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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 第08章 就算一生当你的第二,我也会觉得幸福

  离开宿舍,方子衿来到教室,在最后的角落坐下,摊开书,边看边做着笔记。同学们陆续进来,一些人在发牢骚:大中午的,开么事会嘛,每个星期不是有政治生活吗?团组织生活也可以安排在晚上呀。真是的,大部分人既是团员又是党员,党团员的组织生活,可以安排在一起嘛,为么事一定要用中午的时间?
  方子衿只是听听,没有说话。她既不是团员更不是党员,只不过是积极分子。她并不觉得一定要成为某个组织的成员才能对社会有所贡献,可李淑芬几次找她谈心,鼓励她写入党入团申请书。她想她如果不写,这种谈话一定会继续下去,太浪费她的时间。没料到,写了之后,党团组织生活,积极分子都要参加,她用在这方面的时间更多了。
  李淑芬晚到了十分钟。以前她身材瘦不觉得,现在挺着大肚子,现出了庐山真面目,从门口进来的时候,就像一辆俄制重型坦克开了过来。这辆坦克边往前走边往嘴里塞着馒头。那馒头似乎有些天了,干干的,咬一口,便有一些白粉扬扬洒洒地飘下来,在她的面前挂起一个白色的幕帘。李淑芬往讲台上一站,睁着那双圆圆的眼睛扫视全场。都到了啊,不错,挺齐的。她说。有一位同学说不对,有两个同学请假。李淑芬的眉头猛地皱起了,嘴角向两边撇了一下,嗓子一下变得尖利起来,请假?向谁请的假?我怎么不知道?那位同学说,胡之彦和吴丽敏呀,向学校请的假。我说啥事儿呢,原来这个。李淑芬挥了挥手,今天我们团支部过组织生活,讨论一下发展新团员。
  她的话音未落,有同学提出不同意见了。怎么现在讨论发展新团员?国庆节不是刚刚才发展了一批?李淑芬顿时圆眼一瞪,批评那位同学,团组织从来都没有规定发展新团员应该确定在什么时候。事实上,团组织的大门,永远都是敞开的,团组织的发展原则是成熟一个发展一个。
  方子衿心中也有此疑问。不久前才刚刚发展过新团员了,而且,发展新团员这件工作,毕竟不是班团支部能够决定的,除非学院团委统一部署,至少也得系团总支作一番安排,因此,党团员总是批量生产的。李淑芬报出了一串名字,都是写过入团申请书的。方子衿突然明白,所谓成熟一个发展一个,也是因人而异。这次的组织生活,大概是专为吴丽敏而开。刚一入校,吴丽敏和李淑芬的关系就没有处理好。吴丽敏性格太直,看什么不顺眼,就会表现在脸上。李淑芬以前似乎没有刷牙的习惯,进入大城市后,刷牙成了一种附庸风雅。她自己既不买牙膏也不买牙刷,想起刷牙的时候,逮谁就是谁的。进校的第二天,为了此事吴丽敏和她大吵了一架。以后李淑芬如果碰了吴丽敏什么东西,她就当着李淑芬的面扔掉。从那以后,她们两人就没有正经说过一句话,每次讨论入团问题,李淑芬算是捞着机会了,数落出吴丽敏的一大串不好。吴丽敏也意识到在她的手下,入团入党都不可能,交了入团申请书之后,再没有交入党申请书。党团员的组织生活通常都安排积极分子参加,吴丽敏一概不参加,别人问起,她就说,凡是有李淑芬的地方,她会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
  团员们都知道李淑芬和吴丽敏有过节,虽然不清楚细节,也知道讨论吴丽敏是白费力气,李淑芬这一关根本过不了。因此,大家将一个一个的名字全都提到了,就是不提吴丽敏的名字。李淑芬有些坐不住了,主动说,我来说几句吧。我觉得吴丽敏同学最近的表现非常好,完全符合一名团员的标准。有关她的许多事,大家或许还不知道。比如说,她最近请假了,到底为啥请假?请假去了哪里?班上同学都不知道,我也是昨天听团委的钟书记提起才知道的。吴丽敏同学去了沈阳,去那里的一家部队医院照顾一位志愿军的侦察英雄。接着,她将喻爱军的英雄事迹大大地宣扬了一番,将他说成是侦察连长,自然也把吴丽敏说成是新时代女性的杰出代表,是伟大的无产阶级爱情勇士。她说,吴丽敏同学已经正式向组织递交申请要和喻爱军结婚,准备照顾他一辈子。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革命的忘我主义精神,是无私奉献精神,是真正的优秀品质。这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的爱情,是革命女性的典型代表。这样的人不能入团,啥人可以入团?
  方子衿实在没想到,经李淑芬这么一说,吴丽敏变成了一个女英雄。在她的眼里,吴丽敏只不过是在追求自己的爱情,与那些什么精神品质完全无关。方子衿真想大声地对他们说,别这样看吴丽敏,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像其他普通女孩一样,爱情是她心中最纯最美的部分,如果抽象了这一部分,而将其他的东西具象化,那不是真实的,而且是对她以及她美丽的感情的亵渎。在这样的会上,方子衿毕竟没有发言权,即使有,她也不是那种善于表现的人,她会将所有的想法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
  最后的结果并不出乎她所料,投票表决时,所有团员都投了吴丽敏的赞成票。
  第二天,学校贴出大红喜报,院团委研究决定,批准吴丽敏加入团组织。第三天,校黑板报专栏推出向吴丽敏同学学习向志愿军英雄致敬专题。所有文章中,五分之四与吴丽敏有关,另外的五分之一与喻爱军有关。吴丽敏和喻爱军的爱情故事,被渲染成一段革命的爱情,似乎吴丽敏不是因为爱上喻爱军才会去找他去看他,而是因为吴丽敏对革命的爱对英雄的爱,才会爱上喻爱军这个革命和英雄的化身。另外一篇介绍吴丽敏平常学习以及生活的文章,方子衿看了之后,觉得那根本就不是吴丽敏,而是另外一个人。
  方子衿还没有从这一连串变化中回过神来,她作为入团入党积极分子,再一次被邀请参加组织生活,这次不是团组织的生活,而是党组织。学院还没有成立党委,只有党支部。胡之彦是师资班党小组的组长,为了逃避巡回演讲,他在山东老家装病,至今还没有回来。组织生活便由李淑芬召集。和上次团组织生活的议程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内容略有不同。上次李淑芬挺着大肚子主持的是发展新团员大会,这次讨论的是发展新党员。让方子衿目瞪口呆的是,吴丽敏明明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却被摆在了讨论名单的首位。这次,那些党员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需要李淑芬启发,他们开始摆吴丽敏的好,在他们的嘴里,吴丽敏变成了一个只有优点没有缺点的人,她脸上几个若隐若现的雀斑,都成了灿烂整个宁昌市的美丽花朵。
  星期天的上午,师资班安排了专业课。下课时,陆秋生等在教室外。方子衿对此非常反感,却又不能拒绝。他毕竟是她的未婚夫,他到学校里来找她,可以说天经地义。而他找她越频繁,她和他的关系,在学校中知道的人就越多。他越来越走近她的同时,白长山就会越来越远离她。
  陆秋生仍然推着他那辆三枪牌脚踏车。在医学院,他的这辆脚踏车要比他本人引人注目得多,如果方子衿再坐在后面,那就不仅仅只是引人注目,而是轰动一时。方子衿暗想,他或许就是期望达到这样的效果吧,这种效果与她内心深处的期望背道而驰,因此,自从第一次之后,她再不肯坐到后座上去。
  他推着脚踏车向外走,她将身子摆在脚踏车的另一边,让脚踏车形成他们之间的天然界线。经过校门口的宣传栏时,方子衿看到一张刚刚贴出的大红喜报,上面的糨糊还是湿的。她先是扫了一眼,然后认真地将喜报的每一个字看了个仔细明白。这是吴丽敏入党的喜报,从这张喜报贴上的那一刻起,吴丽敏已经成为一名预备党员。
  陆秋生也看了喜报,他说,她很快要成为名人了。方子衿不明其意,反问他,你认识她?陆秋生说,我不认识,不过,警备区这些天都在谈论她。让方子衿意外的是,陆秋生了解许多方子衿所不知道的事。他告诉她,吴丽敏的事迹,马上就要上报纸广播了。军人问题一直是困扰着党和国家的大麻烦。解放战争中,共产党军队快速膨胀,由抗战胜利时的一百多万迅速发展到解放战争结束时的五百多万,加上一些准军事力量,人数可能超过千万。建国后不久,抗美援朝又起,国家不得不再次大量征兵。现在战事结束,这些兵的去向问题,还有历次战争中负伤致残的功臣问题,尤其是他们的婚姻问题,就成了急待解决的重大问题。吴丽敏给社会提供了一个榜样,社会需要大力宣传他们的婚姻,鼓励更多的年轻妇女成为残疾军人的妻子。所以,在今后几年时间里,像吴丽敏这样的人,肯定会成为社会的宠儿,舆论关注的对象。
