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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暗河

本月二十七日下午,C市红园区原机床 厂职工宿舍1号楼二单元303室发现一具成年男一尸一。报案人为302室居民焦某,因死者家中传来臭味,焦某在敲门询问时发现房门未锁,入室后发现臭味更加浓烈,遂报警。警方到达现场后,在卫生间的浴缸里发现一具成年男一性一尸一体,经焦某辨认后,为303室屋主。经初步现场勘查,303室内凌一乱不堪,有翻一动过的痕迹,但未留下有价值的足迹及指纹,疑案发后被人为清扫过。

死者景旭,男,29岁,未婚。生前系城湾宾馆保安员。一尸一体全长172厘米。一尸一斑颜色浓重,呈暗一红色,主要分布于右腰背部、右一臀一部、右大一腿外侧、左大一腿上段内侧等处,并有密集的点状出一血,指压不褪;全身一尸一僵缓解。颜面部青紫。双眼结膜片状出一血,角膜浑浊。头皮多处陈旧裂伤,颅骨、颅内无异常。舌骨、甲状软骨无骨折。一条晾衣绳环绕于颈部,颈部深层软组织出一血。气管腔一内有血一性一泡沫状液体,双肺部明显淤血,心、肺表面有出一血点。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食道内有一乳一糜状液体,胃内容物约八十克,可见成形的桔梗及一乳一糜状液体。膀一胱空虚。xxxx缺失,创面凹凸,瘢痕形成。右手腕关节处小片状皮下出一血,小指、无名指、中指离断,肌肉层内发现木质牙签。

分析意见:

死因:死者系被晾衣绳环绕颈部致机械一性一窒息死亡。

损伤成因:头皮陈旧裂伤符合硬一物作用所致;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符合硬一物作用所致;xxxx缺失符合硬一物作用所致;颈部损伤符合扼压所致;右手腕关节处小片状皮下出一血属挣扎抵抗时形成;小指、无名指、中指离断属锐器切割所致。

死亡时间:根据一尸一检发现一尸一斑已经固定、一尸一僵缓解、角膜浑浊等情况,死亡时间在首次检验一尸一体前二十四小时以上。胃内有成形的桔梗及一乳一糜状液体,推断死者在餐后两小时左右死亡。

被害状态:从头皮多处陈旧裂伤及骨折和骨裂情况来看,死者在被害前七十二小时左右曾遭暴力殴打;手指离断伤为被害当天所留,从浴缸及墙壁上多处喷溅血点来看,作案地点就在卫生间的浴缸内。

被害场所:死者家中。

犯罪分子人数、特征及与被害人的关系:犯罪分子人数不明;从手段的残忍程度看应属男一性一作案,且与被害人相识。

犯罪动机:死者系宾馆的保安员,接触人员层次复杂。根据调查走访,死者生前生活作风糜烂,有多次前科劣迹,结合死者在案发前曾遭暴力殴打,以及断指及插牙签等虐一待手段,报复杀人的可能一性一很大。

案件上报到市局后,警方迅速锁定几名犯罪嫌疑人并一一展开调查。其中,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郑霖(已停职)、队员冯若海(已停职)、展鸿(已停职)嫌疑最大。经调查,三人均有不在场证明,嫌疑被排除。

警方从电信部门调取死者的通讯记录后,发现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曾与死者联系过,经调查,方木在案发当天与同属“9.22”专案组的组员肖望外出查案,嫌疑被排除。后经群众反映,死者景旭曾在案发前几天在丽华酒店与人冲突并遭殴打。经调查,打人的是徐合喜(男,二十六岁,无业,曾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六个月)、徐合喜的女友程艳波(女,二十二岁,牵牛花歌城的陪侍人员)及徐合喜的几个朋友。据查,死者在牵牛花歌城消费时曾与程艳波发生过摩一擦。至此,徐合喜等人的作案嫌疑上升。

这么长时间以来,方木还是第一次在市局看到郑霖。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皮衣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看到方木走过来,郑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顿时放出鹰隼般的光芒。

“你好。”郑霖的语气冷冰冰的,问候中丝毫没有善意。

“你在这儿干吗?”方木停下脚步,站在距离郑霖一米左右的地方。

“讯问。”郑霖简短地回答,向旁边的第二讯问室努努嘴,“小海在里面。”

“哦。”方木低下头,准备绕过他走开。

“你为什么会被当做嫌疑人?”郑霖横过身一子,拦住方木的去路,“你给那小子打过电话?”

“这与你无关。”方木直盯着郑霖的眼睛,“别忘了你也是嫌疑人。”

“嘿嘿。”郑霖咧咧嘴,“我倒真希望是我干的。断指、牙签——真过瘾。”

方木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睛,“你他一妈一是疯子。”

“哈哈哈。”郑霖大笑起来,连连在方木肩膀上拍打着。路过的人无论是警察还是办事的群众,无不侧目。

忽然,郑霖的笑声戛然而止,那只拍打的手转而死死抓住了方木的肩膀。“他们在找什么?”郑霖微眯着双眼,语调中透出刺骨的寒意,“断指、牙签,那是一逼一供——你也在找,对吧?”

方木并不觉得诧异。一般刑侦人员会把景旭被杀的现场解读为报复杀人,但是绝对骗不了郑霖。方木曾想过把实情告诉郑霖,可是以他现在的心态,搞不好又要出事。拯救老邢已经是难上加难,不能再失去郑霖了。

“我不知道。”方木面无表情地拉开他的手,转身就走,刚迈出几步,就看见一个大个子从卫生间里甩着湿一漉一漉的手走出来。是阿展。

阿展只瞄了郑霖一眼,就挡住了方木的去路。

这时,郑霖的声音从方木的身后响起,和刚才的冷酷不同,他的语调中充满了感伤。

“九五年,我和老邢在杨家店抓毒贩子,我刚冲进院子就被撂倒了。对方有三支五六式全自动,还有两支五连发。我趴在地上,身边的子弹就跟下雨似的。我心想完了,这下一交一 待在这里了。”他呆呆地看着墙壁,“是老邢把我拖出了院子,他那件防弹衣里嵌着的子弹,抠都抠不出来……”

方木转过身,看着喃喃自语的郑霖。

“所以,我这条命是老邢的。”郑霖收回目光,转而盯着方木,“无论怎样,我也要救老邢!”

