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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仇恨

邢至森没有食言。第二天方木来到公安局的时候,邢至森径直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指指桌子上一大堆卷宗,“你就在这里看吧,可以用我的杯子喝水,暖水瓶在桌子下面。”

他转身走到门旁,“有人敲门,你不要出声,也不要接电话。”说完,就把门锁好走了。

方木明白他的意思,把公安卷宗让他这样一个无关的人看是严重违反纪律的。

他怎么不想想,万一我就是凶手呢。方木笑着摇摇头,他很感激邢至森的这份信任。

他打量着这间办公室。面积不大,只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靠墙放着一个三人沙发,其余的空间都被几个书柜占据了,方木拉拉书柜的把手,都锁着。

那里面应该是很多惊心动魄或者荒诞不经的故事吧。

方木坐到桌子前,面前是厚厚的,用牛皮纸装订好的卷宗,封皮上写着案发时间、地点及被害人姓名。方木一抽一出最下面的那本,那上面写着1999年12月31日,师大俱乐部,陈希。

方木的眼中涌一出泪水。

询问笔录。现场勘察报告。一尸一体检验报告。接下来是现场照片。方木的手开始颤一抖。

躺在小车上的陈希。脖子白皙修长,只是那上面空空荡荡,只有平整的肌肉和断骨。除了领子上的几个血点,长袍洁白无瑕。

落在舞台上的头。长发被血纠结在脸上,隐约看见宽阔白净的额头。脸颊美妙的曲线。

头的近照。长发被分开,表情从容安详,只是眉头微微蹙起,眼睛紧闭,嘴角似乎还带着隐隐的微笑。下面是整齐平一滑的创口,肌肉呈现毫无生机的苍白。

落在舞台上的斧头。长一柄一,铁制,平淡无奇。斧刃上看不到明显的血迹。

方木发出不可遏止的一抽一泣,泪水大滴大滴的落在照片上。

良久,方木咬住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会保护你。

方木把它塞回下面,深呼吸,然后打开了第一本,1999年9月17日,师大男生二宿舍三楼卫生间(西侧),周军。

看完全部卷宗,已经是下午5点了,邢至森悄无声息的回来。他点燃一支烟,坐在方木的对面。

方木低着头,不想让自己仍然红肿的眼睛被邢至森看到。

“有什么想谈谈的么?”

方木摇摇头。

邢至森的脸上看不出失望的表情,他站起身拍拍方木的肩膀,“走,我们一起吃饭吧。公安局食堂的饭菜还不错。”

方木抬起头,看着邢至森和善的脸,“不了,我想早点回去。”

方木坐在64路公共汽车上,眼望着窗外。现在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人声、汽笛声响成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急切的表情,也许在盼望家中或简单或丰盛的晚餐吧。那些匆匆的脚步,转动的车轮,带着他们奔向干燥的拖鞋,一温一 一软的米饭,亲切的埋怨、孩子的呢喃。

生活,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时而平静,时而狂一暴,时而一浪一花起伏,时而波涛汹涌。

方木眼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感到无力的疲惫。

对面开来一辆25路公共汽车。方木看着它与自己一交一 错而过,里面是拥挤的人群,或坐,或站,表情麻木或者大声谈笑。每个人的生活互不相干,命运平淡如斯。

只是,再没有那个人了。

“如果命中注定下一个人是我,我希望他能一下子杀死我,最好在背后,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没有痛苦的要我的命。”

一尸一检报告上说,陈希曾经被乙醚麻醉过,她是在深度昏迷中被砍下头颅。

想不到,一语成畿。

汽车驶过师大,方木却不想下车,一直到终点。

他慢慢地走在回校的路上,天色完全黑下来,路边的路灯依次亮起。他的身影一次次被拉长又缩短。

他越走越快,最后全力奔跑起来,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他在奔跑中再次爆发不可遏止的痛哭。

两天后,方木参加了陈希的葬礼。

葬礼在朝一陽一沟火葬场举行。参加的多是陈希的同学,SUO小组的人也来了。

陈希的父母被陈希的姑一妈一和姑父搀扶着,向前来对陈希作最后告别的人一一点头答礼。

陈希的长相酷肖其父。

大堂里回响的不是哀乐,而是莫文蔚的《爱情》,据说是陈希生前最一爱一的一首歌。

若不是因为一爱一着你,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

方木绕过摆放在灵堂中央的棺材,陈希静静的躺在里面,脖子上缠着一条淡紫色的纱巾,感谢殡仪馆的化妆师,她看起来安详无比。

一爱一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她的双手一交一 叉在胸前,微微紧一握,好像里面是一个深埋心底的秘密。

一爱一是我唯一的秘密,让人心碎却又着迷,无论是用什么言语只会,只会思念你。

追悼会结束。当陈希悲痛欲绝的父母被亲属和同学扶出灵堂,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陈希的一尸一体扶起,准备放上那个冰冷的推车。方木回过头。

我爱你。

周军被勒死在厕所里。死后被凶手摆成了大解的姿势,应该是害怕被别人过早发现一尸一体吧。

刘伟丽被推下楼,摔死在平台上,之后凶手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贾飞飞被绑在旗杆上活活冻死。凶手剥光了她的衣服,却没有一性一侵犯的痕迹,他只是想杀人,并不想劫色。一尊雪中的雕塑。

宋博被墙上落下的冰凌插死。从现场来看,应该是意外,没有人可能计算得那么准确。那么凶手为什么不像前两次杀人那样,隐藏一尸一体或者清理现场呢?

