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沉默的证人
边平抱着肩膀,静静地看着窗户里面的方木。他趴在病床 上,上身赤一裸一,两个护一士 正在帮他换药。后背上被烧伤的地方露出红肉,看上去触目惊心。
“边处长。”
边平循声望去,看见肖望带着两个人从走廊另一端向自己走来。
“这位是我们副局长王克勤,这是副支队长徐桐——这位是省厅的边处长。”肖望为边平一一介绍,双方握手寒暄后,边平直接询问目前的情况。徐桐递给边平一个文件夹,让他边看边听。
“今早我们接到报警,称聚源钢厂发生槍战。我们的干警赶到现场后,发现三具男一性一尸一体,还有一名男子和四个女孩。”徐桐朝病房里的方木努努嘴,“我们也没想到是他。此外,在现场附近还发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车上有一个女孩。其他的情况还在调查中。”
边平点点头。这时,方木已经穿好上衣,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他顾不得和边平打招呼,直接向徐桐问道:“那几个孩子呢?”
“都在我们局里,你放心。我们从户籍部门调取到了四个孩子的信息,已经分别通知了她们的家长。你也知道,询问未成年证人必须要通知监护人到场。所以,暂时还不能对她们进行询问。不过,”徐桐看看手里的笔记本,“我们查不到那个在桑塔纳轿车里的女孩的任何信息一资料,也不知她的监护人是谁。”
看到方木紧锁的眉头,边平插了一句:“按照你的要求,我把赵大姐也带来了,那个叫陆璐的女孩和她在一起——你的伤怎么样?”
“我没事。”方木转头面向徐桐,“龙尾坳乡陆家村的几个村民涉嫌故意杀人和跨境拐卖儿童,首要分子叫陆天长,其他主犯分别是陆大春和陆大一江一 ,尽快把他们控制起来。还有,”他补充了一句,“有个村民叫陆海燕,对她要妥善保护。”
虽然GPS已经和那个背囊一起沉入了暗河,但是方木稍稍回忆了一下,还是把那个地方的大致位置告知了徐桐。
“那里曾是关押被拐卖的女孩的地方,必要的时候,带那几个女孩去指认一下。”
事不宜迟,徐桐和王副局长匆匆告别,肖望也自告奋勇前去协助。刚走出几步,又被方木叫住。
“今天……有人给你打电话没有?”方木仔细观察肖望的表情。
“有。”肖望回答得干脆利落。
“谁?”方木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你呀。”肖望看上去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你打电话让我和边处长来的么?”
“哦。”方木想了想,心中既宽慰又疑惑,冲肖望挥挥手,“没事。辛苦你了。”
看来没有人捞到那个漂流瓶。那么,金永裕等人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呢?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和边平。
“金永裕抓到没有?”
“已经在c市和S市两地展开搜捕。”边平说道,“逮住他是早晚的事。”想了想,他又问道,“今早是你报的警?”
“不是我。我的手机报废了。”方木神色黯然地摇摇头,“是老郑他们。”
“老郑他们?你是说,还有郑霖、冯若海和展鸿?”边平四下里看看,“他们在哪里?”
“你在现场,有没有看到一个注满钢水的模具?”方木的声音骤然低哑。
“嗯?”边平翻开手里的文件夹,其中一张现场图片上,一炉尚未冷却的钢水仍在兀自散发着热气。
“老郑、小海和阿展……”方木看了一眼图片,旋即紧紧闭上双眼,“……就在里面。”
边平手里的文件夹“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的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方木,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话。
良久,他才俯身捡起文件夹,目光却依旧不肯离开方木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方木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边平。边平是一个心地纯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然而,随着方木的讲述,惊惧、宽慰、愤怒、哀伤的表情却清晰地在他的脸上依次呈现。
听罢,边平默默地坐了许久,然后,霍然而起。
“你还需要休息多久?”
