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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最爱

市人民医院医务科办公室里热闹非凡。医务科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一群人。这些人自动分成两派,一派言辞激烈,吵吵嚷嚷,另一派则软言细语,苦苦哀求。旁边的长椅上,南护一士 和廖亚凡并排而坐。南护一士 一脸泪痕,不时用纸巾揩着红肿的眼睛,偶尔在面前的闹剧中插上几句话。廖亚凡则气哼哼地看着医务科长,每当南护一士 开口,他就会冲上去帮腔。

医务科长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指着廖亚凡喝道:“你给我老实点,你自己的问题还没搞清楚,添什么乱!”

廖亚凡蹭的站了起来,刚要回嘴,就看到杨敏带着方木走进了医务科。她立刻坐下来,把头扭过去,紧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方木看着眼前的乱景,不由得心里烦躁,一陰一着脸问廖亚凡:“你做什么了?”

廖亚凡看了方木一眼,又倔强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医务科长看着方木,问道:“你是廖亚凡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方木吞吐了半天,“她怎么了?”

“有个患者家属投诉,”医务科长瞪了廖亚凡一眼,“说廖亚凡有意虐一待那个患者。”

“我没有!”廖亚凡跳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她自己从床 上掉下来的!”

“人家是个植物人,动都动不了,还能自己掉下来?”

“我没说谎!”廖亚凡一指南护一士 ,“我当时在走廊里帮南姐来着,不信你问她!”

南护一士 一脸为难,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小声说:“还是再调查调查吧……”

“南姐?”廖亚凡又惊讶又气愤,“你明明知道当时我在帮你……”

“你给我闭嘴!”方木心里更加烦躁,指着廖亚凡喝道。眼看医务科长被另一群人纠缠得难以脱身,方木转身问杨敏怎么回事。

杨敏看看廖亚凡,表情也颇为复杂。

“今天早上,有个叫魏巍的患者家属投诉她,说她把患者摔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

“魏巍?”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似乎一下子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他又急又气,弯下腰,凑近廖亚凡,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没有很你说过,不要去招惹一江一 亚?!”

“我没有!”廖亚凡有些惊恐地看着方木,身一子向后缩了缩,“你怎么不相信我……”

“你还敢狡辩!”方木彻底火了,伸手抓住廖亚凡的衣领,“你让我省点心行不行!”

廖亚凡的眼神从惊恐变为愤怒,再到绝望,她一把打开方木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务科。

杨敏喊了声亚凡,她却没回应,转眼就消失在门口。杨敏跺跺脚,转身对方木说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劝劝她。”说罢就一路小跑出去了。

方木一屁一股坐在椅子上,心中仍是气愤难平。医务科长这边的事态却渐渐平息。听上去,有个患者一直跟踪偷一拍 南护一士 ,被抓了现行。医院打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引来患者家属的不满和纠缠。

“那就这样,”医务科长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如果他偷一拍 的录像里没有过分的内容,一切好商量;如果有涉及个人隐私的内容,南护一士 ,你自己决定如何处理,行不行?”

南护一士 点点头。

“好了,你们都出去。南护一士 ,你看看录像带,有结论之后再通知我们。”医务科长把患者家属都轰出门去,然后看看方木,“至于你……你先等会儿吧,我去调查一下再决定怎么处理廖亚凡。”

方木无奈,说了句麻烦你了就闷闷地坐在长椅上。

南护一士 擦擦眼泪,坐到办公桌后开始查看录像带。启动摄影机之前,她看了方木一眼。方木没作声,挪到更远的地方重新坐下。

室内重归安静,只能听到摄影机里传出的细微声响。南护一士 专心致志地盯着画面,生怕漏掉任何令人尴尬的影像。

方木抱着肩膀坐在角落里,突然很想抽烟,刚拿出烟盒,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又重手重脚地塞回去。

廖亚凡的愚蠢举动让方木非常愤怒。一来,他毫不怀疑廖亚凡曾有意伤害过魏巍,对于这样一个鲁莽又暴躁的女孩来讲,为了替无辜的二宝出气,什么事她都做得出来。然而,伤害二宝的是一江一 亚,把怒气撒在魏巍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为,也是方木不能接受的。二来,一江一 亚是个极度危险,且报复心极强的人,如果他能把将魏巍治成植物人的医生杀死,并反复鞭一尸一,最后将其斩首的话,伤害毫无反抗能力的魏巍,同样会引发他的报复动机。方木让廖亚凡不要去招惹一江一 亚,更多是为了保护她。

可是,廖亚凡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方木正在生闷气,突然听到南护一士 发出一声惊叫。

方木循声望去,只见南护一士 怔怔地看着摄像机的视频画面,嘴里喃喃说道:“这……这不可能啊……”

他以为南护一士 看到了某些隐私画面,刚要起身离去,南护一士 却抬起头来看着方木,满脸震惊。

“”方警官……这……她一手指着视频画面,“是我看错了么?”