  听了陆秋生的话,方子衿颇有些不甘心,说你这样说是么意思?好像丽敏嫁给喻爱军完全是因为政治而不是为了爱情。陆秋生说,个人或许看重爱情,可社会强调的是政治。方子衿说,丽敏如果知道她的爱情被这样理解,肯定欲哭无泪。陆秋生却坚持自己的意见,某一个普通人的爱情如果被上升到政治的高度,那一定是爱情的升华。
  两人午饭前就开始争论这一话题,吃过饭后还在争论,谁都无法说服对方。直到方子衿发现陆秋生将自己带进了老城一条狭窄的巷子,诧异自己身在何处时,这个话题才终止。你做么事把我带到这里来了?她问。陆秋生带点神秘地说带她来见一个人。方子衿以为要见的是陆家的什么重要人物,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站在那里不肯走了。陆秋生说,这个人是宁昌有名的一大怪,对得上眼,割头换颈都可以。对不上眼,连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他领她来,就是想和这个人对一对眼。如果对上了,对她肯定有百利无一害。如果对不上,也没有任何损失。方子衿站在那里,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他作更进一步解释。
  陆秋生拉了她一把,说你去看过就知道了。
  他们一齐向前走去,窄巷子走到了头,出现一个很豪华的门楼。门楼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两指通乾坤”,下联是“一针治天下”,横批竟然是“三脚猫功夫”。方子衿心有所动。挂着这样一副对联,表明此地应该是一间医馆或者是中医世家,尤以针灸见长。敢将“两指通乾坤,一针治天下”这样的对联挂在门口,可见定然是技冠一方了。但横批却用一个“三脚猫功夫”,又显得玩世不恭。
  陆秋生见她注意这副对联,介绍说,这副对联是清朝末年的总督亲笔所题,原本还题写“医状元”三个字的横批。他题写这个横批,自然有个讲究,这个巷子就叫状元巷,而世代住在这条巷里的项家,被世人喻为神医。不知从哪朝哪代起形成了一个规矩,凡是经过这条巷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有人说,这是因为巷子曾出过状元郎,皇帝钦赐下马石立在巷口。也有人说,因为神医世家项家住在这里,项家有定人生死的本事,是无冕之王。到了民国,除旧鼎新,一些陈规陋习被废除了,再也没有人将这一规矩当回事。后来军阀混战,有两派军阀都想请项家出山,结果在项府门口狭路相逢,大打出手。子弹不长眼,不知谁射出的子弹击中了横匾,横匾落地而碎。后来是蒋介石这一方取得了胜利,登门道歉,要为项府重修横批。项府不想劳他的大驾,项钦羊老先生随手抓了一把药渣,写下“三脚猫功夫”五个字,匆匆让人挂了上去。
  一听说宁昌项府,方子衿便肃然起敬。父亲在世时,曾多次提到过项钦羊。父亲说,他每次到宁昌,均要前往项府拜访,可是,项钦羊从不肯出来与他相见。老爷子是医界的怪杰,没点缘分,连面都见不到。她不明白陆秋生何以要带自己来这里,也不明白此行是否能有收获。不管收获与否,既然到了府上,自然要试一试了。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又伸手在头发上抹了几次,跟着陆秋生跨了进去。
  跨进门楼,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四周围着两层木楼,雕梁画栋,古色古香。院子里种着许多玉兰树,天井的正中,悬着一只硕大的药葫芦。院子里有些下人在干着各自的工作,对于人来客往,完全不顾。陆秋生领着方子衿走进正面的客堂,立即有一位女佣上前迎接。陆秋生向用人打听项钦羊的情况,表示是陆鸣泉的三公子陆秋生希望一叙。用人说,项老先生是否在家,她并不清楚,她去向管家通报一声。
  陆秋生和方子衿坐在客堂里喝茶。他对方子衿说,项家原是中衢省的旺族,如果追根溯源,也许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不知从哪一代起,项家开始习医,可是这个家族十分奇特,祖训有三条,第一条传长不传幼,第二条传嫡不传庶,第三条传男不传女。如此一来,掌握项家医术的,永远都只有一家。到了项钦羊这一辈,人丁不旺,又战祸连年,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小时出天花死了,一个年轻时失恋自杀了。最后一个,日本鬼子轰炸宁昌的时候给炸死了。三子给项家留下一脉,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家里要给他成亲,希望他早生贵子接续项家烟火。可他根本不爱家里为他订的那个大他六岁的女人,新婚之夜逃走了,从此再没有消息。全国解放后,人民政府曾努力想帮项钦羊找到他的孙子,几经努力也没有结果。于是又想请项老爷子出山,将他满腹的医术奉献给社会,可省市无论哪一位领导上门,他都闭门不纳。项老爷子毕竟年事已高,今年刚刚过了九十岁,他自知在人世的日子无多,不想将医术带进棺材,就放出风,要收一个关门弟子,男女不限年龄不限亲疏不限。得知这一消息,不知多少人上门。
  至此,方子衿才明白,陆秋生是想让她成为项老先生的入室弟子。然而,此事谈何容易?项老先生是高人,择徒自然是与众不同。她虽然有点家学渊源,现在学的却是西医,若是有点门户之见的,定然不会接受她。方子衿正想着时,用人出来了,对他们说,项老先生说了,陆先生上次已经见过了,此次不见,让方小姐单独进去。方子衿紧张地站起来,看着陆秋生。陆秋生对她说,自己不去没问题,关键是想让她见老爷子一面,只要达成这一目的,就是今天最大的收获。方子衿觉得心里没底。陆秋生对她说,老爷子虽然是一个怪人狂人,可没必要过于拘谨,自自然然去见他,可能是最好的。
  跟在用人身后,方子衿从客堂后侧的木楼梯上楼。到了楼上,有一个小的客堂,堂的正中挂着一幅华佗像,两侧摆了两扇很大的胡杨木屏风,屏风中的人物并非中国古代仕女图,也不是历史人物,看上去,更像是项家祖人。客堂中央摆着一张红木桌子,四周围了四张红木凳,桌上摆着一套景德镇细瓷蓝花茶具。正面摆了两张太师椅,中间一只木茶几,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汉子,动作灵活,步履矫健。方子衿正判断此人是否项钦羊,用人向她介绍说这是容管家。容管家见她上来,立起身,弯腰向她施了一礼。方子衿有些手忙脚乱,连忙向他还礼。
  容管家说了句请跟我来,领着她向侧面的一扇门走去,女佣退了出去。方子衿跟在容管家身后,走过一条窄窄的廊道。廊道的两边是镂花廊围,廊围上雕的竟然是《三国演义》中的故事。躬耕垄亩、三顾茅庐、草船借箭、刘备托孤,栩栩如生。廊道尽头是四扇屏风门,方子衿跟着容管家进去,往里一看,见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正中,是一张很大的画案,上面铺着毡,摆着画笔画具。房间的四周挂满了字画,画风字风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怪异朴拙。其中有一面墙被画遮严了,可以看出,那些画的背后,是整面墙的书柜。画案前,一位老者正专心作画,对方子衿他们的到来,理都没理。
  容管家向项钦羊通报一声,却未对方子衿说半句话,将她扔在房间里,退走了。方子衿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又仔细地打量了项钦羊一番。项钦羊的头发眉毛胡须全都白了,却又不是戏中太上老君那般仙髯飘飘,而是一撮翘翘的山羊胡子。虽说老人家年已九十,面上却很少见到老年斑,面堂红润,神采奕奕。他的全副心事,似乎贯注于面前的一幅山水画中,完全不知室内还有第二人存在。
  方子衿看过他之后,双腿一屈,跪在当地,面向项钦羊磕了三个头。对此,项钦羊似乎浑然不知,继续低头作画。方子衿站起来,轻盈地走到项钦羊的侧面,伸出纤纤玉指,擒了砚旁的徽墨,将墨块在砚盘中轻轻磨动。
  “你一新派女子,见了老朽,何以行此大礼?”项钦羊终于说话了。他说话时中气很足,气定神闲,手中的笔仍然在山水间游弋。
  方子衿说:“刚才不是晚辈行的礼,而是晚辈替家父行的礼。”
  “何以要替令尊行礼?”他问。
  方子衿说:“家父十分敬佩前辈,曾五次前往府上拜望,却无缘得见尊颜,因而引以为憾。如今家父已经作古,所以晚辈在尊前替家父献上一礼。”
  项钦羊停下手中的笔,认真地看了方子衿一眼,问她:“家中尚有何人?”