“嗯?”方木惊讶地看着老好人边平,此刻的他却宛若一尊怒目金刚,“不,不需要休息。”
“走吧。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边平转身就走,步伐有力,“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侦查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不到一天的时间,一部分调查结论和物证检验的结果就已经出来了。在现场发现的三具一尸一体已经分别核实了身份,都是S市的无业人员,且素有前科劣迹。现场一共发现了五支手槍,共发射子弹若干。在其中一支手槍上,发现了方木的指纹,另外两支手槍上的指纹与三名死者中的两名吻合。而其他两支手槍上的指纹不明,且相互覆盖。根据方木的说法,其中有一支槍上的指纹,一定是金永裕的。对比资料正在C市提取中。
只有方木知道,另两个指纹,是郑霖和小海的。
那炉钢水终于彻底冷却。钢锭被工人从模具里取出,摆放在聚源钢厂的院子里。粗糙巨大的钢锭看起来敦厚朴实,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在瞬间就吞噬掉三个警察。方木围着钢锭走了一圈,伸手去抚一摸那粗糙的表面。触感冰凉。他把耳朵贴在钢锭上,似乎想从里面分辨出他们剧烈的心跳声。然而,一切只是徒劳,它就那样沉默地站着,一如它所禁锢的生命。
“真难以相信。”不知何时,边平站在了方木身边,“三个大活人,就这样……”
良久,方木长出一口气,低声问道:“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钢厂的老板叫彭忠才,44岁,据钢厂的工人讲,当天就是他驱散了工厂的所有工人。”边平递给方木一张照片,方木看了看,认得是那个被自己射穿大一腿的追击者。
“人呢?”
“在逃。”边平的话虽简短,语气却前所未有地坚决,“但是和金永裕一样,肯定跑不了。”
到了晚上,各路消息陆续反馈回来。有好有坏。四名女孩的家长已经陆续赶到s市,市局安排他们和各自的女儿入住了一家宾馆,并派有专人看护。预计第二天就可以对她们进行询问。抓捕组已经将陆天长等人控制起来,但他们都有当地村民出具的不在场证明。陆海燕受了一些外伤,一性一命无碍。至于位于溶洞里的关押处,警方虽已找到,但现场已被人为清扫得干干净净,无可供提取的证据。
郑霖三人的遗骸是最大的问题。尽管他们处在停职期,方木还是决心要给牺牲的战友们一个说法。但是边平不无遗憾地告诉方木,以现有的技术能力,很难证明郑霖三人被铸在钢锭里,因为高达1500度的高一温一 很可能已经切断了DNA的基因排序,无法进行重组。
没关系,没关系。方木咬着牙安慰自己。
只要提取了四个女孩的证言,一切都不是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和边平、肖望就赶到了s市公安局。奇怪的是,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市局显得格外冷清,只有少数几个留守的干警。方木耐着一性一子等到八点半,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去了刑警队。徐桐不在。转去局长办公室,正副两个局长都不在。方木有些毛了,急忙拨打徐桐和王副局长的电话,结果统统关机。
边平觉得不对劲,让方木和肖望马上去那些女孩和家长入住的宾馆,自己在市局等消息。
一路上,方木内心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不住地催促肖望再快点。赶到宾馆后,方木径直冲上四楼,刚转入走廊,心里就一沉。原本应该在这里把守的警察已经毫无踪影。
方木暗叫不好,疾步冲到其中一个房间门前,赫然发现门居然是虚掩的。他迅速和肖望一交一 换了一下眼神,肖望拔一出手槍,方木用力一推房门,肖望立刻闯了进去。
只听见“一妈一呀”一声,一个客房服务员扔掉手里的吸尘器,一屁一股坐在了地上。
方木愣住了,再看房间里,除了服务员,别无他人。
“这个房间里的客人呢?”
女服务员依旧惊魂未定,方木连问了两遍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已经……已经退房了。”
“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
肖望收起槍,接连报出三个房号,“这些房间的人呢?”
“也都退房了,我刚刚打扫完房间。”女服务员站起身来,“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你问前台吧。”
宾馆前台的答复是:今天早晨六点左右,一直在宾馆里把守的警察匆匆离去。随即,住在那四个房间里的家长和孩子分别办理了退房手续,去向不明。
方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按在柜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肖望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打电话给边平,让他询问负责把守的警察为什么撤离。
一个服务员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开口问道:“请问,你是不是姓方?”
方木一怔,急忙点头。
“你是警察?”
“对,怎么?”