方木心下奇怪,凑过去看着摄像机的液晶显示屏。画面里是医院的走廊,时间显示为某日0点23分。画面左侧是医务台,右侧是几扇紧闭的病房。从位置上来看,当时偷一拍 者把摄像机放在了走廊的长椅上。

“怎么了?”方木看了几秒钟,没发现什么异常,“哪里不对劲儿?”

“你等等。”南护一士 已经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把录像带倒回去,时间变成了0点21分。画面上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仍然是空无一人的医务台和走廊。因为是夜间摄像的缘故,画面显得幽暗,却仍保留着良好的清晰度。随着右上角的时间显示一秒秒过去,方木的心跳逐渐加快。

南护一士 看到了什么?

31秒过后,画面上突然发生了变化。

其中一扇紧闭的病房门被打开了。随后,先是一只枯瘦的手探出来,旋即,半个身一子出现在门旁。

一个女人向走廊里瞧了瞧,似乎在查看有没有人经过。确定无人后,她转身掩好房门,摇晃着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她的动作僵硬、机械,仿佛随时可能摔倒。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女人宛若游荡的孤魂,很快就消失在画面中。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女人走出的病房,正是219号!

足足愣了几秒钟之后,方木一跃而起,打开摄像机,取出其中的录像带揣进衣袋里,来不及跟一脸惊愕是南护一士 解释,疾冲出医务科。

魏巍根本不是植物人!

那个把一江一 亚培养成第二个孙普,在现场留下案件编码的,就是她!

方木一路狂奔到住院处二楼,站在219病房门前,他略略平复了一下唿吸,抬手推开了房门。

一江一 亚并没有在病房里,魏巍侧身躺在病床 上,面朝墙壁,只留下一头参差不齐的长发披散在被子外面。

方木倚门而立,厉声喝道:“魏巍,起来!”

魏巍毫无动静,一动不动地躺在床 上。

“别装了。”方木慢慢地挪过去,随时提防她暴起伤人,“我知道你醒着。”

魏巍还是没有丝毫回应,静卧的身躯上甚至连起伏都没有。

方木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被子。一掀之下,整个人都愣住了。

被子下面是几个枕头,而那头长发只是一顶假发而已。

魏巍不见了。

方木咒骂了一句,冲到窗边向楼下张望着。此时已近晚7点,住院部楼下却依旧人来人往,方木来回扫视了几遍,哪里还有魏巍的影子?

方木想了想,掏出手机来拨打杨学武的电话,嘱咐他立刻调查魏巍的背景,并追查她的下落。交代完毕,他又拨通了邰伟的手机,刚一接通,方木就噼头问道:“上次让你核实那具无头男一尸一的身份,有进展么?”

“我现在哪有信息查那个案子?还是先解决你这件事吧。”邰伟的声音很急切,“我正想找你呢,这两天我让J市的同事查了一下孙普,有点发现。”

“什么发现?”

“孙普是独子,父亲早亡,母亲也在他死后第二年过世了。不过,根据孙普同事介绍的情况,我们发现他有一个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

“是不是姓魏?”

“咦,你怎么知道?”邰伟有些惊讶,“不过,她的全名没查到。孙普死后,骨灰一直存放在J市的息园殡仪馆,2006年的时候,有人以孙普亲戚的名义,把他的骨灰迁走了。”

“迁到哪里?”

“还没查到。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你……”邰伟顿了一下,“今天是一陰一历十一月十三,是孙普的生日。”

一陰一历十一月十三,节气:大雪。

古人的智慧不可估量,几千年前的先贤就已经把变幻莫测的气候研究得清清楚楚。几千年后的今天,这座地处北方的城市上空已然一陰一云密布,零星的雪花缓缓飘落。

所谓命运,是否也像这节气一样,不管岁月如何变幻,该来的,一定会来?