方木默默地看了他兀.秒钟,低声说道:“现在,你还是先保住你自己吧。”

“方木!”郑霖暴喝一声,目光渐渐一陰一冷下来,“你不要一逼一我。为了老邢,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知道。”方木毫不退让,“这就是我不信任你的原因!”

景旭被害实在出乎方木的预料。当时只有他和景旭在场,不存在泄密的可能。究竟是谁抢先一步?看到景旭的惨状时,方木第一个想到的的确是郑霖,正如他所说,为了老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方木排除了,郑霖虽然几乎失去理智,但是还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而且,郑霖刚才的问话,也证明他的确不知道录像带的事。徐合喜那些人虽然凶狠,但是不会有杀人的胆量。干掉景旭的,应该是那个组织里的人。方木心里清楚,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一交一 易录像带的事情已经暴露,自己在暗中调查的事肯定也已经被对方知晓。现在最危险的,就是方木自己。

三个人僵持在走廊里,谁都一言不发,气氛却越来越紧张。这时,一间办公室的门开了,边平探出脑袋,看到垂手肃立的三人,不由得愣了一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方木把目光从郑霖脸上移开,问道:“有事?”

“有事。”边平招手让方木过去,等他走近,小声说,“有人打电话去公安厅找你。”

“嗯?”方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谁啊?”

“不知道,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边平递给方木一张纸,“你小子的电话怎么关机了?”

方木摸出手机,原来是没电了。

“在这儿打吧。”边平把桌上的电话机推过去。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方木自报身份,对方却有些慌乱起来。

“嗯……我是S市第二人民医院普外科的护一士 ,你……你有东西落在这里了。”

“哦?”方木感到奇怪,当时自己被陆大春暴殴一顿后,又被扒掉衣服推下车。那个好心的货车司机把他送到医院时,身上已经再无他物了,“是什么?”

“从你左腿里取出来的……一张手机存储卡。”

沉默而危险的男人似乎总是容易引起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的青睐。s市第二人民医院普外科的丁燕护一士 很想再见那个安静的患者一面。他的突然离去,让那张本来应该归还给他的存储卡被当做了医疗垃圾处理。可是,丁燕却把它悄悄留了下来,还通过医保系统查到了这个患者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一个年轻的警察。

受伤的警察,清纯的护一士 ,一次邂逅,一个小小的信物——多么像爱情电一影 里的情节啊。

丁燕护一士 的美好幻想在几个小时后被击得粉碎。那个警察用近乎粗一暴的动作从她手里夺过那张手机存储卡,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一精一心修饰的指甲。丁护一士 有些委屈,可是看到他望着手心里的存储卡发愣的样子,丁护一士 又心软一了。

“怎么了?”她好奇地问道,“这是你的东西么?”

那不是方木的手机存储卡,它和方木的手机完全不能匹配。

那么,它就一定是陆海涛的!

方木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想起当天陆海涛曾经毫无缘由地抓伤了自己的小腿,这也被那些村民当做他已经发疯的证据。

事实上,陆海涛在用手拢那些手机碎片的时候,一定把存储卡捏在了手里,然后,他撕一开了方木小腿上的皮肤,把它塞了进去。

储存卡里到底有什么?

方木急切地四处张望着,丁护一士 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哪里能找一台电脑用用?”

丁护一士 犹豫了一下,“我有一台小上网本。不知道……”

“好。”方木又想起一件事,“你有读卡器么?”

“值班护一士 那里也许有,你等等。”丁护一士 拔腿就走,心里充满了美一女 助英雄的甜蜜感觉——越来越像电一影 了。

显示器右下方弹出“新硬件已经安装并可以使用”时,方木感觉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急不可待地点开存储卡,挨个文件夹查看。看到“图片”时,方木的手都有些抖了。

文件夹里有十一张图片,前几张都是陆海涛在S市的商场、街道和餐馆里的自一拍 ,看到那张兴奋的脸,再想到他几天后的可怕命运,方木的心里不免黯然。

第八张是方木传给他的陆璐的照片。第九和第十张分别是陆海涛用蓝牙传输给方木的照片。方木将图片放到最大,也看不出他究竟拍的是什么。

那么,第十一张呢?

方木把鼠标放在第十一张照片上,双击。几乎是同时,他感觉完全无法呼吸了。这状态持续了足足半分钟,以至于丁护一士 好奇地凑过来想看个究竟。

方木回过神来,“啪”的一声合上电脑,拔掉读卡器,一抽一出存储卡。

他转身面对吓了一跳的丁护一士 ,一字一顿地问道:“这张卡你看过没有?”

丁护一士 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方木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确认她没有说谎后,语气缓和下来:“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就当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好么?”

丁护一士 的脸白了,一腔热情,换来的就是这句话。“我们……不能认识一下么?”

“你还是不要认识我为好。”方木笑笑,真诚地说,“谢谢你。”

对有些人而言,相遇即是告别。就像流星划过天际,发出耀眼光芒的同时,也燃一烧殆尽。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道划痕尽可能地浅。丁护一士 目送那个神秘的警察消失在走廊尽头,年轻的心已经在悄悄愈合。她把手插在衣兜里,耸耸肩膀,心想儿科的小张医生也不错。

方木回到车上,并没有急着发动,而是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街景与人群。

宽容博大的城市,你目睹了多少罪恶在地底暗暗滋生?

善良无知的人们,为什么对与己无关的事情选择麻木不仁?

你们不知道,当静静的暗河从地下喷一涌而出时,就是日月陨落,黑暗永驻的时刻!

这个城市对他而言已经不算陌生了。第一次来的时候,带着胜利和一份意外的善举离去;第二次来的时候,带着怯懦和绝望惨败而归;这次来呢?