  方子衿摆了摆头:“已经无牵无挂。”
  项钦羊再看了她一眼,对她说:“那边书柜第三扇第五层第七本书是一本《经络概要》,你去帮我拿过来。”
  方子衿向书柜那边走了几步,见整面墙上,挂着七幅吊屏,吊屏中画的是七幅山水。显然,吊屏后面是书柜,而这七幅画,应该就是书柜的柜门了。第三扇门是哪一扇,上面没有标明。项钦羊报出第三扇第五层第七本这样三个数字,是否有考她之意?老先生是一个读古书的人,数字当然是左起。问题在于怎样处理这别具一格的画门。将吊屏掀起来,似乎有些对老先生不恭。她向四周巡视了一番,见门边有一支竹子制成的撑杆,拿起来握在手中掂了掂,应该就是它了。她拿着撑杆走到吊屏前,撑起左起第三幅画,挂在旁边的一个空位,又从下往上数到第五层,准确地拿出第七本书,果然是一本《经络概要》。
  拿到这本书,项钦羊又命她拿来一个本子,将书上的文字用蝇头小楷抄在本子上。项钦羊吩咐过后,不再理她,倾心继续作画。方子衿开始抄写那本书。刚开始,她还有些担心陆秋生在外面苦等,没过太久,她被书中所谈的人体经脉给迷住了。以前,她也曾跟父亲学过针灸,但仅仅记得一些穴位,对人体经脉却是不甚了了。看了这本书,她才知道,人体经络原来如此奥妙。她完全迷进去了,根本不知时间之流逝,哪里还会想到陆秋生的存在?天黑了下来,她不知道,房间里亮起了灯,她也不觉。
  容管家进来请她去吃饭,她才意识到很晚了。项钦羊早已经离去,书房里仅仅只有她一个人。她将那本《经络概要》放回书架,又将画门挂好,将抄了一小半的手稿摆在画案上,随容管家来到饭厅。陆秋生坐在那里等她,见到她时,伸出一只手,跷起大拇指向她挥了挥。饭厅里只有陆秋生和她两个人吃饭,有两个下人在一旁服侍。吃完饭后,容管家送二人出门,临别时对方子衿说,项老先生交代下来,希望方小姐回去后写一篇抄写《经络概要》的心得。
  离开项府,陆秋生孩子似的一蹦三尺高,兴奋地大叫起来。方子衿不知他为何如此高兴,他说,这半年多来,登门的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了,绝大多数人,项老爷子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打发走了。少数人留下来说过几句话,一留几个小时的,她是唯一一个。“他不仅把你留了几个钟头,还给你布置了家庭作业。你说,这事能不成吗?你回去后,赶紧把家庭作业做完,给老爷子送去。”
  方子衿的心里,有一股暖流滚动着。她想起母亲在世时说过,看人不能光看外表,有一副漂亮的脸不一定有笃诚的心。秋生是个实在人,又真心对你好。如果你们能成,你会一辈子幸福的。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天长日久,她也相信自己会爱上他。问题是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白长山,不可能再装进另外的人了。对陆秋生,她只有深深的愧意和越来越重的负债心理。
  读《经络概要》一书的心得,方子衿很快就写好了,可她没有时间送去,拖了好一段日子,眼见分身乏术,只能通过邮局寄给了项老爷子。她抽不出时间,学业紧张只是一个方面,还有更为关键的一件大事,吴丽敏回来了。
  组织上对吴丽敏的归来,作了极其周密的安排。考虑到喻爱军回来后的生活以及医疗,在医学院的南门边给他们安排了住房,原因是那里正在建医院,建成后将从上海搬迁一个医院过来,作为华中医学院的附属教学医院。有了这所医院,喻爱军的进一步医疗护理,将变得容易简单。房子是老式的平房,穿过一条窄巷,向南走二三十米,便是正在扩建的解放大道。解放大道后来逐年扩建,成为宁昌市最长最宽的一条东西主干道,可20世纪初建起时,只是一条不到两公里的土路,后来变成碎石路,并被命名为方正路,解放后,道路进一步拓宽延长,并且更名为解放大道。方子衿刚来宁昌的时候,解放大道拓宽加长工程才刚刚开始,以前的方正路尾端正是武成路,因此,华中医学院的背后,成了解放大道扩建的重点部位。接下来,又在解放大道和华中医学院之间建医院,所以,华中医学院的背后成了一大片建筑工地。吴丽敏的新居和解放大道之间,有一些散落的民房和一些医院建设指挥部的临时工棚。这些建筑在一夜间全部搬走了,医学院的学生在这里搞了很多次义务劳动,才将地整平了,弄出一片很大的广场。
  吴丽敏回来那天,欢迎仪式是从宁昌火车站开始的。一些中学生穿着节日盛装,手执鲜花,列队站在月台上。八名穿着崭新军服戴着白手套的解放军战士,在火车停下之后,迈着正步,列队走向车门,其中四名留在月台上,另外四名走进了车厢。不一刻,喻爱军被一名战士抱着,从车门出来,下面的四名战士立即伸手将他接住。车上递下来一架轮椅,据说,这架轮椅颇有来头,是通过特殊渠道从外国弄来的。有战士接过轮椅,摆放在月台上。两名抱着喻爱军的战士,将他放到轮椅上。吴丽敏从车上下来了,站在轮椅的后面。军乐队开始奏起音乐,四名仪仗队员将轮椅抬起来,沿着月台向外走。学生们开始挥舞手中的彩带,载歌载舞。
  车站门口停着一排军用卡车,上面挂着大红布,贴着“热烈欢迎志愿军英雄喻爱军载誉归来”、“向伟大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学习致敬”等一类的标语。喻爱军的轮椅被送上了第一辆卡车,身披大红花的吴丽敏,随后也被两名解放军战士抱上了卡车。这个车队,便在两列军用摩托车的护卫下,缓缓驶出车站路。路的两旁,有整齐列队的解放军战士以及手持鲜花热情似火的中学生。
  从车站路到医院新址,两公里多的路程,一路上都是鲜花彩带,热情的人群。在附属医院门口那块临时平整的广场上,早已经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台子,台上挂着巨幅的欢迎标语,广场上充满了载歌载舞的学生,掀天的锣鼓响彻云霄。方子衿和学校里的另一位漂亮女同学被选来献花,她们各自抱着一大束鲜花站在烈日曝晒的台子下。台子上站着一些她叫不出名的官员,大多数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一个个翘首以待。
  喻大哥原是和吴丽敏一起北上的,后来他独自提前回来了,此刻,他带着喻母以及兄弟姐妹也都赶到这里迎接英雄的喻家儿子。
  在千百人焦急的等待中,锣鼓声和音乐声首先自东面传来,飞进人们的耳膜,人群开始激动,有人大声地喊起口号,马路两边列队的男女学生打起了腰鼓。那辆载着英雄的彩车,在十几辆三轮摩托的护卫下,缓缓驶过来。路两旁列队的解放军战士笔挺地站着,左手提枪,握在胸前,右手行礼。齐展展的一排,看上去像是一个人般整齐,又像是一些木偶,立在那里动都不动。
  市里和警备区的领导以及喻爱军的家人走下了台子,在台下站在一排。方子衿和她的同学手捧鲜花站在这排人前面。汽车驶到他们面前停下来,一队穿着崭新军装,戴着白手套,扎着武装带的解放军战士正步走到汽车后面。汽车的后挡厢板被打开了,车上的解放军战士抬起轮椅,交到车下的解放军战士手中。下面四位解放军战士同时伸出他们的手,抓住了轮椅,将轮椅和喻爱军一齐举起来,扛在自己的肩上。方子衿的同学走过去,解放军战士将肩上的轮椅放在地上。她的同学将一个花环挂在喻爱军的脖子上,又将一大束鲜花塞进他的胸前。喻母顾不得有关部门的安排,挣脱了搀扶的喻大哥,扑到儿子面前,抱着他大哭。场上一度有些混乱。正是在这混乱之中,吴丽敏的身影出现在车子的后部。下面两名解放军战士伸出了他们的手,将她从车上接下来。方子衿走上前,将一大束花送给她,然后紧紧地搂她入怀。“你有么感觉?”方子衿小声地问她。吴丽敏说:“好幸福。”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方子衿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喻爱军,一些工作人员正努力将喻母同儿子分开,以便领导和英雄握手以及既定程序顺利进行。方子衿看到了喻爱军脸上的泪珠,在阳光下晶莹发亮。领导上前和他握手时,似乎出了点错误,他们伸出的是右手,可喻爱军的右手瘫痪了,根本抬不起来。领导们不得不收回右手,又伸出左手和他相握。方子衿小声地对吴丽敏说,你想过没有?你今后的日子会很难。吴丽敏似乎突然有了一股子豪气,对她说,我晓得,我有信心。方子衿突然觉得,吴丽敏是无愧于这盛大欢迎仪式的,与自己相比,她真的是一个英雄。
  欢迎仪式结束,一些学生代表以及解放军战士代表簇拥着英雄喻爱军前往他的新家。在这些人的后面,分别是喻爱军的亲人、市里的领导以及学院的领导。方子衿作为吴丽敏最好的朋友,一直走在吴丽敏身边,和她一起推着那辆轮椅。那一刻,方子衿觉得自己也沾上了一些英雄气。喻爱军的房子有三间,一间是厨房饭厅,一间是卧室客厅,另外一间算是客房。进入房子只是一种仪式,一行人推着喻爱军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随后便又推了出来。接下来,仪式还要进行下一道程序,为喻爱军准备的欢迎酒会。
  方子衿从那条窄巷子里出来时,一眼看到站在巷口的容管家。她略愣了一下,走过去,叫了一声容伯伯。容管家从怀里掏出那本《经络概要》,又掏出她没有抄完的抄本,递到她的手中。他说,项老先生知道她很忙,所以派他来找她。项老先生让她继续将这本书抄完。抄完之后,将抄本寄给他,原件暂时留在她这里,等她有机会去项府时再还回去。容管家交代过后告辞离开了。方子衿站在那里,浮想联翩。她想到,项老先生此举,似乎表明已经收她为徒。不让她将原件寄还,似有两层意思,他既担心这本书寄失,也希望她能有更多的时间消化书中内容。