他完全可以把贾飞飞和宋博的一尸一体塞一进体育场看台下面的空洞里,那样的话,十天半月都可能不被发现。

把她绑在旗杆上,是想让所有人注意到他的残忍与睿智吧,就好像艺术家希望自己的作品摆在展厅里最显眼的地方。

宋博的死,应该是个意外,可是对于凶手来讲,更像是一个惊喜,还有什么死法比从天而降的冰凌瞬间毙命更让人感到诡异和惊叹呢?比起旗杆上的贾飞飞,他应该更希望人们看到跪伏一在体育场外,脖子上插着冰凌的宋博吧。

至于陈希,当着3000多个观众的面,砍下她的头颅,然后从容逃走。

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完美谋杀,不留痕迹,然后在一旁欣赏观众的恐惧与逃亡,警察的慌乱与困惑。

《恶魔的盛宴》。那晚的话剧,是他一个人的表演,他的盛宴。

聪明。谨慎。强壮。残忍。傲慢。喜欢戏剧一性一的生活。

更重要的,他的心里埋藏着深深的——仇恨。

那是什么样的仇恨?

什么样的仇恨,需要用杀戮去平息?

什么样的仇恨,需要五条一性一命去偿还?

什么样的仇恨,能够让他甘愿一交一 出灵魂?

什么样的仇恨,可以激发他如此残忍的灵感?

凶手,男一性一,身一体强健,有着无比智慧的大脑,一性一情谨慎、残忍、内向,渴望与众不同的经历与遭遇。

而且,他就在我的身边。

“你是说,凶手就是这个学校的人,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你认识的人?”

邢至森和方木坐在校园里的一个小饭店里,面前的饭菜早已凉透了。邢至森透过香烟的烟雾看着方木。

“是的。”

“为什么?”

“第一,能够在厕所里杀死周军的人,一定是一个熟悉他的生活习惯的人,在宿舍楼里下手有很大的风险,弄不好会被其他人撞见,而周军有在深夜大解的习惯,那个时候大家都应该睡觉了,所以他一定了解周军。第二,刘伟丽是在复印室里被骗到天台,然后被凶手推下楼摔死,那么他一定知道刘伟丽当晚需要加班,而且刘伟丽不可能被一个陌生人在深夜带到天台上。第三,陈希被杀死在舞台上,而且杀人手法与剧情一致,这说明凶手一定事先知道剧情的发展,他应该至少看过彩排。所以,他一定是这个学校的人。”

邢至森默不作声的吐着烟圈。方木的分析与他的推断基本一致。他看着小饭店里进进出出的大学生,衣着或华贵或朴素,脸上却都是一幅稚气未脱的模样。他想象不出他们中的一个会有如此残忍的一性一格,如此谨密的心思。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仇恨。”方木想了想,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仇恨?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会有什么样的仇恨?

“仇恨并不都是杀父之仇或者夺妻之恨之类。”方木仿佛看透了邢至森的心思,“仇恨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悄悄滋生,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玩笑话,都可能是仇恨的源头,当一个人感到受了伤害,他就有理由仇恨。就像你那天的一个微笑,就让我想当场掐死你。”

邢至森看着方木,他在这个男孩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初次见面时的紧张和与年龄相称的单纯。他的眼神沧桑、落寞,带着深深的倦意却又炯炯有神。

“你仇恨过谁么?”

“恨过。”方木低声说,“高中时欺负我的高年级学生;抓住我作一弊 的老师;出言不逊的售票员。”他长出一口气,“可那些都是转瞬即逝的仇恨,我现在最恨的,只有他。”

方木抬起头看着邢至森的眼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如果你抓住他,请让我…….”

“让你干什么?”

方木没有作声,摇了摇头。

方木来到门前冷清的俱乐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走了进去。

二楼的走廊里空空荡荡,方木的脚步声在四周回响。他站在靠近楼梯的地方。

吴涵就是在这里被凶手打倒的吧。

他用右手在空气中挥动了一下,击打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物体。

吴涵脑后的伤口基本上与肩膀垂直,凶手大概是在吴涵正后方用木棍击中了他的头部。

那他的习惯手应该是右手。

没错,那天凶手双手举起斧头的时候,也能看出他的发力手是右手。

方木一动不动的站着,似乎想感受几天前,那个挥舞木棍的人在空气中残留的每一丝气息。

四周安静无比,偶尔听见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入的声音。卫生间的水龙头滴答作响。

良久,他有点沮丧的走下楼梯。

走到楼下大厅的时候,方木发现剧场内坐着一个人。

方木屏住呼吸,悄悄的走进剧场,慢慢向那个人靠近。

剧场里光线很暗,那个人一动不动的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眼望着舞台。

方木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剧场里的光线,那个人的后脑贴着纱布。

是吴涵。

方木呼出一口气,脚步也不再刻意放轻。

他走到吴涵身边坐下。吴涵显然注意到了方木,可是他并不转头,仍然盯着舞台,动也不动。

舞台上空空如也,曾经作为布景的各种装饰彩带黯然无光的垂着,地板被草草擦洗过,仍然能看见暗一红的血迹和用粉笔勾勒出的头颅和斧头的位置。

吴涵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就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

方木无语。

吴涵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方木沉默了一会说:“跟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吴涵重新看着舞台,“可是……陈希是个好女孩。”

“别再说了!”方木的声音变得嘶哑。

吴涵听话的闭上嘴。

两个人在越来越黑的剧场里沉默地并肩坐着,直到四周被浓一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包一皮一皮围。

“走吧。”方木站起身来。

吴涵拎起书包一皮一皮。方木摸索着探出脚,手臂却被吴涵一把抓住。

黑暗中,吴涵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方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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