那个服务员从柜台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方木,“今天早上,有一个女孩一交一 给我的,让我务必转一交一 给一个姓方的警察,应该就是你吧。”
方木接过那张纸,展开。那是一张宾馆里的便笺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字迹娟秀,却很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匆匆写就的。
方木只看了几眼,浑身就颤一抖起来。他弯下腰,头抵在柜台上,喉咙里挤出似吼非吼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气管里似的。
所有的人都吓呆了,肖望急忙扶住他,连声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方木一把推开他,脸色煞白地往宾馆外走,“走,回市局!”
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冲进s市公安局的院子,不等车停稳,方木就跳下车,冲上三楼,转入走廊,直奔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边平、赵大姐和陆璐。看见方木突然冲进来,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方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夺过边平手里的文件夹,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把陆璐拽起来,不顾她的踢打挣扎,径直把她拖到了询问室。
不明就里的赵大姐急忙阻止他,可是根本拦不住已经接近疯狂的方木。他把赵大姐和边平关在询问室外,把陆璐按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后从柜子里翻出询问笔录,摔在桌子上。
“谁把你带到C市的,陆天长还是陆大春?”
陆璐吓得浑身发一抖,蜷缩在椅子上,惊恐地看着方木。
“谁把你关在百鑫浴宫的?”
方木似乎没有听到赵大姐和边平猛烈的敲门声,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陆璐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在询问笔录上疯狂地写着,像着了魔一样兀自不停发问。
“除了景旭,还有谁强一暴过你?”
“和你关在一起的,还有哪些人,知道名字么?”
“他们有没有提过要把你们卖到哪里?”
“你见过的人里面,有没有姓梁的?”
突然,方木毫无征兆地把询问笔录扔在墙上,厚厚的询问笔录哗啦一下散了架,七零八落地飘落在地上。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双肘拄在桌子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似乎在告诫自己:“别这样,冷静点……别这样……”
可是,这根本没有用。几秒钟后,方木把从边平手里抢来的文件夹拍在桌子上。他的眼神迷乱,手指痉一挛般快速翻开文件夹,嘴里含煳不清地念叨着:“好,你不想说是吧?好……”
他举起一张嫌疑人的照片,虽然望向陆璐,眼睛里却一片空洞。
“认得这个人么?”
陆璐的身一子尽力向后仰着,几乎要嵌进椅子里,不住地哆嗦着。
“不认得?好。”方木把照片扔在一旁,仿佛无法控制般自言自语着,“没关系,没关系……”他又拿起一张照片,表情狂乱,“这个呢?不认得?好……这个呢?”
每张照片在方木手里停留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一秒钟,他似乎急于从女孩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供词,却根本不给陆璐任何思考的时间。
边平和赵大姐已经打开了询问室的门,目瞪口呆地看着疯蠹一般的方木。很快,所有的照片都“辨认”完了,桌上、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照片和文件。方木死死地盯着面前惊恐万分的女孩,胸口急剧地起伏。
突然,他大吼一声:“你为什么不说话?!”
话音未落,方木就跳起来,伸手去抓女孩的脖子!
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女孩,就听见“啪”的一声——赵大姐的手重重地落在方木的脸上。
“你要干什么?”她一把搂住陆璐,愤怒地质问方木。
方木的脸被打得歪向一侧,那声嘶吼的尾音也变成了一声哽咽。
边平觉得难过,伸手去拉他的肩膀,“方木,冷静点……”
方木猛地回身,甩掉了边平的手。
“冷静?我怎么冷静?所有的证人都没了,如果她再不开口……”泪流满面的方木大声质问边平,似乎后者是一切错误的缔造者。
“那你也不能这样对陆璐!”赵大姐大声说道,把陆璐抱得更紧,“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
“我死了三个兄弟!三个!”方木的眼睛可怕地凸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吼,“他们连一点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吼声过后,询问室里一片死寂。赵大姐惊讶地看着方木,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吼声似乎用尽了方木所有的力气,他摇晃了几下,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一个纸一团一 ,从他手心里滚落到地上。
边平俯身捡起纸一团一 ,展开来,轻声念道:“方叔叔,有人给了爸爸很多钱。我们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住。马上就要走了。谢谢那三个不知名的警察叔叔。”
听到最后一句话,方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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