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路逢旧交
在萧景睿视线的终点,一个容颜清朗,身着月白文衫的年轻人悠悠然靠在一张软椅上,手中拈着一卷浅黄绢笺,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时而还端起桌上的香茶轻啜一 口,仿佛完全没被场子里的嘈杂所打扰。在察觉到萧景睿紧盯过来的目光后,他抬起眼睛,微微地回了一笑,淡淡浅浅的,却让人突生一股月白风轻之感。
萧景睿此时的表情是极度惊讶的。当然他也有理由惊讶,因为他认识这个人。
秦岭上初遇,清风观再会,浔陽城月圆之夜,他牵着自己的手离开那凄清街头,在小院中抚琴烹茶。
次日一早,自己就曾向侍女问过他的去向,得到的答案是“家主有事要办,已经离开浔陽了。”
没想到江左梅郎要办的事,竟然是在这小小的县城。
虽然根本看不清楚,但萧景睿以一种本能般的直觉,猜到了梅长苏此刻公然在众人面前翻看的那卷绢笺,到底是什么文书。
“景睿,你发什么呆?”言豫津慷慨激昂地与众人一起大骂了一阵大渝使团的不讲理后,终于把注意力又转回了自己身边,“要是回到京城那使团还没走,我可一定要给他们找点麻烦,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去找地方吃饭吧。”
“好。”萧景睿刚应了一声,就看见梅长苏随随便便把绢笺卷了卷塞进袖子,起身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白色的衣襟微微飘着,步态十分闲淡潇洒。
“你在看什么?”言豫津转过头顺着好友的视线看过去,看第一眼时,只觉得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然而多看几眼后,就不知不觉地被那并不夺目耀眼的清雅风采给吸住了心神。
“又见到萧公子,真是太巧了。”江左盟宗主谦和地打着招呼。
萧景睿略略迟疑了一会儿,才选定了一个不太招人注意的称呼:“梅……梅公子。”
听到这个称呼,言豫津还没什么,谢弼却差点被口水呛住,睁大了眼睛看向梅长苏。自己哥哥认识多少个姓梅的公子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久以前在浔陽府的那个。
“几位还没有用过午饭吧?”梅长苏并不在意三人各异的表情,“我在此处也算是个地主,有个去处极有特色,各位可有兴趣?”
“是你的朋友吗?”言豫津回头问萧景睿。
“……呃……”萧景睿不知道自己够不够得上朋友的级别,但此时若说不是,又让人有些难堪,怔了半晌点点头,“是……”
言豫津立即向梅长苏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兴奋地道:“我正饿着呢,走走走,我们快走吧!”
梅长苏也不禁莞尔,当先引路,带着三人出了茶坊,拐进不远处的一个小巷。
因为知晓此人身份,萧景睿与谢弼还略有些拘束,但言豫津却已经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跟人家攀谈起来了:“这位朋友姓梅吗?”
“是,在下梅长苏。”
“哦……哪个苏?”
“苏醒的苏。”
“哦,”向前走几步,侧过头来,“我们以前见过吗?”