吉普车飞驰在城郊的公路上,前方一块路牌上显示,C市唯一的墓地——隆丰墓园就在1.7公里之外。

魏巍长期生活在C市,如果是她将孙普的骨灰从J市迁走,最大的可能就是将其重新安葬在龙峰墓园里。今天是孙普的生日,魏巍也许会在那里出现。

夜色中的龙峰墓园一片寂静。方木把车停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径直来到墓园管理处。敲了半天门,一个醉醺醺的看更人才出来开门。方木直截了当地提出要看墓位资料,看更人却说资料库的要钥匙不在自己手里,想查看,只能明天一早再来。

“再说了,谁大晚上的来墓地看墓位啊?”

方木无奈,又问2006年以后新建的墓址,看更人指指右侧的一片小山,就躲进去继续喝酒了。

龙峰墓园依山而建,山脚下是管理处、停车场、焚化处及告别厅,墓群则安置在半山腰。方木穿过停车场,在呈半环形排列的告别厅前匆匆而过。此时,告别厅里门窗紧闭,一片漆黑,门前的甬路上还有一些来不及扫除的纸钱,踩上去沙沙作响。

夜色渐浓,风声骤起。

走到山脚下,方木稍稍歇息了一下,就沿着水磨石铺路就的甬路抬级而上。走到第一排墓碑前,方木用强光手电照了照手边的墓碑,看到上面的刻字依旧清晰,凹痕中的漆色也未褪去,心想看更人的指示果然没错。于是就耐心地一排排查看起来。

这个时间,这种天气,不可能再有人前来拜祭故人。所以,这片墓区里一片死寂,半点灯火也看不到。唯一能起到照明作用的,只有方木手里的强光手电筒。然而,方木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魏巍很可能就躲在这里。

孙普曾有个女朋友,方木虽然没有立刻想到,但是得知后也不觉得特别惊讶。九年前,方木在调查J大系列杀人案时,曾多次到图书馆的资料室里查找线索。有一次,在走廊里等候资料室开门的时候,方木听到孙普和另一个人通电话的声音。虽然他已经不记得当时通话的内容,但是凭直觉,方木也察觉到孙普在向对方解释着什么。现在想起来,能让孙普如此急切地自证清白的,应该就是他的女朋友。至于魏巍这个名字,方木肯定也在九年前听到过。当方木在病房里第一次见到魏巍时,却误以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于那个同名的作家。

一切看似巧合,更像是命中注定。

强光手电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放出惨白色的光芒,那些被光柱照射一到的照片和名字也反射一出诡异的各色姿态。光影斑驳中,凝固在墓碑上的面容仿佛生动起来,似乎在责怪这个打扰了一夜 清梦的闯入者。

方木查找的速度很快,十几分钟后,前三排墓碑已经清点完毕,没有发现孙普的墓碑。他站在第四排墓碑前的甬道上,先用手电筒向墓碑间扫射一了几下,没发现人迹和尚未熄灭的火源,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查看。

刚刚查看了几个墓碑,方木就意识到这里曾经来过。他站在原地,默数了几下,再走过去的时候,果真看到了周老师的墓碑。他没时间做过多的停留,匆匆鞠了一躬后就继续查看。

第四排里没有孙普的墓碑。

在第五排里,方木加快了查找的速度。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面容在强光手电的光柱中一闪而过。那些高低错落的墓碑宛若一排排等待访问的亡灵,垂首肃立,只用眼角窥视着这个与他们身处两个世界的男子,似乎在悲叹自己的死,嫉妒他的生。

这种感觉让方木很不舒服,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继续走下去。然而,越往前走,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就越强烈。似乎这些亡灵的气息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牢牢地困在里面,难以逃脱。

方木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做了几个深唿吸。随即,他睁大眼睛继续查看着旁边的墓碑,边走边小声念出逝者的姓名,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快走到这牌墓碑的尽头的时候,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他的视线:杨锦程。几乎是同时,这三个字也在方木的嘴里轻吐而出。

他怔怔地看着墓碑,照片中,杨锦程身着西装,扎着领带,那个自信傲慢,自命为神的男人栩栩如生。

方木转过头,盯着后面几排肃立的墓碑。它们整齐地排列着,也在默默地回望着他。

在这里,还有哪些曾和我的生命发生过一交一 集的人?