方木扔掉烟头,紧紧地握住方向盘。

要给陆海涛一个交代。

他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用当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保存了最后的线索。要给他的勇气和良知一个交代。方木发动汽车,直奔商业区而去,他要找一间户外用品店。再回龙尾洞。

方木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尽管身份仍然是游客,此时彼时,心境已大不一样。

虽然已经入冬,洞内的游客仍然络绎不绝。方木坐在一条游览船上,一边默记船只行进的路线,一边用GPS校对位置。

暗河沿洞体一路蜿蜒,时而开阔,时而狭窄,迂回曲折。洞内的景象光怪陆离,千姿百态,极具观赏一性一。游客们不时对那些惟妙惟肖的“雪山”、“玉象”发出赞叹之一声 。在铺设的灯光的映射下,洞顶钟一乳一高悬,晶莹斑斓,水面上还有淡淡的雾气飘荡,当真宛若人间仙境。

方木俯下一身去,掬一捧清澈见底的水在手心,又任由它在指间滑落,被安置在水底的射灯碎成点点繁星。

美。即使是心事重重的方木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少见的美景。

游船已经驶到开发完毕的暗河尽头,开始掉转船身,向码头驶去。与一路所见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不同,余下的河段一片漆黑,目光可及之处不过十几米。方木在手里绘制的草图上标清位置,再次抬头看看那黑暗幽静的所在,表情渐渐凝重。

仙境。炼狱。就在同一条河中。

从龙尾洞里出来,已经夕一陽一西下。方木驾车绕到龙尾山的另一侧,在上次进山的地方停下。简单吃了点东西后,他检查了一遍背囊里的物品,然后放倒坐椅,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几分钟后,方木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平静心绪。在他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存储卡里的第十一张照片。

在龙尾山上的那一夜 ,最让方木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陆海涛的藏身之处。以蓝牙的传输距离来看,陆海涛的位置离自己不会超过二十米,然而周围就是不见人影。

是第十一张照片揭晓了答案。

照片里,几个蓬头垢面的女孩紧紧地挤在一起,惊恐地看着镜头,闪光灯让她们的双眼变成暗一红色的亮点,看上去宛若困兽。在她们背后,倒挂的钟一乳一石清晰可辨。

当时,陆海涛就在方木脚下的暗河里。

毫无疑问,陆海燕骗了方木。陆海涛一定也将这张照片发到了方木的手机上,而陆海燕趁方木四下寻找陆海涛的时候,将这张关键的照片删除,并谎称陆海涛只传来两张照片。

此外,在祠堂见她们姐弟的时候,陆海涛曾经提及自己和姐姐小时候常去“那里”玩,而当晚陆海燕引领方木上山的时候,也显然是有确定的目的地。陆海燕一定知道弟弟可能会藏身的地点,然而当她洞悉其中的秘密后,决定要保守这个秘密。她阻止方木继续搜寻,也是这个原因。

也就是说,还有别的入口可以进入龙尾洞,这也是陆海燕姐弟俩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

这个入口,一定就在他们过夜的地方附近!

午夜刚过,方木的手机就振动起来。他关掉闹铃,拎起背囊,悄悄地下车。此时已是零下二十几度,寒风掠过面前的密林,呜呜的声音似乎在警告这个外来人侵者。方木扶扶眼镜,大踏步走去。

今晚没有星星,月亮却不错。借着月光,方木穿过那些山间小径,凭借记忆寻找和陆海燕一起走过的那条上山的路。穿过这片密林,前面应该还有一片。而那里,就是上山的地方。

这里罕有人迹,林中的积雪仍然很厚。方木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很快就觉得一精一疲力竭。他不得不时常靠在某棵树上喘息一阵,待体力稍稍恢复后,才继续向前走。每到这时,他就特别想一抽一根烟,可又唯恐火光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只能作罢。

好不容易走出这片密林,面前是一段长长的低洼坡路。方木回忆起当初坐在陆三强的货车里时,的确曾经过一条下坡路。这证实自己并没有走错路,心中不由得一阵兴奋。

下坡路虽然同样不好走,但行进速度毕竟要快了许多。只是由于天黑路滑,加之方木心急,摔跟头是不可避免的。每当他在雪地里气喘如牛地爬起,感到手肘和腰背处钻心的剧痛时,内心的勇气就会减弱一分。

我能找到那个入口么?

我能坚持到最后么?

为什么要一再孤身闯入险境?

为什么要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扛在肩膀上?

只是,人在做出选择的时候,一定要考虑是否有意义么?

如果都这样想,那就没意义了。

方木笑笑,用力擦去睫毛上已经凝结的冰霜,伸手从背囊里掏出折叠手杖,奋力站起。

走吧,走下去,因为这才是你。

连摔带走地下到坡路的最底端,第二片密林就在面前。方木看看手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时间,这里应该就是那晚和陆海燕上山的地方。他一边看着那片密林,一边向龙尾山走去。越接近山脚,方木的脚步越慢,同时留意着身边的动静。确认山脚下无人把守后,他才躲到一块巨石后边,稍作休整。

站在这个位置,眼前的大山显得高不可攀。方木回头看看一路走来的低洼坡道,如果减去这个高度,暗河贯穿山体的位置应该就在半山腰。这也再次验证了方木的推断。他擦擦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戴好帽子和手套,起身爬山。

方木努力回忆着当时和陆海燕上山的路径,一边向上走,一边四处查看。终于,在走出几十米后,他看到了那根带着一大片树皮的断枝。方木把手电筒放进帽子里,拧亮,上下查看着树枝。陆海燕的头发还缠绕在上面,丝丝可辨。这让方木信心大增。他想起当晚陆海燕是一路向西走的,便掏出指南针,一边看方向,一边奋力向山上走。

山路大同小异,好在月光够足,映照在雪地上,让山上的亮度增加了不少。攀登了近一个小时后,方木目测了一下高度,已经接近山腰了。他停下脚步,一边擦汗,一边向四周张望着。

如果能找到当晚过夜的山洞,就能找到那个入口。

环视一周,方木却有些失望,日光可及之处,并没有发现那个小山洞。他想了想,决定横向找找看。

向西走了十几米,方木忽然发现,被月光镀上清冷银边的山体出现了一块缺口。他掏出夜视望远镜,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洞。

方木急忙奔过去,踏入山洞的一刻,他松了口气。洞一口处,那根燃尽的火把还在。是这里了。

方木稍稍休息了一下,就开始着手在山洞附近寻找那个人口。按照他的预想,当时是在这里收到了陆海涛发来的照片,那么入口就应该离这里不远。可是,他在方圆几十米的范围内反复搜索,几乎掀一开了每一块石头,扫荡了每一片树丛,那个入口还是丝毫不见踪影。方木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一刻,再过五个小时左右,天就要亮了。

难道自己找错了地方?