  接下来的十几天,是方子衿有生以来最忙的日子,也是她最充实的日子。白天她要上课,课间便仔细研究那本《经络概要》,业余时间里,如果时间很短,她就开始抄写,如若时间稍长一点,她得陪吴丽敏筹办婚礼。
  婚礼在警备区礼堂举行。这似乎是一种平衡,欢迎仪式以地方为主,而婚礼却以部队为主了。警备区礼堂在小玉山。从武成路到小玉山,不仅有十几公里的距离,还隔着一条长江。一大早,警备区便派了专车过来接他们,方子衿作为吴丽敏的伴娘,自然也跟在一起。一路行去,路上有公安和解放军封锁交通,过江用的也是专用轮渡。到了礼堂前,轮椅被抬下来,由吴丽敏和方子衿推着,向大门走去。喻爱军一身军装,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端端正正坐在轮椅上。吴丽敏穿着一件枣红色天鹅绒的旗袍,头发按照某种传统挽成了一个髻,脸上挂着的是甜蜜幸福的微笑。为了这一庄严甜美的时刻,方子衿在裁缝店专门制作了一件黄色印红碎花的旗袍,为了衬托吴丽敏,她的位置不是轮椅的正中,而是侧面。一名解放军战士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刻走过来,站在了吴丽敏的另一面。这名穿着军装的伴郎高大英俊,一脸的肃穆,一只手轻轻推着轮椅,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摆动,行走着标准的军人步伐。在他们周围,是许多手执鲜花,穿着军绿色长裤白色衬衣的男女学生,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鲜花和彩带。
  轮椅进入礼堂。礼堂里站满了列成方阵的军人代表和各个学校选派的观礼学生代表。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他们推着轮椅走过去,到达正中位置时,轮椅驶上了鲜红的地毯。军乐声在礼堂里响起,优美、浪漫而且欢快。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喻爱军的脸上,两滴滚烫的泪流了出来。团市委一位副部长带头呼起了口号:向志愿军英雄喻爱军学习,向志愿军英雄喻爱军致敬。所有学生一齐高声呼喊着。
  轮椅在音乐和口号声中走完了红地毯,沿着用木板临时搭起的斜坡驶上主席台。主席台上坐着一排大人物,方子衿认得的,仅仅只有周昕若,他是主婚人之一。这是一场隆重的婚礼。不仅仅因为有多名主婚人和多名证婚人,还因为在主婚人和证婚人的背后,站着两排观礼成员。司仪领着喻爱军,一路走过去,一一向他介绍这些身居高位的领导。领导们热情地和他握手。方子衿跟在轮椅后面,也有幸目睹了这些曾经在炮火中出生入死的共产党高官,他们一个个英姿勃发,踌躇满志。
  自从手扶轮椅的那一刻起,方子衿就被一种空前的激动笼罩着。她也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伴娘而不是新娘,作为伴娘她应该矜持而又优雅,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就像自己是新娘一般,心头的兴奋如同南海的波涛一般,激荡不已,一波高过一波。吴丽敏的婚礼按照预定程序进行着,周昕若宣布婚礼开始,军区的首长代表男方致词,然后是学院一名副校长代表女方致词。在这个极其关键的时刻,方子衿走神了,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象。幻象中,这场盛大的婚礼,是为她和白长山准备的。白长山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正是她在梦中见过的那匹。白长山穿着志愿军军服,果然是没有领章帽徽的。在英姿勃发的白长山身边,是穿着洁白婚纱的方子衿,她站在一大丛鲜花之中,鲜花为了她的爱情而灿烂着,她于是成了鲜花丛中的花后。马上的白长山转过头,对方子衿微微一笑。方子衿顿时感到眼前金光四射,幸福成了峨眉山千佛顶的云海,藤蔓叶梢、山峦沟壑间,水一样流淌,烟一样飘绕着的,是绚烂如虹缥缈如霞迷离如雾的浓情。
  白长山说:“子衿,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方子衿说:“我也是。这幸福是你给我的。”
  白长山说:“我会把每一个日子织成云锦,让你的生命永远灿烂明媚。”
  方子衿说:“我会让我的爱流成一条河,让你一生荡气回肠。”
  幸福漫过方子衿的小腹,漫过她的胸口,漫过她的喉咙,从她的眼眶流出来,晶莹透亮,霞光万道。
  白长山说:“我会让你一生一世为我流泪,右眼流出的泪珠上写着幸,左眼流出的泪珠上写着福。”
  方子衿说:“能这样和你在一起,我已经被幸福融化了。”
  一阵《国际歌》的旋律将方子衿拉回到现实。吴丽敏的婚礼在这悲壮的旋律中结束,她的婚礼也因此成了一种庄严的回忆。
  方子衿正埋头读着《经络概要》,听到面前桌上啪的一声响。她将目光从线装书移到桌前,桌上斜躺着一封信,黄褐色的牛皮纸信封,中间一个红色长条框,右边一排印刷字。方子衿的目光上移,谢谢两个字正要溜出口时,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李淑芬,那两个字又被她生生地吞了回去。
  李淑芬站在她的面前,挺着越来越大下面浑圆顶端溜尖的肚子,意味深长地笑着,多少有点不怀好意地说,子衿,你可是订过婚的人,可不要玩三角恋游戏哟。
  方子衿嘴角撇了撇,恨不得上前抽她几个巴掌。她很想立即将那封信抓到手里,第一时间拆开。可是,李淑芬站在自己面前,她不能让内心深处那滚雷一般浓烈的情感流露出来。她强行压制着那种冲动,直到李淑芬再次带着别具深意的眼神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之后,她才装着若无其事地拿过那封信。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拆这封信的时候,那颗心打起了急促的鼓点,手指有些发抖。
  白长山在信中夹了一首写给她的诗,诗的标题叫《铁甲英雄连》。他在诗中写道:
  自从你走进我的生命/便在我的生命里播下了春天/自从你的目光/投射到我的天空/我的天空便彻底远离了黑暗/你是我生命中最亮的星星/照亮了通向前线的运输线/照亮了我们英雄的铁甲连
  白长山在给她的信中写道:
  妹子:
  昨天,团里转来了上级颁给我们的一面锦旗,锦旗上写着五个大字:铁甲英雄连。我被提拔为连长。战友们接到这面锦旗的时候,都说这面锦旗应该颁给你。因为是你的散文是你的诗歌在激励着我们。我们在黑暗的运输线上奔驰,冒着敌机的狂轰滥炸,经受血与火的洗礼的时候,口里读着的,是你写给我们的诗句。你知道吗?咱们连的战友给你取了一个雅号,叫你“咱们连的眼睛”。意思是说,你是我们的汽车前灯,是你指引着我们在运输线上奔驰。
  妹子,我给你写的那首诗,不是我写出来的,而是我从心里流出来的。你就是我生命的春天,你就是我心灵天空中的星星。妹子,你不仅照亮了我在朝鲜战场的日日夜夜,你还会照亮我的一生,照亮我未来的每一个日子。
  方子衿不敢再往下读了,她担心自己继续读下去,会激动得当众哭出声来。
  如果说方子衿是白长山心空中的那颗星,白长山同样是方子衿心空中的那颗星,是悬挂在她的心野之上那颗永远不灭的星。方子衿的心一直被这封信温暖着,在温暖中她吃完了午饭,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么。在温暖中,她走出宿舍,向校门口走去,准备去拜访自己新认下的恩师项钦羊。半个多月的轰轰烈烈过去了,生活又归于平静。当然,平静的是方子衿而不是吴丽敏,此刻的吴丽敏,或许正推着坐在轮椅中的喻爱军,在宁昌市的某一个礼堂演讲吧。方子衿一路蹦跳着一路唱着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她如果将歌词改成“方子衿的天,是明朗的天,方子衿的心里好喜欢”或许更贴切一些。
  可是,刚刚走出校门,她的好心情就被一个迎面出现的人给破坏了。这个人是胡之彦。胡之彦似乎刚刚从家乡返回,身上背着一只大包,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包,独自往校内走。方子衿根本没有看到他,他却看到了方子衿。看到方子衿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中汹涌着仇恨和愤怒。他快速地向方子衿走过去,挡在了她的面前。“他亮的,真巧呀。”他嬉皮笑脸地说,“我刁毛最想见的人是你,没想到真结巴神了,想谁是谁。”方子衿猛地见到他,心直往下沉。再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态,心中又是一阵颤抖。她不明白,这家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外出躲了几个月,第一天回来,不仅不准备夹起尾巴做人,却还是这么趾高气扬,这世界还有公理吗?
