齐心;出其不意。”

“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

“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

“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摇头道:“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想了一会儿:“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这就细读前面二韬!”

鬼谷子见他有所领悟,就把目光转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

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鬼谷子接过一看,是《管子》,点头赞道:“嗯,你从兵法入道,《管子》值得一读。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孙宾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屡次提起‘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典出何处?”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庞涓震惊,“请问先生,既然此言是典出,必有此书了!”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名唤《孙子》,又称《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

庞涓急道:“先生,既有此书,能否借弟子一阅?”

鬼谷子摇头。

“为什么?”

“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一书也就化为灰烬了!”

“勾践真是可恶!”庞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眼睛直望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说吧。”

“《孙子》一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

鬼谷子扫他一眼:“老朽不过拾人牙慧而已。”转向苏秦,“苏秦,你读何书?”

众人谈论时,苏秦一直是勾头坐在那儿。见鬼谷子发问,苏秦之头非但没有抬起,反而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

苏秦没有抬头,半晌方才嗫嚅一句:“弟——弟子——”

张仪急了,从他前面拿起竹简,扫一眼,双手捧与鬼谷子:“苏兄读的是先圣的《道德五千言》,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接过书,却没有去看,而是放在一边,望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此书,可有感悟?”

苏秦依旧垂着头,结巴道:“弟——弟子没——没有感——感悟!”

鬼谷子微微点头,缓缓说道:“甚好。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就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转向众人,“你们读了一日,想也累了,这就散去吧。”

众人再次拜过,各将竹简在地上摆正,起身离去。玉蝉儿将地上的竹简收在一处,抱回来就要去藏书洞,鬼谷子缓缓说道:“蝉儿!”

玉蝉儿放下竹简,在鬼谷子跟前坐下。

“苏秦近来都在忙活何事?”

“回先生的话,几个月来,苏秦好似换了个人,行为孤僻,极少说话,也很少与人合群,即使与张仪之间,也不如以前亲密,见我更是能躲则躲。唯见童子,感觉似乎好一些。”

鬼谷子道:“此为心障!”

玉蝉儿睁大眼睛,惊异地问:“怎么会是心障?”

“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贵胄之后,庞涓虽不富贵,却也在安邑城中长大,衣食无虞,也算半个富家公子,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叫他如何抬头?”

“苏秦出身贱微,这一点他早清楚,可——”下面的话不言而喻,玉蝉儿也就打住话头。

“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而苏秦缺少家学,根基几乎是零。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却一习一 口舌之术,更觉前路艰难。”

“可拜师之前,苏秦似乎不是这样。”

“你说得是,不过,”鬼谷子话锋一转,“在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陡然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了一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半年前就已服完草药,照说早当痊愈,可你看,他方才先是拒不发言,后来逼得紧了,竟然又是出语结巴。”

“先生,”玉蝉儿追住不放,“可有办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却是难除。”

“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样吧!”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道:“蝉儿明白了。”

玉蝉儿将四人的竹简抱回洞里,信步走出草堂。

天色已经昏黑,玉蝉儿一时也无睡意,就朝溪边走去。

已是夏初时节,青草萋萋,山花烂漫。玉蝉儿一路嗅着花香,正信步游走,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玉蝉儿赶忙住脚,打眼望去,远远看到溪边巨石上有两个人形。

也是出于好奇,玉蝉儿近前几步,隐于一棵树后。

不一会儿,说话声再次传来,玉蝉儿仔细一听,竟是张仪。

苏秦两手抱头,闷坐在石头上。张仪跳下巨石,在细碎的鹅卵石滩上围着那块巨石不停地兜着圈子。

张仪兜了一会儿,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怎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

苏秦依旧是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张仪又兜一会儿圈子,住脚责道:“苏兄,不是吹的,就依你的感悟,随便说上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样子,算是什么东西?他的感悟,狗屁不是!先生早已说过,,用兵之道在息争,用兵之术在战胜,他却充耳不闻,竟在先生面前大谈方术,不谈大道,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我张仪,定要痛痛快快地损他一顿!”

苏秦仍旧一言不发。

话及庞涓,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他那点见识,竟然也使足劲儿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瞧他那副德性,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他是谁?是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苏兄,你评评看,孙宾身边,地方那么大,他却偏不去坐,硬要挤到我跟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一点压在师姐的玉腿上,气得在下——”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重又兜起圈子来。

玉蝉儿听到话题扯在自己身上,脸上顿觉一热,又见张仪如此计较,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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