方木有些气馁,一屁一股坐在了地上,立刻感到冷风钻进了衣领,被汗湿的内一衣 刹那间变得冰凉。他打了个激灵,急忙起身向那个山洞走去。

山洞把呼啸的寒风挡在了外面。方木看看洞外的山林,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他拿出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又缓缓地吐出,然后,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疲惫从全身的毛孔里一点点沁出来。

蓝色的烟雾从方木的口鼻里漫出,在他眼前打了一个旋,然后撞碎在他的脸庞上,丝丝缕缕地飘向他的身后。

方木想象自己周身缠绕着烟雾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如果此刻有人看见他,会不会把他当做修炼的仙人?

忽然,他的心里一动。

方木掏出打火机,掀亮,明亮的火苗喷一出,随即就摇摆起来。山洞里应该是没有风的啊。方木下意识地看看手里的烟头,烟雾虽然微薄,却固执地飘向同一个方向。方木看看自己的身后,心跳开始加速。

他掏出手电筒,向山洞深处照射过去。这个洞不大,纵深不过几米,上下左右都是光秃秃的崖壁,只有右下方堆着一丛枯草。

方木走过去,蹲下一身一子,同时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喷一出去。

烟雾丝毫没做停留,很快就渗入枯草中。

方木用力扯开那些枯草,没有想象中的根一茎一相连,显然是人为放进去的。

在枯草下面,一个洞一口赫然在目。

方木看着这个洞一口,愣了足有半分钟。他万万没有想到,人就在他和陆海燕曾经栖身的小山洞里。也许当晚方木苦苦寻找陆海涛的时候,陆海涛就躲在他身后几米处,大气都不敢出。

方木回过神来,用手电筒仔细照射着洞一口。洞一口直径大约一米,洞壁上的青苔明显有近期剐蹭的痕迹,但并不太多。距离洞一口大约两米处有一个弯,再往下深度不明。

方木丢掉烟头,直起身来,抬头望望洞外的月光。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月亮了吧。

方木深吸一口气,钻进了洞一口。

青苔的滑腻程度超过了方木的想象,刚一踏上去,他就摔倒了,整个人就势滑了下去。跌落到弯道处,方木顾不得被擦伤的脸,伸手去抓甩脱的电筒。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方木面前展现出一条长长的黑色山洞,高约1.5米,长度不明。方木把手电筒的光调至最弱,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山洞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脚下也有黏一腻湿一滑的感觉,偶尔还传来几声“咔吧”的脆响。方木用电筒照照脚下,只看见乌黑杂乱的一一团一 ,其间混杂着些许细小的白色物体,看上去像动物骨骼。正要看个究竟,方木却觉得眼前一黑。随着一阵扑腾腾的响声,洞内忽然飞起了一大群不明生物。方木急忙用手护住头面,却仍然感觉有几双翅膀拍打在脸上,还有尖利的脚爪在身上抓挠。这群不明生物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就消失在山洞的另一侧。

方木惊魂未定地靠在洞壁上,心似乎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他意识到那些会飞的动物应该是蝙蝠。更大的忧虑随后袭上心头:不知这山洞究竟有多长,也不知这群被惊起的蝙蝠会不会让洞里的人有所察觉?

方木蹲下一身一子,关掉电筒,屏气凝神。几分钟后,山洞里依旧一片寂静。他这才拧亮电筒,重新上路。

又走出大约几百米后,面前出现了岔路。除了向前的洞体,还有一左一右两条分支。方木犹豫了一下,拿出笔记本,咬着电筒画了一张草图,然后选择中间的路继续向前。

前行了几十米后,方木发现这是一条死路,面前除了粗糙的崖壁外,再无别的出口。方木原路退出,又选择左边的路前行,行进一段后,发现同样是一条死路。只不过在山洞的尽头是一汪水潭。方木捧了点水看看,水质清澈,应该是活水,用折叠手杖探探,不可见底。

方木再次折返,从右面洞一口进入。洞内依旧漆黑一片,情形与之前并无二致。因为左边山洞里出现了水潭,为了避免失足落水,方木着意留神脚下。走了十几分钟后,耳边忽然传来了隐隐的水声。方木的心一凉,前方莫非又是一个水潭,那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方木举起电筒向前照去,光线所及之处却不是那些粗糙的崖壁,似乎前方是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方木立刻把电简的光调至最弱,同时放慢脚步,一点点挪过去。

终于,方木站到了一个洞一口的边缘,凭借水声和电筒的微光,方木意识到,下面不足三米的地方,就是那条贯穿龙尾山的暗河。

方木照照脚下,洞一口的青苔仍有剐蹭的痕迹,顺着这些痕迹望去,几块凸起的岩石从洞一口一路延伸至脚下的暗河边,只要稍加小心,就能下去。

方木不由得一阵兴奋,终于到了。

他并没有急于下到暗河边,而是蹲在原地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确认无人后,才慢慢地踩着那几块岩石,小心地走下去。