  “你想搞么事?”她怒问。
  “我想搞么事?”他把宁昌话学得怪腔怪调,接着又操起了他原有的杂交官话,“刁毛,老子啥也不想做。我结巴回来啦,向你他亮的报个到,成不?”说过之后,他哈哈大笑着走开。
  明朗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只挥之不去的乌鸦。这只乌鸦盘旋着,聒噪着,一忽儿高飞,一忽儿低翔。它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美丽变成枯萎,生命变成死亡,它在期待一次腐尸的大餐。想到这只乌鸦,方子衿便不寒而栗。它到底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什么?它会是那只啄食自己的腐肉的乌鸦吗?和项钦羊相对的那几个小时,乌鸦知趣地飞走了。项钦羊并没有明确表示收她为徒,只是像位慈祥的爷爷和心爱的乖孙女促膝聊天。他问起她的家庭情况,问起她的学业情况,问起她今后的人生理想,自然也问起她和陆秋生的关系。
  所有问题中,她和陆秋生的关系是最令她困惑的。她告诉项钦羊,陆秋生爱她,而且爱得很深很真,这一点她非常清楚。她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和他订了婚,并且是认真对待这一纸婚约的。可根本问题在于,她不会爱他。她爱的是志愿军的汽车连长白长山。她不清楚自己是永远地将爱情给予白长山将婚姻给予陆秋生,还是应该向陆秋生说明一切,然后去追求自己和白长山的爱情。曾有许多次,她都想向陆秋生说明,却也知道,这将会给陆秋生以毁灭性打击。她之所以说出这一切,也是希望项钦羊给她一点指引或者启发。可她没有料到,项钦羊听后哈哈大笑,笑得她莫名其妙。项钦羊说,你不应该姓方,应该姓项嘛,完全就是我们项家的种:情种。方子衿突然明白,项家确实是情种,项钦羊的后代之中,有一位是殉情自杀的,还有一位在新婚之夜夺窗而逃,至今杳无音讯。
  离开时,项钦羊向她发出了另一条指令:“书柜的第二扇第三层第三本书是一本《药要》,你拿去抄出来。”方子衿明白,他根本不是为了让她抄书,而是希望她在抄书过程中理解书中的精要。拿着这本书,跨出项府大门时,那只乌鸦再一次出现在她的天空。
  乌鸦盘旋了十天,方子衿的天空不再晴朗。算着日子,该收到白长山的信了,可是没有。她想,或许会晚一两天吧。然而,晚了两天,还是没有,晚了五天,十天,仍然没有。吴丽敏有十天没有收到喻爱军的来信,整个人像是傻了一般。那时,方子衿并不完全理解她的情感。现在她明白了,只要想到白长山,她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人一阵一阵地猛捏着,尖利的疼痛撕裂着她,将她变成一块一块的碎片,然后又将这些碎片揉捏在一起,用大力挤压着,搓揉着。
  吴丽敏在方子衿的痛苦经历中完成了她的辉煌之旅,回到了学校。两人见了面,方子衿对她开玩笑说,你回去对爱军说,叫他把老婆借给我抱抱。吴丽敏一把将方子衿抱在怀里,羞红着脸在她耳边说,今晚你自己去向他借吧。方子衿以为她是开玩笑,调笑道,怕怕,我怕他杀了我。吴丽敏说,我说真的,今晚去我家吃饭。
  喻爱军生活不便,吴丽敏又要上学,又要照顾丈夫,根本忙不过来。喻大妈便住到了这里,为他们做一些买菜做饭之类的事。方子衿去的时候,喻大妈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方子衿进去和她打了招呼,又到隔壁房间去见喻爱军。进入客厅时,她没有见到喻爱军,也没有看到吴丽敏,见客厅通往卧室的门是开的,便推门而入。刚探进半个头,她就惊讶地叫了一声,红着脸退了出来。原来,这一对小夫妻正在里面,喻爱军坐在轮椅前,吴丽敏则弓身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提着一只夜壶,夜壶前面的嘴对准着他的裆部,有一股激烈的射水声在夜壶之中翻腾。
  照顾过喻爱军,吴丽敏推着他从房间来到客厅。方子衿坐在那里和他们谈话,自然会问起喻爱军的病情。喻爱军说,这段时间,除了巡回作报告,还曾找很多专家看过,警备区以及市里的领导对他的情况非常关心,还特别组织了一个专家小组进行会诊。专家的意见比较一致,是弹片创伤引起的后遗症。就目前的症状来看,有几种可能。一是弹片切断了脑部控制右边肢体的某根神经。二是弹片损伤了这根神经。其三则可能是脑外伤引起脑血肿,肿块压迫了神经。这三种情况,如果是第一种,则完全失去了医治的价值,目前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都无法接驳神经。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有治愈的可能,但没有一个专家有特效手段和药物。如果是第三种情况,也比较复杂,如果肿块进一步加大,不仅会影响其他神经,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如果借助身体的自然吸收以及药物作用,使得血肿消失,则瘫痪症状会自动消失。
  方子衿问他们,是否找过中医。吴丽敏说市里请来的专家中也有中医,也开了一些药,可这些药在沈阳时已经用过了,并没有效果。方子衿想到自己的老师项钦羊,不知他祖传的针灸术是否能有效果,下次见他的时候,应该问一问。
  喻妈妈进来叫他们去吃饭,吴丽敏连忙起身去推轮椅。方子衿站起身来,搭了一下手。吴丽敏家的餐桌是特制的,恰好适应轮椅的高度。喻爱军坐在轮椅上吃饭,吴丽敏则坐在他的身边,不时往他面前夹点菜,或者直接将菜送进他的嘴里。喻爱军不久前才学着用左手,不太灵便,却也偶尔夹上一点菜给吴丽敏或者方子衿。虽然夹菜只是一个小动作,方子衿却感到温馨无比。她再一次想到了白长山。她想,如果这菜是白长山夹给自己的,即使是一块咸萝卜,她也会吃出山珍海味的滋味来。吃过饭后,吴丽敏和方子衿都抢着洗碗,喻妈妈不让。喻爱军说,敏,子衿在这里,你陪陪她嘛。让妈做好了。这一声敏,叫的虽然是吴丽敏,却听得方子衿骨头有点发酥。她再一次想到了白长山,不知哪一天,自己能听他这么叫自己一声?
  方子衿以为吴丽敏会将喻爱军推回中间的房子,可吴丽敏推着轮椅走过了中间的门,将他推到了最左面的那间,然后将他一个人扔在他母亲住的那间房里,拉着方子衿回到中间。方子衿见吴丽敏的动作有些不合常理,颇有了点讶异。吴丽敏带着她走进了卧室,并且返身将门闩上了。方子衿站在那里,目光随着吴丽敏转动。
  吴丽敏没有说话之前,脸先就红了。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又像是飘动着的红云,红色在那皙白的脸上游动,散开。吴丽敏说,子衿姐,我有点事求你帮忙。方子衿说,我们是亲姐妹,说这话就见外了吧。吴丽敏说,不是见外了,是不好意思嘛。方子衿再次愣了一下,不说话,只是以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她说,最近一段时间,她觉得小便痛得厉害,自己弄了点药,也不见效果,又不好意思去医院。知道她跟余老师学过妇科,所以找她来帮忙看一看。
  方子衿已经看过不少妇科,却从未给熟人看过,更没有给朋友看过。她毕竟是未婚之身,未看之前,自己倒是先难为情起来。愣了片刻,她才问,你们是不是不太注意卫生?吴丽敏说,怎么可能?毕竟她是学医的,这方面还是懂些的,每次都是她洗的。方子衿于是说,那我看看再说。吴丽敏脱了裤子,坐在床上,整个人向后仰着,双腿向前屈起,让臀部高高抬起。方子衿往那里望去,见那里鲜红鲜红的,颜色和熟了的西红柿相似。她暗自皱了一下眉头,让吴丽敏先穿好裤子,自己弄了些水,仔细地洗过手,再开始检查。
  检查过后,方子衿去洗手。吴丽敏穿好衣服,站到她身边,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么样搞的,会阴都撕裂了。”方子衿说。
  “么样搞的,还不是他太雄?一个晚上折腾五六次。”吴丽敏语气中似乎并没有抱怨,反倒有一种得意的感觉。
  方子衿心中再次咯噔一下,暗想,哇,爱情原来如此?就连为所爱的人受伤,都是一种幸福?她越来越觉得,吴丽敏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她找到的男人虽然有了残障,可爱情是健全的。自己呢?白长山已经十几天没有音讯了,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难道他会成为喻爱军第二?还有,陆秋生怎么办?这可是自己情路之上,最复杂的问题。这种复杂之外,还盘旋着一只乌鸦。最令方子衿感到不安的,还是那只乌鸦。他不仅现在是自己的同学,将来还会是自己的同事甚至是领导。他会不会因此成为自己一生的梦魇?他离开宁昌躲回山东避难的那段时间,自己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自从他回来之后,自己的厄运接踵而至,今后还会发生什么更不幸的事?她简直不敢往下想。
  正当方子衿担心会出事的时候,事果然就出了,不过是以一种她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想到的方式到来的。
  那天晚上,她刚刚从教室里出来,看到远远的有一个人推着脚踏车站在正前方,下课的男女学生迎着他走过去,他像是一尊神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教室的大门。学生们到了他的面前,自然地分向两边,一群黑压压的人头,在他的面前分流,又在他的背后汇合。方子衿虽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却从他的身形以及脚踏车认出了他。她急急地走上前去,带点责备地小声说:你怎么站在这里?陆秋生冷冷地说,你跟我来。这声音像是在数九腊月里冰冻过一般,透着一股子深重的寒气。方子衿略愣了一下,故意拉开一点距离,跟在他的后面,走向那片竹林。
  寒气在竹林里转悠,竹叶的颜色都变了,瑟瑟地抖着。没有月光,三级北风吹得星星懒懒散散的,没精没采。不知哪来的一只野狗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吠着,只有老鼠们永远那么精神,你追我赶,唧唧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却仍然要斗得你死我活。纺织娘显然不是累了而是冻坏了,竟然听不到声音。麻雀的叫声,还在竹林里云集。陆秋生站在那里,背对着她。她走过去,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他说话。黑夜剪出他的背影,异常肃穆,异常坚挺。烟头的火光,一闪一灭,映照着他的脸,像是上了一层釉色,红铜一般泛着紫光。
  她掖了掖衣襟,还是觉得寒风往颈子里猛灌。她想早点说完话早点回去,不仅热被窝吸引着她,还有师傅给的那本《药要》,真是本奇书,可算是《本草纲目》的补遗。你怎么不说话?她说。他仍然不语,面前的火星闪动的频率加快了许多。她等了好一段时间,没有耐心了,说,太冷了,如果冇得么事,我回去了。
  他突然转过身来,问她:“你是不是准备和我解除婚约?”