梅长苏笑了笑,“我想应该素未谋面。“
“哦……没见过啊,可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似的,”言豫津呵呵笑道,“还以为在什么地方碰过面呢。”
跟在后面的谢弼呻吟了一声,将一只手掌压在自己额头上,咕哝了一句:“这小子还说自己是江湖人呢……连我都不如……”
“这县城实在太小了,”言豫津继续跟人家聊着,“一路上都没见着什么好吃的,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过得去的酒楼,又被人给砸了。这地方不是江左盟的地盘吗?江左盟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这么镇不住场子……”
萧景睿脑袋一大,赶紧上前拉住言豫津,生怕他再胡说八道乱批评,抢先截住话头,很客气地朝梅长苏道:“梅宗主,前几天劳您费神,都还没有向您致谢呢。”
幸好言豫津还算聪明,一听到“宗主”二字,立即站定脚步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掌在嘴里咬了咬,一把拉了谢弼躲开几步,叽叽咕咕地问起话来,同时还频频朝这边悄悄看,或者是他自以为是在悄悄看。
“京都的世家子弟,象贵友这么爽直的还真是不多。”梅长苏也觉得有趣,口角含笑。
“他呀,一向都缺根筋的。”萧景睿叹叹气,明明是一副无奈的口吻,不过一听就能让人感受到他们之间深厚的友情。
梅长苏没有接话,径直转了个弯,道:“到了。”
三个贵家公子走过来一看……全都开始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想很失礼地表现出失望的样子,可惜有人成功有人失败。
“这里是不大起眼,”梅长苏抬抬手,“几位请随便坐,我去叫老板。”
说是随便坐,其实也只有两张桌子而已。三人挑靠外边的那张坐下,转动着眼珠看看四周。平心而论,这里何止不大起眼,简直就根本看不出是个吃饭的地方。一间 破败的土坏房,从房檐处挑出一幅油毡布,另一头用竹竿撑着,算是搭了个棚子,墙角下堆着些煤坯木柴等物,上面墙壁上却杂乱地挂着些风干的腊肉、茄子条、豇 豆以及其他贵公子们不认得的干菜。棚子的东边有个大大的土灶台,座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不知正在煮什么,闻不出气味。说是去叫老板的梅长苏,就是走到这 口大锅前,拿了一旁的铁勺用力连敲了几下。
“来了来了,别敲了,头疼!”随着这浑厚声音出现的,却是个须发皆白的干枯老头,背有些驼,但精神矍铄,出来一看见梅长苏,顿时就乐了,“哈,小苏,你好久没来了,想吃什么?”
萧景睿三人差点没坐稳。敢对着令北方巨擎俯首的江左梅郎叫小苏的人,估计这世上还真没几个。
“郑大伯,给我们来个卤鸭子、一份拌顺耳、一个青椒肉丝,然而再清蒸一条桂鱼,炒个白菜……对了,还要木耳炒蛋和咸肉饼,最后一人来碗面。”梅长苏很熟练地点着菜。
萧景睿等三人面面相觑,虽然江左盟宗主的口味一定不低,但这些菜……也实在太普通了一点吧……
“他在那个小别院里,可是拿照殿红招待我们的……”已经有些半痴呆状态的谢弼喃喃说了一句,就没敢再多说,因为做东的人已走过来坐下,那郑大伯也快速地过 来在桌上摆好了四副空碗筷。之后并无片语招呼又回了后院,大约半刻钟后,他端着个超大食盘重新出现,摆放菜肴:“先吃着,还有两个热菜马上就好。”
虽然卖相普通,但香气却实在诱人,三个比较饿的人立即拿起了筷子,分别挑不同的菜式先试了一筷,嚼了几口后,面上同时出现圆睁双目的表情,紧接着又一盘一 盘地尝了下去,到最后干脆埋下了头,专心致志地吃着,桌面上除了一点咀嚼的声音外简直鸦雀无声,连赞叹的话都听不到一句。
梅长苏看样子不饿,没有跟他们抢菜,吃完自己那碗面后,就一直很优雅地坐在旁边慢慢地啜饮着郑大伯免费送的绿豆排骨汤。
大约半个时辰后,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了些汤水。三位客人拿手巾抹抹嘴,一齐长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吐出两个简单的字:“好吃!”
“吃饱了没?”梅长苏笑得象个慈爱的兄长,“刚吃完饭不要多动,在这儿休息片刻再走比较好。”
“没关系,我们又不赶时间,”言豫津笑得眼睛发亮,“要不我们今天就住这个县城吧,晚上再来吃。”
“你们这是准备去哪里啊?”
“去雷山,景睿他爹……就是卓家那个爹……收到雷山定婆婆百岁寿的请帖,我们一起去拜寿的。”
“哦?”梅长苏挑了挑眉,“那你们还说不赶时间,我看时间已经很紧了,三天之内你们是到不了雷山的。”
“三天?”萧景睿吓了一跳,“不是下个月吗?”