说是河边,其实距离水面足有半米的距离。方木看看GPS,自己所在的位置就在暗河的上游,也就是那些尚未开发的河段。方木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了那些流光溢彩的射灯,眼前的溶洞显得一陰一森可怖。那些历经数百万年的钟一乳一石,宛若一只只从天而降的巨爪,而那条静静流淌的暗河,则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方木注视着面前的一切,忽然感到不寒而栗。相对于这片史前就已形成的景致而言,还不到三十岁的方木实在是太渺小了。几千年前,或者更久以前,也许有人类曾踏入这条暗河,展现在他眼前的,和方木此刻看到的,一模一样。它们就这样默默地伫立,默默地流淌。不管外面如何岁月更迭,改朝换代,一茬茬自称万岁的人都灰飞烟灭,它们却依然还在,数百万年如一日地证明自己的亘古不变。

所谓不朽,都是扯淡。没有人知道,永恒,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方木看看手表,已经快凌晨三点了。他必须抓紧时间。方木再次拿出GPS,推算了一下距离。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离已开发的河段更近一些,相信藏匿那些女孩的地方应该不会在下游,否则会很容易被发现。

方木转身向上游走去,才迈出几步,就发现路并不好走,因为根本就没有可以称之为路的地方。山洞里虽然黑暗,但脚下还算平坦。而在河边,可供下脚的地方只是那些高低错落的岩石,稍有不慎,就可能滑一入暗河里。方木把电筒装在帽子上,手脚并用地路上行。很快,他就出了一身大汗。也难怪,这里的一温一 度大约有lO度,和外面足足差了几十度。方木在一块略显平坦的岩石上脱一下外套,塞一进背囊里。再出发时,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

考虑到对方的藏身处也许就在前方不远,方木不敢让手电筒的光过亮。因此,光柱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灰黑。在爬过一块较矮的岩石时,余光里突然出现的一抹亮白色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他取下电筒,朝那里照射过去,看见水中一块凸起的岩石后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方木想了想,从背囊里取出折叠手杖,左手扳住一根垂下的钟一乳一石,左脚勾在岩石的石缝里,上身尽量向暗河里倾斜过去,尝试了几次后,终于用手杖把那件东西挑了过来。

站稳脚跟后,方木看看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片矿泉水的包一皮一皮装膜。从它所处的位置来看,应该是从上游漂下来,又卡在那块岩石后面的。

上游一定有人!

这让方木信心大增,看来自己选择的方向并没有错。同时,也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

方木从背囊里掏出半瓶矿泉水,喝干,然后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匆匆写下:如果有人捡到这张纸,就证明我遇到了危险,请拨打:1351428****,谢谢。

那是肖望的电话号码。上次没有把和景旭一交一 易情报的事情通知肖望,结果自己无暇顾及景旭的安全,导致棋输一招。而且,肖望曾供职于S市公安局,调动人手比较方便。如果这次自己遭遇不测,肖望一定可以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方木把纸条折好,塞一进矿泉水瓶里,又小心地放入背囊。这张宛若遗言的纸条反而让方木卸下了包一皮一皮袱。他整整行装,继续前行。

一路攀登,下坡,晾望,倾听。方木渐渐忘记了时间的概念,只知道一直向前。直到手里的GPS显示自己即将走到暗河的尽头时,他才意识到。已经快走了一个小时了。

方木放慢速度,把注意力放在监控附近的动静上。前方不远,也许就是目的地。果真,在转过一个河弯后,眼前的河水忽然泛起了粼粼波光。前方有火光!

方木立刻关掉电筒,放低身一子,一步步悄悄地走过去。

越接近那里,河水越亮,还隐隐有人声传来。方木看看前面,一块足有十几吨重的巨大岩石横在河道里。他躲在岩石后面,上下打量了一下,靠近岩壁的地方,有几块凸起,似乎可以攀爬上去。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踏上去,左手扶住岩石,一用力,整个人就贴附在岩石上。他的左脚在岩石上触碰了几下,找到一个浅浅的石窝,踩住后,右脚又踏上一块凸起的岩石。方木深吸一口气,猛地向上用力,双眼就看到了岩石后面的情景。

不远处,崖壁下有一大片空地,几处火光散落其中,隐隐有人影闪动。

方木不敢多看,快速缩回头来。刚才一瞥之下,除了前方的情景,方木也看清了岩石上的状况,上面很平坦,最理想的是靠近岩壁一侧,还有个凹洞,容纳一人应该没问题。

方木双手扒住岩石的边缘,暗暗用力,同时右脚又踏上一块更高的岩石,用力一蹬,大半个身一子就趴在了那块岩石上。他全身伏地,慢慢匍匐到那个凹洞前,侧身一滚,将自己隐藏在那个洞里。

做完这一切,方木已经气喘如牛,他不敢大声呼吸,只能慢慢调整。待气息平复了一些,他掏出夜视望远镜,向那一片火光望去。

这里应该是暗河的尽头,崖壁下的空地足有上百平方米,就像一个大厅。那些火光来自于散落四处的蜡烛。两个男子围坐在河边,正在喝酒吃东西。在他们身后,靠近崖壁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一条铁链缠绕其上,铁链的另一头是一堆蓬乱的枯草,四个女孩子或躺或卧,蜷缩其中。从她们脚上的铁环来看,应该都被锁在了那条铁链上。

方木脸上的肌肉渐渐绷紧,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时,视野的右上角忽然又出现了动静。

他把望远镜移过去,视野中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男的是陆大春,女的,是陆海燕。

陆大春脸色潮一红,脚步虚浮,似乎喝多了酒。他把陆海燕拖到另一堆干净些的枯草上,一阵没头没脑的狂一吻乱啃后,就开始上一下一其一手。

陆海燕的表情麻木,一动不动地任他凌一辱,似乎早已习惯。

那两个男人却坐不住了,开始哄笑起来。

“大春,你小子不好好干活,把燕子弄到这里来玩,小心我告诉你爹!”

这声音方木认得,是那个叫陆大一江一 的村民。

另一个村民也随声附和,“是啊,你他一妈一自己玩得痛快,让俺哥俩在这里干靠!”

“干你们一娘一的,你们敢!”陆大春推开陆海燕,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从身后拔一出一支五四式手槍,“老子崩了你们俩!”