  这个问题好突兀。她确实想和他解除婚约,可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她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哪怕永远将爱情埋在心里,她也不会毁约。她不做那种无情的人。“你说么事啊,我么时候说要和你解除婚约了?”她问。
  “那些信是么回事嘛?”
  “信?么事信?我不晓得你说么事。”
  陆秋生突然从怀里掏出几封信塞到她的手里,说:“你不晓得?这些信你也不晓得?”
  方子衿紧紧地抓着几封信。天是黑的,没有月光,那些信在她的手里,只是黑黑的几张纸,没有颜色也没有字迹。她心中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却仍然不肯相信这会是事实。她说:“这是哪个的信?到底是么回事嘛。”
  “么回事?你问我?你应该去问那个白长山去。”陆秋生愤愤地说。
  白长山的信?真的是白长山的信?这样看来,他截下了那些信?想到自己为这些信何等的牵肠挂肚柔肠寸断,一股巨大的怒火,钱塘江潮一般,一瞬间漫过了理智的堤坝。久已积淀的郁结,火山一般爆发了。她冲着他大发雷霆。她说,你私拆了我的信?你竟然私自看我的信?你知道这是在侵犯人权吗?你有什么权力拆我的信?听了她的话,陆秋生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她反倒说是他私拆?他愤怒了,说,你血口喷人,倒打一耙。方子衿说,我血口喷人?我倒打一耙?你知道吗?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亲人。你也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亲人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话让陆秋生心中一动,他深情地叫了一声,子衿,伸开双臂,要去抱她。她却像见到洪水猛兽一般,一连向后退了几步,哭着说,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伤我,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保护我。可我怎么都没想到,没想到,伤我最深的……她已经说不下去了,转身向前跑去。
  陆秋生见她要走,几步跨到她的面前,将她拦住。“你等一下。”他说,“这件事好像有些误会,我要解释一下。”
  方子衿固执地说:“误会也好,事实也好。我不想再多一道伤口。我不想听任何解释,你让我走吧。”
  “不!我一定要解释。”陆秋生坚决地说,“这些信不是我拆的。我拿到时就是这样的。”
  方子衿露出一声冷笑。这个解释真是太苍白太可笑了。白长山的信明明是寄到医学院的,又怎么可能跑到他所在的干部培训班去了?
  陆秋生紧紧地拉住她,怎么都不肯放她走。他向她解释说,这些信,是有人装在信封里寄给他的。他收到的时候,外面还有一层信封。他查过邮戳,是从武成路那家邮所寄出的。他以为这件事是她干的,目的就是用这种方法告诉他,她心中已经有了别人,希望他和她解除婚约。方子衿不想说任何话,只是泪水肆无忌惮地流着。陆秋生见她不说话,自然意识到她根本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一套,便又说:“不信的话,我明天把那只信封拿来给你看。”
  无论陆秋生怎么解释,方子衿是真的不肯相信了。将信封拿来?他难道不能跑到武成路那间邮所,给自己寄信?这不是太简单的一件事吗?能说明什么?有人将信寄给了他?可能吗?除了他,谁会关心她爱着什么人和谁恋爱?
  陆秋生见她不相信自己的解释,便放开了她,对她说,看来,无论我怎么说,你都是不会相信我了。你回去吧,我也不解释了。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要向你证明我没有对你说假话,半句假话都没有。我一定要找出证据来证明我自己。
  方子衿跌跌撞撞地向宿舍跑去,泪水顺着她的双颊恣意地流着。她知道,她和陆秋生是彻底地完结了,可无论如何,她没有想到,完结竟是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竟是如此的深刻和伤痛。
  夜黑暗着,北风呼呼地翻动着她的长辫。月亮远远地隐没在不可知的深渊之中,星星于是成为铭心刻骨的泪水。
  和方子衿闹翻的第五天,陆秋生再次收到一封信。邮局统一印刷的那种白色信封,信封上的字像是一些虫子在乱爬。陆秋生没有像以前那样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他对这些信已经失去了兴趣,或者说他已经意识到,这些信对自己已经没有意义。他拉开课桌的抽屉,随手将信往里面一扔,然后将抽屉锁上。
  虽说是短训班,可因为要发文凭,因此也就要考试。陆秋生将自己全部精力投入到复习考试之中,一再告诫自己,他和方子衿的婚约已经解除了,这段情缘已经结束了,从此不要再想她迷她恋她。
  事实上他做不到。他的灵魂已经依附于方子衿身上。和方子衿分开,他成了无所依附的孤魂野鬼,处于灵魂出窍状态。既脱离了他的躯体又被方子衿剥离的灵魂,飘荡于不可知的阴暗空间之中,悬浮于如梦似幻的浩瀚宇宙之间。只有陆秋生存留于人世,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欲望,没有情感,有的只是麻木和空虚。
  考试开始的前一天,陆秋生再次收到一封信。这封信在他的桌前躺了好半天,他双眼盯着这封信,眼中空洞无物。不知过了多久,洞空中出现了物体,有长白山的松涛,有峨眉山的云海,有戈壁滩的沙暴,有雅鲁藏布江畔的雪原。辽阔之中,有一只洁白的鸽子在飞翔,鸽子的身后,留下的是一条白色的云线。云线在蓝空下舒卷,组成一幅图案,那是一幅五线谱的图案。陆秋生知道,那是他对方子衿的爱又回来了。爱的回归,令他激动得想放声大哭。
  爱原来是诗,爱原来是音乐。心中无爱,生命就是皮囊,心中有爱,生命才成其为生命。爱其实只是付出,真爱并不索取回报。爱而得不到回报是痛苦的。可是,如果不让他爱,那就不是痛苦而是死亡。两相比较,他宁愿痛苦地爱着而不愿让心灵虚空。陆秋生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用一生来爱方子衿。他要爱着并且享受付出爱的快乐,不索取点滴回报。
  为了爱,他必须做一件事:向方子衿证明自己的无辜。
  将最近的两封信以及以前的信封交给她,或许是证明自己无辜的方法。然而,仅仅证明自己无辜,对方子衿还有多大意义?这一切的关键,已经不在于证明他自己,而在于查清这些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最初收到信的时候,他真的以为是来自方子衿的暗示。方子衿太漂亮太迷人太纯洁了,她原本属于天上的仙女而不属于人间。不幸的是她来到了人间,那么,她也应该属于一个比董永比牛郎优秀千万倍的男人。董永和牛郎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想象,典型的痴人说梦。陆秋生很清楚,他就是现代版的董永,是现代版的痴人说梦。梦永远都是梦,不可能成为现实。他能够有幸和方子衿缔结婚约,已经够幸运了,幸运之中的陆秋生总在担心,梦有一天会醒的。恰在此时,那些信像鸽子一般飞来,他以为那是来自天国的信使,是来将他从梦中叫醒的。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事实。事实躲在现象的背后,目的不言而喻,给方子衿制造麻烦、痛苦甚至是伤害。这个隐藏在现象背后的事实包藏着险恶,包藏着祸心。
  一定要将这只黑手挖出来、抓住、砍掉。
  他拿起了面前的信,像侦探一样仔细地研究起来。可他毕竟不是侦探,对这一行太陌生了。他再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好朋友杨维华,当侦探是他的专业,他应该可以比自己看出更多的蛛丝马迹。杨维华果然够专业,他将那些信仔细地看了看,又拿出放大镜,在信封上研究了半天,然后将所有的信递还给陆秋生。陆秋生问,你看出了么事?杨维华说,案子已经破了。这话让陆秋生瞠目结舌,半天才问他是怎么破的。杨维华说,其实很简单。公安局破案,不会漫无目标,首先要确定一个侦查范围以及作案动机。寄这些信的人,动机是什么?打击方子衿以及陆秋生。此人对方子衿或者陆秋生怀有仇恨。什么人恨他们两人或者恨其中的一人?确定了这个嫌疑范围,接着再查找证据。证据之一是这些信从哪里发出来的。每一封信都盖有发信局和收信局的邮戳,上面标有收寄的时间、地点和到达的时间、地点。寄这些信的人似乎不太懂得反侦查手段,所有的信全都是从医学院附近武成路那间邮局寄的,这就进一步缩小了调查范围。第二步,检验笔迹。一个人无论怎么伪装,书写规律是难以伪装的,他的笔迹不仅存在固定的规律性,而且体现着这个人的性格特点。这三项指向的是同一个人:胡之彦。有了这三条,剩下来就只有一件事可做:派人埋伏在他寄信的邮局,在他再一次寄信时,当场将他抓住。
  杨维华问陆秋生:“我派人去把他抓起来?”