“江左盟也收到请帖了,写着八月二十七,我想应该没有记错。”
萧景睿大惊失色,因为帖子自然是放在金陵没带着的,而谢弼一开始就说是下月,他也根本没想到会有错。
“可、可是……卓伯伯接帖子的时候……明明说的是下个月……”谢弼也有些着忙地抓着自己的头。
“卓爹爹是什么时候接的帖子?”
“应该是……中秋前十几天……”谢弼越说越是心虚,“我当时又没想到自己要去,也没太留意……”
“哈哈,”言豫津总算逮着机会报仇了,“你还一直骂我粗心呢,瞧瞧你,这不是京城传言里心细如发的谢二公子吗?看你现在怎么办,你们俩游山玩水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现在回话说不去都来不及啦!”
“不要紧,”梅长苏安慰道,“我倒是派了人已经去了,这就飞鸽传书给他,让他多备一份礼,用天泉山庄的名义送上,再找个理由致歉说庄主和公子们都不能亲至就行了。那时定家一定宾客如云,定如海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只要尽了礼数,他不会太计较的。”
“那实在是太麻烦你了。”萧景睿知道只有这个办法了,当下也不矫情推辞,起身深施一礼致谢。
梅长苏起身到巷外,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就招来个汉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汉子立即领命而去。
“现在才是真的没事做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言豫津没精打采地道。
“你还没玩够?”谢弼顶了他一句,“我们当然是回金陵,你就自己逛吧。”
“梅公子呢,你回廊州吗?”众所周知江左盟的总部在廊州,故而萧景睿有此一问。
“我啊,”梅长苏一面缓步走回,一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瞒你们说,我被他们从廊州赶出来了……”
三人大吃一惊,萧景睿更是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会这样?难道……难道……江左盟内部……”说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妥,吃吃地问不下去了。
“是叛乱吗?”言豫津却不管不顾,大声地问道,“有人要夺你宗主的位置吗?”
梅长苏摇着头,缓缓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现在不能回去倒是真的……”
谢弼向来很少出门,对江湖帮派内部的争斗知道得少,反而不象那两人般一下子就想到那里去,此时徐徐问道:“梅公子若有难处,我兄弟自当尽些心力,只是不知此中端倪,梅公子是否方便与我三人明讲?”
“有什么不能明讲的,”梅长苏展颜笑道,“他们也只是爱操心而已……各位大概都能看出来我的身体不大好吧?”
三人略迟疑了一下,都点了点头。虽然相处时间不长,这一点大家还是都有所察觉,尤其是萧景睿,那日秦岭偶遇时就已发现这人面色过于苍白,气息不稳,明显有 体弱不足之症,也正因为这个,他一直误会此人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后来才被大哥二弟嘲笑没有眼力。本来嘛,谁能想到这个健康程度尚在普通人之下的病弱青年, 竟会是领袖天下第一大帮的人呢。
“我身子不好由来已久,但都不是什么大病,不过一年之中犯上几次,调养几日就好了,身边的人也早都习以为常。不料上个月寒医荀珍先生来廊州做客,为我把脉 之后说了好些危言耸听的话,什么要摒弃世俗烦忧啦,劳力事小劳心事大啦,总之就是只准吃喝玩乐才行,否则一定短命,我身边的人听了全都吓得魂不附体,联手 不许我再呆在总部,就这样赶了出来,说不玩个一年半载不准回去……”
“啊?”言豫津傻傻地看了他半晌,“养病的话廊州也可以养啊,我还第一次见到被属下赶出来的宗主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不答应,说我性情太急不稳重,若留在总部里是没有办法平心静气的,一定是一会儿要管这个,一会又要操心那个,不如赶出来,眼不见心为净。”梅长苏的语气极是遗憾,“也不能怪他们,我以前在这方面信用太差,也难怪他们信不过……”
“你的性情都叫做……太急不稳重?”谢弼用颤抖的手指指向言豫津,“那他这样的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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