话说得半真半假,手里的槍却是真的。陆大一江一 和那个村民讪笑着继续吃喝,不再回嘴。

陆大春似乎也被自己的“英雄气概”感染,一把拽起陆海燕,向一块岩石后走去。

陆海燕丝毫没有反抗的表示,依旧呆呆地目视前方,胸口敞开的衣襟也无意扣好,一对Rx房半露半掩,惹得陆大一江一 和那个村民不住地偷看。

那块岩石遮挡了旁人的视线,却依旧处在方木的视野中。陆大春粗一鲁地把陆海燕的身一子掉转过去,让她双手扶在岩石上,弯下腰,然后把她的裤子褪到膝盖下,自己也解一开裤子,贴了过去……

方木放下望远镜,闭上了双眼。

救她?陆海燕已然是一具行一尸一走肉,甚至很难说不是自愿的。何况,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不救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曾有过单纯幻想的女孩遭到这样的凌一辱?

偏偏那空旷的溶洞又将男人禽一兽 般的喘息和肉一体一交一 一合的撞击声无限放大!

方木紧紧地捂住耳朵,心中感到比陆海燕还要强烈的屈辱。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陆大春一心满意足地提起裤子,晃到那堆枯草前,四仰八叉地躺下。陆海燕全身颤一抖着,无力地滑跪下去,过了片刻才哆嗦着提起裤子,扣好裤带。

方木的牙都要咬碎了。他掏出GPS,标注好现在的位置。尽管心中的怒火几乎让血液沸腾,但是方木明白,此刻必须保持克制和冷静。在这里是没有手机信号的,要想办法离开,争取在天亮前组织警力包一皮一皮围这里。届时,将把一切偿还!

方木四肢伏地,打算顺原路爬下岩石。这时,陆大春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现在几点了?”

陆大一江一 看看手表,“四点一刻。”

“哦。货车五点半就到。”陆大春翻身坐起,“不睡了。”

货车?方木停下动作,想了想,又退回洞一口。

陆大春招招手,陆海燕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陆大春把她搂在怀里,又肆意摸一弄起来。

陆大一江一 看着他们,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一口喝干瓶子里的酒,一揉一揉一裤档,起身向那几个女孩子走去。

他站在枯草旁,俯身看了一会儿,选定一个女孩后,不由分说,扑上去就撕扯她的衣服。女孩被惊醒了,拼命地挣扎。脚上的铁链被牵动,其他五个女孩也被惊醒,霎时间,哭喊声在溶洞内响成一片。

陆大春骂了一声,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正中陆大一江一 的后背。陆大一江一 哎哟一声,气急败坏地回过头来:“一娘一的,你干啥?”

“给我滚下来!”

“老子又不动你的女人,玩玩她们怕啥?”

“放屁!梁老板特意嘱咐过,不能动她们!”

“反正都已经不是雏儿了,玩一下谁知道?”陆大一江一 的双眼被欲一火烧得通红,俯下一身一子继续撕扯那女孩的衣服。

这时,只听“哗啦”一声,陆大一江一 不禁打了个激灵,慢慢回头——陆大春手里的槍机头大张,黑一洞一洞的槍口正对着他。

“给我下来!别一逼一老子翻脸!”

陆大一江一 蔫了,小声骂了一句,悻悻地爬起来。“行行行,算你狠。”

陆大春大概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火,语气也稍稍缓和:“你个喂不饱的驴货,等把这几个小妮子送走,回去让你老婆陪你弄个痛快。你要是觉得不过瘾,下次拉货我带你去,让你尝尝城里女人的滋味。”

陆大一江一 的脸色好了些,可是看着陆大春手里的槍,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让你爹跟梁老板说说,也给咱哥几个弄几支真家伙。”

陆大春一笑,表情倨傲。

“这东西还能随便给?”他合上槍机,反复端详着手里泛着幽蓝光泽的槍。“老人家说得好,谁有槍,谁就是爷!”

方木的眉头越皱越紧。看来五点半的时候,将有货车把这些女孩送走。龙尾山靠近边境线,她们被送往境外做一性一奴一前的最后一站,应该就是这里。

方木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山时,就坐着陆三强驾驶的一辆货车。当时他听到货厢里有动静,问及是什么东西,陆大春回答说是猪肉。所谓“猪肉”,就是那四个被锁住的女孩。

想到自己曾和这些可怜的女孩近在咫尺,方木在心里连骂自己迟钝。随即,一个更大的疑问在脑海中浮现。

梁老板是谁?

从他们的一交一 谈来看,梁老板应该就是跨境拐卖儿童的幕后主使,也正是他,向陆家村的村民们提一供了钱物。至于其他的,方木无从去推断,一来所获信息太少,二来,他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了。

方木很清楚现在的局势——不得不修改计划了。如果他现在离开,那么不等他带着警察到这里,这四个女孩就已经被带上货车,运往境外了。以后再解救她们,也许会难于登天。

是救人,还是抓人,必须要立刻做出决断。

方木暗自苦笑了一下,以自己的一性一格,还有得选么?

救人,难度同样很大。首先,对方是三个人(方木只能寄希望于陆海燕不要和自己作对),己方只有一个;其次,陆大春手里有槍,自己最有力的武器不过是那根折叠手杖。最后,四个女孩的脚都锁在岩石上,除非有钥匙,否则,不可能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把这些女孩带走。

可是,有得选么?

方木慢慢地挪出洞一口,悄无声息地滑一下那块岩石。走了几十米后,他掏出那个装着纸条的空塑料瓶,扔进了暗河里。看着它随着水流向下游漂去,方木暗自祈祷这个瓶子能快点被人看到。

回到那块岩石上,方木检查了一下一身上的装备,把折叠手杖放在方便一抽一出的地方,然后,就静静地躲在山洞里,间或看看那片空地上的动静。他只有等待时机,如果实在没有机会,就只能硬来了。

只是,胜算微乎其微。如果真能全身而退,那才是奇迹了。方木尽力不去想失败后可能招致的后果,反正漂流瓶已经放出去了,无论如何,总能留下一些线索。想到这些,方木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一丝轻松。

起初,还能听到那三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就是一片寂静了。

方木悄悄地探出头去。陆大春搂着陆海燕,躺倒在枯草里呼一呼大睡。陆大一江一 和那个村民大概因为多喝了酒,也靠在一起打盹。

方木屏住了呼吸,也许现在就是个机会。他悄悄地向岩石的另一端爬去,心里不由得一降晾喜:那里有一个和空地相连的斜坡。方木掉转身一子,一点一点地滑一下斜坡,终于踏上了那块空地。

方木没有马上行动,而是躲在暗处观察那四个人的动静,确定他们还在酣睡后,才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距离那些女孩所在的位置不过十几米远,方木却感觉走了好几个世纪一样。好不容易走到那些女孩身边,方木正要俯身查看那些铁链,其中一个女孩就被惊醒了。她看见弯着腰的方木,刚要失声发出尖一叫,就被方木紧紧地捂住了嘴。

“别叫,我是警察。”方木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来带你们离开这里,听懂了么?”