  陆秋生觉得,这样的小事不足以成为一桩案子,公安局出面有点师出无名。而且,即使是将他抓了,也只是批评教育一番,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准备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陆秋生的解决方法是最简单直接的那种。每天考试前,他将脚踏车停在考场前,卷子发下来,他就低头猛写。他本人是正牌的大学本科毕业,这一类的考试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估摸着可以及格了,他迅速将卷子交上去,冲出考场,骑上脚踏车就往医学院飞奔。到了那间邮局,他将帽檐拉低,衣领竖高,往里面一钻,还真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来。
  临近期末,一些人要向家里报告行期,另一些人由家里汇来路费,需要取汇款。加上各学校上午和下午各安排一场考试,时间上充裕,邮局里的业务也就格外繁忙。陆秋生将自己隐在这些学生之中,眼睛透过帽沿,紧紧地盯着门口。第一天,他等到的竟然是方子衿。
  方子衿在棉袄外穿了一件红色罩衣,戴着一条金黄色绒线围巾,头上是一顶白色的线帽。她走进邮局时,整个邮局似乎突然亮了许多。一些男学生见到她,眼睛登时闪出特殊的光芒,不时地往她身上瞅一眼。陆秋生见到她,心潮澎湃,很想上前和她搭话。他很清楚,此时对她说任何话都是徒劳,只有等自己抓住那只黑手,证明自己的无辜之后,才可以真相大白。虽然他一再强抑着和她说话的念头,见她站在柜台前贴邮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蹭到了她的身边。蹭到她身边的远不止他一个男人,还有另外几个男学生装腔作势在她面前走来晃去。陆秋生蹭上去,往她面前的信封上看了一眼,收信人的地址栏上,他看清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几个字。再看收信人姓名一栏,明明白白是“白长山(哥)收”。这些字就像是一梭子机枪子弹,每一颗都击中了陆秋生的心脏。他只觉得眼冒金花,天旋地转,几乎当场倒地。
  方子衿将贴好邮票的信扔进邮筒,旁若无人地走出去。陆秋生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半点力气,斜靠在柜台边,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以至于一个年轻的女学生以为他得了急病,关切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无力地摆了摆头,冲着那个女学生笑了笑,道了一声谢,支撑着走开了。
  陆秋生以为自己得一直苦守下去,让他大喜过望的是,第二天下午,胡之彦的身影就出现在邮局里。
  站在邮局门口,胡之彦向营业厅里看了看,大概想看看是否有熟人。随后,他跨进来,跟在一个漂亮女学生后面排队。陆秋生像个发现猎物的猎人,眼中冒着晶亮的光,同时小心地藏好自己,躲在一旁静静地窥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为了不惊动猎物,他有意保持和猎物间相当的距离,并且强抑着与猎物目光相撞的冲动。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终于轮到了胡之彦,他交钱买了一只信封,然后拿起笔开始填写。陆秋生悄悄地接近胡之彦,见他在信封上写下的,果然是自己就读的学校和自己的名字。陆秋生心中一阵狂喜,身体因为激动而发抖。他想起以前和敌人拼刺刀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浑身的血液会在一瞬间突然加速流动,同时全身的力量积聚起来,等待着一次爆发。
  胡之彦写好了信封,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信已经被撕开了,露出里面白色信笺的一角。他将牛皮纸信封对折了一下,准备塞进白皮信封里。就在那一瞬间,陆秋生看清了信封上的几个熟悉的字:方子衿。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极其突然。陆秋生将全身的力气积聚于握成拳的右手,右拳在他的额前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准确地落在胡之彦的下颌上。胡之彦的脸猛地往上一抬,嘴巴张开叫了一声。与这一声音同时而出的,是一次红色的喷射,那是一道虹,优美地在空中形成一道抛物线。陆秋生十分清楚,胡之彦的身材至少比他高十公分,体重也超出自己十公斤以上,如果给他丝毫机会,他就会组织疯狂而且凶狠的反击,那时,自己很可能一败涂地。陆秋生的优势在于攻击由他掌握主动,一切迅雷不及掩耳,同时,他代表着正义,对手是在干着一件无耻勾当,心理上首先就输了一着。第一拳打出的同时,陆秋生又打出了第二拳。这一拳击在胡之彦的腹部。巨大的冲击力,使得胡之彦原本向后仰的头部又向前倾,腹部向后收。陆秋生知道自己仍然未能完全握得胜券,他趁热打铁,抬起腿,向胡之彦的裆部猛踢过去。
  最后一击令胡之彦遭到重创。他闷闷地叫了一声,身体失去重心,向后倒去。他的身后有不少男女学生,那些人躲之不及,反而成了他的支撑,有几个人甚至伸出手来帮了他一把,稳住了他的身体,给他反击提供了机会。陆秋生自然清楚还未击倒对方,他大叫一声,扑过去,抬起腿照准胡之彦一阵猛踢。因为身边有其他人存在,有人挡住了他攻击的线路,有人竟然伸出手抓住他,使得他的攻击未能达到预期效果。胡之彦则趁此机会开始猛烈反击。他身高力大,抬起一脚,踢中了陆秋生挥起阻挡的手腕,当即咔嚓一声,陆秋生的手腕骨折了。第二击,他一拳打中了陆秋生的脸,那张带点隐形麻子的脸,立即像面包一样膨胀。胡之彦似乎还想进行第三击,却未能得逞,身边无数双手将他们两人扯住了。
  有人质问陆秋生为何平白无故打人。陆秋生掏出自己的证件,说明自己的身份,又拿起胡之彦刚刚写好的那只信封给大家看。接着,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只牛皮纸信封举在手里,指着上面的名字告诉大家,这是一位志愿军写给某位女同学的信。这位女同学是我的未婚妻。他又指着胡之彦说,他,他自己已经结了婚,有了老婆,可还是对我的未婚妻心怀不轨。被我未婚妻拒绝后,他怀恨在心,不仅私拆了志愿军军官写给我未婚妻的信,而且把这些信寄给我。你们说,他的目的是什么?既想破坏我和未婚妻的关系,也想破坏我以及我的未婚妻和志愿军的关系。你们说,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怀疑此人是美蒋特务,是要破坏抗美援朝。
  陆秋生的话激起了那些青年学生的义愤,他们不仅不再帮胡之彦,而且对他拳脚相加,一瞬间将他打倒在地。警察赶到将他们制止时,胡之彦已经是伤痕遍体,地下有了一摊血渍。
  第二天的考试结束,人保科两名干部等在门口叫走了方子衿。
  方子衿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进入人保科办公室时,完全不清楚所为何事。两名人保干部像审讯犯人一样,让她站在他们面前,口气严厉地质问她:你为么事叫人打自己的同学?方子衿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反问:你们讲么事?我怎么不明白?其中一名人保干部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斥道:老实点。方子衿感觉到了这两个人明显的恶意,干脆紧闭其口,无论他们问什么,不再作答。两个人保干部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大为恼怒,不仅冲着方子衿咆哮,而且一次又一次以拳头擂着面前的桌子。
  这些惊天动地的响声惊动了人保科长,他从里面一间屋子走出来,对两个干部说,她还是个孩子,你们小声点,别吓着她。其中一个干部对科长说,她还是个孩子?孩子能做出这样的事?方子衿忍无可忍,大声地说:我做了么事?要你们像审犯人一样审我?人保科长看了看方子衿,问她是否知道胡之彦被人打的事。方子衿睁大眼睛,摆了摆头。人保科长又问她最近一次见陆秋生是什么时候。她说大概有差不多一个月了。人保科长又问,听说你和一个志愿军连长在通信,但最近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他的信了?方子衿说确有其事,她最后一次见陆秋生的时候,他将其中的一些信给了她,是拆开的。她认为那些信是被陆秋生拦截并且私拆了,两人因此吵了一大架,从此再没有来往。人保科长又问了她一些问题之后,对她说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方子衿心里的疙瘩没有解开,自然不肯走,她追问科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科长便将昨天下午陆秋生在邮局打胡之彦的事告诉了她。
  离开人保科,方子衿立即去校门口买了些水果赶去医院看陆秋生。
  陆秋生的左手绑着夹板,打着石膏。一名女护士站在他的床前批评他,说你再到处乱跑,不好好接受治疗,你这只手就废了。陆秋生解释说,不是他想跑,没有办法,他得赶回学校去考试。女护士说,晓得要考试你还打架?陆秋生说那杂种该打,我恨不得打死他才解恨。女护士说,打死他你也得偿命。陆秋生笑着说,就算是偿命也值得。方子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敲了敲门,跨进去。陆秋生看到方子衿,嘴大张着,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不再动了。女护士说,你命真好,打架了还有人来看你。说过之后转身离去。
  方子衿走到床前,将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我给你削水果吧。她说。半天没有听到响应,她转过头看他,见他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刷刷地顺着脸颊往下滚。她暗吃了一惊,问他:你哭么事?他说,我好激动。
  “你真傻。”她说,“你们就要分派工作了。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不给你工作。”
  陆秋生说:“丢个工作算卵子?我连命都能丢。”
  方子衿忍了忍,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为么事?你为么事要这样?你明明晓得,这件事我对不起你,我心里只有他。”
  陆秋生说:“我心里不能没有你。”
  方子衿的心被猛地震动了一下。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她知道,自己欠他的债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这一辈子,看来是还不清了。下辈子吧。她在心中对他说,秋生,下辈子我来还你的债,好么?
  事实也正如方子衿所料,干修班考试结束之后,接着开始分派工作。陆秋生因为打人事件影响,受到了暂缓分配的处分。胡之彦也有损失,因为被打伤住院,有三门专业课没有参加考试,另外有两门不及格,总共五门需要补考。陆秋生打了他虽然有错,可他也打折了陆秋生的手,同时,他私拆他人书信,在全校师生中引起极大反感。鉴于此前他的一系列品质问题,周昕若校长提议给予他行政记大过处分、行政降职处分、党内警告处分和暂缓毕业处分。但学校领导在讨论这一处分决定时,觉得过于严厉,只给了他行政记过处理。这个行政处分,虽然并不影响胡之彦的党籍,不影响他的毕业甚至不降他的职务,但是,对他未来的仕途,无疑成了巨大的阻碍。
  学期的最后一天,系里召开师生大会,由系里一位副主任宣布对胡之彦的处分决定,余珊瑶总结本学期的工作,部署下学期的工作。会议结束,学生可以离校了。方子衿回到宿舍,清理了一些衣物,装在包里,往肩上一背,匆匆向外走。同室的同学知道她家中已经无人,惊讶地问她去哪里,她说去一个亲戚家过年。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胡之彦和李淑芬,他们似乎有意向她示威,并排站在传达室门口,以一种直直的目光盯着她。胡之彦的目光刻薄而且阴鸷,燃烧着一团火。李淑芬的目光尖锐怨毒,仿佛两把刀子,可以将人割得条清缕晰,支离破碎。那一瞬间,方子衿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天空中,将不再只有一只乌鸦,已经出现了第二只,这新出现的一只是母的,正挺着一肚子的仇恨。
  所谓亲戚根本不存在,方子衿去的是师傅项钦羊家。她要利用这个假期跟着项钦羊学知识,也要利用项钦羊的家逃避陆秋生和胡之彦。项钦羊自然也希望有一个鲜活的漂亮的女孩陪伴他度过又一个孤寂落寞的春节。
  项钦羊果然是大怪人一个,他家周围,鞭炮声几乎要将这个城市轰上天了,他的院子静悄悄的,鸡不鸣狗不叫,连老鼠都乖乖地呆着,乱蹿的时候尽可能蹑手蹑脚。尽街都是酒香肉香线香鞭炮香,只有他的院子,飘着浓浓的墨香。没有腊鱼腊肉,没有果子年糕,不送灶神不紧门不亮灯不出天方。在项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年的气氛。项家族人不少,趁着春节上门来给老爷子拜年,老爷子只是让容管家收下拜帖,招待清茶一杯,然后就将人打发了。市里的一些政商名人,自然不会忘了这个怪老头,亲自登门的不少,老爷子同样是一杯清茶。方子衿是来向他学医的,尤其是学习项家祖传的针术和灸术,可老爷子每天拉着她作画,不仅仅他作,还要求她也学。
  方子衿还想借助这个春节说服老爷子帮喻爱军治疗。吴丽敏试过了所有方法,没有丝毫效果。方子衿觉得,专家分析的三种可能中,只要不是神经完全断了,用针同时用灸,应该会有效果。不久前,她已经向师傅提起过此事,希望师傅能够接治喻爱军。可不知师傅是没有听清楚还是怎么的,将话题扯到了别的事情上。她想,自己难得和师傅在一起,这次和他一起过节,他肯定抓住这个机会教自己针灸术,自己也正好趁这机会重提此事。没料到,他只顾着绘画,根本不提医术。一直到年初二,方子衿才总算抓住了一个机会。
  这天和以前的每天一样,早晨起床,她陪着老爷子练太极拳,然后吃早餐,接着进入画室写字作画。项钦羊写完一幅大大的华字,方子衿正准备拿过去挂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别急。他指着这幅字问她,是否看出毛病。方子衿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摆了摆头。项钦羊说,这个华字,每一笔的布局都不错,运笔连贯,笔力统一,原本该是他的作品中上乘之作。可是,有一个问题使得这幅作品成了败笔,那就是最后那一竖太长了。这一竖太长,整个字的重心上移,显得不稳。最后,老爷子指着这幅字说,毛病出在头上,头重了。可病根却在脚上。
  方子衿突然之间灵窍大开。她说,师傅,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人和字同理,写字作画,要通要透要均衡,给人看病也一样,理在求得通透求得均衡?项钦羊看了她一眼,赞许说,这几天的画总算是没有白画。方子衿趁机将话题引到了喻爱军身上,说她有一个朋友,因为弹片伤了头部,导致半身不遂。看起来,病在手上在脚上,实际根子在头上?项钦羊说,不错,你看过《经络概要》,自然知道,人体四肢,决定于首。首脑靠经络指挥四肢,如果经络不畅,则四肢麻痹。首脑是人的关键所在,用药用针,尤其是用针,凶险异常。既然经络是由大脑控制,反之,刺激经络,也就可以刺激大脑。因此,针并不一定非得用在大脑才能治脑病。方子衿再一次请求师傅帮喻爱军看病,项钦羊说,凡事要讲个缘,有缘他的病自然就好了。缘不到,强求也没有用。
  这就等于拒绝了。方子衿还想再坚持,容管家走进来,向项钦羊通报说,陆秋生先生前来拜年。项钦羊没有回答容管家,而是看着方子衿。方子衿自然已经意识到,陆秋生拜年是虚,寻她是实。放假前,陆秋生就曾对她说过,今年春节不回南昌,要在宁昌陪她。这些天,他或许找遍了宁昌的各个地方,今天终于找到这里来了。看来,这件事一定得有个了断了,项钦羊看着自己,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她对项钦羊说:“师傅,我去一下。么时候回来说不准,你不用等我。”
  来到楼下的客厅,见陆秋生坐在那里喝茶。她说了一声我们走吧,领头向外走去。陆秋生不明白她要干什么,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转了两趟车,回到医学院。陆秋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回来啦?方子衿不语,一直向前走。走到女生宿舍门口,方子衿掏出钥匙,开了门,站在门边等他进去,将门反闩了。
  “做么事回到这里来了?”陆秋生问。
  方子衿不语,脱了鞋子,爬到她的铺上,平平地躺下来。陆秋生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一眨不眨,几次想提问,知道她不回答,便愣愣地站在那里。方子衿躺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弯过头,将半边脸伸到床沿外看他,对他说:你傻站着做么事?上来啊。陆秋生感到脑袋有些蒙,不解地说,做……做么事?方子衿的头已经缩回到了床上,声音顺着宿舍顶部飘出来,给你!陆秋生心中一阵狂喜,激动得发抖起来。他用脚尖蹭着鞋跟,蹭了好几次,才总算是将鞋脱了。
  陆秋生伸出手,抓住床边的柱子,他的手在抖索着。他抬起脚去踏梯衬,第一次没有踩上,整个人差点滑了下去。他踩了第二遍,上了一级。换了一只脚,再上一级。他的头已经伸出床沿好一段距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躺在面前的方子衿。方子衿就在他的面前,只要他稍稍弯下头,就可以吻到她那轮廓分明微翘的唇。她的双眼紧闭着,长而且翘的黑睫毛像两只小手一般伸向他。她的下巴线条流畅地向他翘起,像一朵含苞的荷花,娇羞而又灿烂。虽然穿着衣服,他仍然看到她的胸部连绵起伏,像是平静的湖面上,停泊着两艘小船,优雅地荡漾。
  他的心狂跳着,血液在血管里奔突。他的太阳穴里面,像是有鼓槌在敲打一般,鼓皮震颤不已。她躺在他的面前,就像一个殉道者,以十二万分的虔诚,迎接一次灵魂的进献。他仅仅只是上了两级,被最初的冲动摧毁的理智就回来了。他停下来,认真地看了她很长时间。
  “他怎么办?”他问。
  她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反问:“你什么意思?”
  他说:“白长山。”
  “我把情留给他。”她说。
  陆秋生沉默了,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眼睛仍然紧闭着,胸脯仍然在起伏颠簸,她口中呼出的热气,带着一股特殊的芬芳,迷幻药一般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
  “你等么事?”她问。
  “子衿,请你告诉我。如果没有……没有白长山,你会不会嫁给我?”
  方子衿睁开眼睛,头稍往他这边偏了偏。过了片刻,她又侧过身子,用手肘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一些,她的脸和他的脸在同一水平线上了。她说:“你想些么事?你不是早就想要我吗?”
  “我希望你回答我。”
  方子衿沉吟之后说了一个字:是。
  陆秋生抬起脚,向下探了一级,踩上,身体随后向下矮了一截。他又抬起另一只脚,身体再次矮了一截。最后,他的双脚踩到了自己的鞋上,小心地将鞋穿好。方子衿在上面探出头,看着他弯腰穿鞋的背影,心空突然被怅然充满。他穿好了鞋子,站起来,仰脸看着她,对她说,现在我知道了,我是第二。子衿,我对你说,你不要为此愧疚,就算我一生当你的第二,我也会觉得非常幸福。追求你的第一去吧,不要考虑那么多,我祝福你。说过之后,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方子衿想叫住他,可她的嘴张开之后,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心中有一团热烘烘的东西转动着,紧紧地堵塞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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