也许是被关久了,女孩的反应有些迟钝,几秒钟后,才圆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连连点头。

“叫醒其他女孩,小声点。”方木松开手,指指正在打盹的陆大一江一 和那个村民,“别惊动他们。”

趁女孩推醒同伴的时候,方木看了看她们脚上的铁链。每个人的脚腕上都有一个合二为一的铁环,接口处是一个直径三厘米左右的圆孔,一根单头弯曲的铁条插在里面,另一头被一把锁头锁在铁链上。如果要一抽一出铁条,必须打开这把锁。虽然不用连开四把锁,方木还是懊恼当时为什么不和老鬼学几招开锁的技术。

硬撬肯定会惊动那三个看守,唯一的办法是找到钥匙。方木想了想,钥匙应该在陆大春身上。他冲那几个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女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悄悄向陆大春身边走去。

陆大春仰面朝天,呼吸均匀,正睡得香甜。陆海燕侧身蜷在他的左臂弯里,双眼紧闭。方木上下打量了一阵陆大春,他穿了一件羽绒服,牛仔裤,全身足有六七个衣袋。钥匙会藏在哪里呢?方木想了想,俯身悄悄摸一向羽绒服右侧的下衣袋。没有。方木暗骂一句,正要去掏他的左下衣袋,陆海燕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刹那间,四目相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陆海燕的眼神依旧是呆滞的,仿佛眼前的方木只是一块石头或者其他没有生命的东西。几秒钟后,她似乎认出了他,瞳孔猛地缩小,两道一逼一人的光芒瞬间投射在方木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

只要有这短暂的目光相接就够了。

有多悔恨,就有多惊喜;有多愤怒,就有多慰藉。

方木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做出一个开锁的手势。陆海燕似乎不舍得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手却伸向了陆大春身上的牛仔裤。当她的手从右侧前方的裤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手心里已经多了一把钥匙。

方木接过钥匙,只来得及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就匆匆走向那几个女孩。

开锁。轻轻地一抽一出铁条。逐一打开那些铁环。每做完一样,方木心中的狂喜就会多增加一分。终于,四个女孩都脱离了铁链,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发一抖,眼中却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期盼。方木看着她们身后空旷的溶洞和依旧不动声色的暗河,却猛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该往哪里走?

方木看看自己的来路,让这四个女孩爬上那个斜坡也许不是难事,可是不被察觉地从那块岩石下去却绝非易事。再者,从这里到那个洞一口,一路高坡险崖,自己还能勉力应付,这几个女孩能做到么?天就快亮了,这些看守又能给他们多少时间从容逃离呢?

冷汗布满了方木的额头,没时间责怪自己的考虑不周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冷静和思考。

从刚刚进人的洞一口的痕迹来看,这条路应该不是陆家村的人经常使用的,也许只有陆海燕姐弟俩才知道。那么,陆家村的人是从哪里进入溶洞的呢?

一定还有别的出口!

方木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陆海燕。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方木的动作,四目相对时,彼此的想法早已了然于心。

陆海燕抬起一只手,指向身后的某处。

方木望过去,一个洞VI在崖壁问若隐若现。顿时,他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他转过身,示意几个女孩跟自己走,然后——

他再次转过身,看着陆海燕,伸出一只手。

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现在,我要带你走。

别顾虑过去,也别担心未来。这无关男一女之情,甚至无关曾经的一面之缘。

仅仅是,责任。

陆海燕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手,几秒钟之后,她浑浊的双眼明亮起来。

我已经死了。是的,在挥起斧头砸向我弟弟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可是,你来了。

也许,我能继续活?

陆海燕慢慢地坐起身,双眼片刻也不愿离开那只手。它能带我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只要那里没有回忆,没有耻辱,没有麻木的欢一愉,没有痛苦的呼喊。哪里都可以。

自己所在的仍是可怖的地狱,但是向前一步,就是天堂。

陆海燕站起来,伸出一只手。

随后,她就感到自己的脚腕被死死地抓住了。

陆大春打了个哈欠,坐起来,不耐烦地问道:“你去IIUL?”

随即,他就看到了方木和那四个女孩。

陆大春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直勾勾地看着方木,似乎难以置信。

“你……”

看到陆大春醒来的一瞬间,方木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住了,然而此刻已容不得犹豫。他大吼一声:“我是警察,放下武器!”

这是法律上的必经程序,他知道这根本吓不住对方。话音未落,他已疾步冲到陆大春面前,一抽一出折叠手杖狠狠地砸了过去。

陆大春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去挡,嘭的一声闷响后,铝合金材质的手杖弯成了L型,陆大春一声惨叫,手脚并用地滚向一旁。

方木甩下折叠手杖,不用看,他就知道身后的两个看守已经被惊醒了。他冲那四个被吓傻的女孩大吼一声:“跑!”随即就转身向那堆铁链奔去。刚迈出一步,就看见陆大一江一 手足无措地挡在自己面前,似乎还没有完全搞清状况。于是方木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趁他大叫倒地之时,方木已经冲到了那堆铁链前,伸手抄起那根铁条。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槍响,几乎是同时,一颗弹头撞在他身边的岩石上,火星四溅。

方木把心一横,转过身来。

陆大春的左手半悬着,右手握着手槍,黑一洞一洞的槍口正指着自己。

“我跟你说过吧,再来就整死你!”陆大春的表情凶狠狂一暴,扳机上的手指猛地用力,“你给我死……”话音未落,陆大春就感到身上的重量突然增加,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那颗子弹射一到了溶洞顶上。紧接着,他的脸颊和脖子传来一阵剧痛。

是陆海燕。她像一头发疯的母豹一样扑在陆大春身上,连抓带咬。

方木正要上前夺槍,陆大一江一 捡起一块石头丢一了过来。趁方木侧身闪开,他拎起一根木棍,在原地跳来跳去。看上去,他比方木还要紧张,那双死死盯着方木的眼睛里满是恐慌。

方木不想长时间纠缠,拎起铁条就冲过去,陆大一江一 连抵挡的勇气都没有,连连后退。方木只用了一下就把他手里的木棍打掉,第二下直接砸在了他的头上,霎时鲜血飞一溅。

必须先解决掉一个!方木上前正要再砸时,却被另一个村民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腰。方木用力甩了几下,竟无法摆脱。眼看陆大春已经把陆海燕从身上扯开,摔在了地上。方木咬咬牙,突然向后猛退了几步,那个村民被撞得猝不及防,也只得向后退。

忽然,身后的村民发出一声惊呼,方木感到自己腰上的力量一松,紧接着,一脚踏空!

两人都摔进了暗河里。

被河水漫过口鼻时,方木只来得及深吸一口气,眼前就一片黑暗了。他屏住气,一边划水,一边用脚尖向下面探,很快就碰到了坚实的河底。方木用力一蹬,头部露出了水面。正要向岸边游时,他感觉身上的背囊被人死死拽住。正用力向水里拖。方木再次被拉进了水下,他慌忙打开搭扣,把背囊甩脱一下去,可是衣领又被那个村民拽住。

两个人在水里缠斗,对方的水一性一显然比方木要好,一心想把方木淹死在水中。撕扯中,方木感到气息越来越不够用,情急之下,杀心顿起。他一把揪住那个村民的头发,向上提起,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对着他暴露出来的咽喉处猛戳了一下。对方的喉咙吃痛,气息一松,大股河水立刻灌进肺里,瞬间就瘫一软在河水里。

方木摆脱了束缚,心脏也仿佛要憋炸了。他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浮上水面,还来不及喘口气,就感到眼前一黑。他抹掉脸上不住向下流淌的水,定睛去看面前的黑影,立刻感到心底一片冰凉。

岸边,陆大春直一挺一挺地站着,手里的槍正对着方木的脑门。在他身后,是捂着脑袋不住咒骂的陆大一江一 ,以及满脸是血,不省人事的陆海燕。陆大春扭曲的脸上血痕遍布,一只眼睛被血煳住,另一只眼睛里正放射一出野兽般的光芒。

“你真行啊,连我的女人都帮你。”陆大春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着,“现在,你他一妈一的去死吧!”

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不,不要闭上眼睛。不要露出任何一丝软弱给他们看。祠堂前的怯懦,只有一次。

像丁树成那样去死,像陆海涛那样去死。

方木死死地盯着那黑一洞一洞的槍口,等待那一颗子弹射穿自己的头颅。

“砰!”

方木的眼前爆出一一团一 火光,他的心底一片安详。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知道那颗弹头已经旋转着飞出了槍管,它将穿透自己的颅骨,空腔效应会把自己的脑组织搅得稀烂,然后再从后脑穿出,射入身后这条静静的暗河中。届时,自己的头部将变成血肉模煳的一一团一 。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方木从那炫目的火光中恢复视觉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浮在河水中。脑袋完好无损。而在他上方,是目瞪口呆的陆大春。

陆大春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巨响中清醒过来,只是定定地看着残缺不全的手掌,在他脚下,已经破裂变形的手槍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方木明白了,这—定是一支非法自制的黑槍,在连续射击后发生了炸膛。

冥冥中,难道真的有神佛庇佑?

方木扒住岸边的岩石,一用力,爬上了河岸。

陆大春的右手掌几乎被完全炸飞,只有丝丝缕缕的筋一肉和手腕相连。他完全无视从身边走过的方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瞬间就消失的右手。

方木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完全吓傻的陆大一江一 ,疾步跑到陆海燕身边,蹲下一身一子,用力摇晃着她。“海燕,海燕,你醒醒。”

陆海燕的头随着方木的动作来回摇摆着,双眼却始终紧闭。

“啊一啊——”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是陆大春。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右手,发出了两声绝望的哀号后,扑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方木移开目光,转向正在筛糠的陆大一江一 。

“你去把他捞上来,”他指指那条暗河,“也许他还有救。”

陆大一江一 答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跳下了河。

这时,方木怀里的柔软身一体动了一下。

再看陆海燕,她已经悠悠醒转,浑浊的眼球转动了几下后,就定定地盯在方木的脸上。

“你……你真的回来了。”陆海燕破裂青肿的嘴角荡起一丝笑意,似乎身处的不是生死相搏的杀场,而是春意盎然的帷帐。

“能走么?我带你离开这里。”方木用力扳起陆海燕的上身,试图把她扶起来。

“不,我动不了。”陆海燕摇摇头,“你快走吧,去找那些孩子……这里很快就会来人了。”

“不行。”方木竭尽全力地搬动陆海燕的身一体,“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

“你快走!”陆海燕固执地推开了方木,“大春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毕竟我是他的人……”

进退维谷。方木手足无措地蹲在陆海燕身边,心如刀割。

陆海燕闭上眼睛,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方木咬咬牙,低声说道:“你多保重。”

说罢,他起身向那个洞一口跑去。刚跑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方木。”

方木急忙停下,回过头去。

陆海燕的眼睛又睁开了,清亮无比,宛若初见。

“这一次,我做对了……”她轻轻地问道,“是么?”

方木盯着她看了几秒钟,视线渐渐模煳。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海燕笑了,双眼重新闭合,一滴眼泪在脸上轻轻滑落。

方木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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