方木一下子忘掉了来到龙峰墓园的初衷,在墓碑间小跑起来,边跑边用强光手电扫射着那些墓碑。

鲁旭。谭纪。姜德先。黄润华。邢志森。丁树成。梁四海。梁泽浩。金永裕……

很快,方木就跑不动了,背靠在一个墓碑上大口喘息着。大理石的凉意很快就透过衣服传递到他的身上,他却丝毫察觉不到,似乎整个人都冻成了一个冰坨。

这些人,有的是战友,有的是仇敌。

你们已然堕入轮回,而我,还在这里苦苦挣扎着。

死,未必是解脱,生,却一定是折磨。然而,有些人的生存,就是为了阻止更惨烈的死亡。

方木直起身来,看着那些伫立在夜色中的墓碑。属于他们的,在黑暗中一点点凸显出来。

总有一天,我会加入你们的行列,但不是现在。今晚,无论你曾是我的战友,还是仇敌,都请帮助我。

方木渐渐平静下来,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扶正眼睛,感到内一衣 已经完全湿一透,贴在身上是冰冷的触感。他离开一直依靠的墓碑,转过身,随手用强光手电筒扫了一下墓主的姓名。

惨白的强光一闪而过,方木的眼睛却一下子瞪大了。

那张镶嵌在墓碑顶端的面容,正是方木自己。

刚刚开始流动的血液在一瞬间再次被冻结。方木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的另一个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我,已经死了么,还是在你心中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恨我至此,以至于用这种方式诅咒我?

难道,你想让我生前与死后都不得安宁?难道,你……

方木急速转身,果真,正对着这块墓碑的,就是孙普的墓碑。

他退后两步,立刻意识到两块墓碑的不同之处——自己的墓碑要比孙普的足足矮上十厘米。

躬身谢罪。

方木突然笑了,且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自己踉跄练练,最后依靠在自己的墓碑上方才站稳。

几秒钟后,笑声骤停。他仰起仍留有一丝笑意的脸,表情却变得狰狞凶狠。飘扬的雪花落在他的额头上,竟没有融化,似乎体一温一 早已降至冰点。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方木垂下手,强光手电筒的光柱汇集在脚边,形成一个醒目的亮点。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越来越强的寒风穿过松柏树的枝条,仿佛有人在半空中嘶喊哭号。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方木掏出烟盒,点燃一支,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在一江一 亚的杀人现场留下那些销毁案卷编码——你是想告诉所有人,有关孙普的一切都不可撤销是么?”

淡蓝色的烟气盘旋着上升,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打散,转眼就消失无踪。

“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懦夫、狭隘的自大狂。”方木似乎已经全然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依旧对着面前的一片虚空说着,语气平静,却十分坚决,“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我亲手抓住的恶魔中,他是最差劲的一个。他只会模仿,为了完美复制他人的犯罪,他甚至会强xx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身为他的女朋友,你不觉得恶心么?”

不经意间,雪花变得越来越大,漫天飞舞中,竟酷似一张张送葬的纸钱。

“你给我选的墓碑不错,结实、牢固。等我死了,希望就葬在这里。”方木用强光手电敲敲身下的墓碑,清脆的声音在雪夜中分外响亮,“但是你别指望我会对他谢罪。他不配。几十到另一个世界,我同样不会放过他。”

方木扔下手里的烟头,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知道么?我在这三十几年中,做过的最痛快的事情,就是在他脑袋上开了一个洞!”

话音未落,方木就听到脑后传来一阵风声。

方木下意识地一低头,立刻感觉到头顶有一个重物掠过。尽管他的动作够快,右脑上方还是被结结实实的扫到了。

不觉得疼,只是大脑在瞬间一片麻木,仿佛脑子被震成了一锅稀粥。几乎是本能,方木踉跄了一下,急速转身,用强光手电筒向身后照去。

袭击者被照到眼睛,视线受扰,高举的棍状物向前一胡一 乱挥舞了一下,擦着方木的鼻尖掠过,重重地砸在旁边的墓碑上。

同时,她整个人也暴露在强光手电之下。尽管她立刻隐藏到身后的树丛中,方木还是看清了——不合身的黑色风衣,脚上是大号的帆布鞋,长发,苍白的面孔,血红的眼睛。手里是一段粗一粗的树干。

正是魏巍。

渐渐有湿一热的液体从头上流下来,方木用手擦了一下,指尖一片黏一腻。冷风中,甜腥的气味直冲鼻腔。

他摇晃了一下,把受伤的血在裤子上擦擦:“身手不错——比孙普那个王八蛋要强得多,他用槍都没能干掉我……”

“你住口!”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突然从树丛中传来,“你不许这么说他!不许!”

“这不是人身攻击,而是客观评价。”方木笑笑,“你出来吧,我们谈谈?”

树丛中一片静默。

“鞋子和衣服是从哪里来的?”方木想了想,补充道,“从杂物间里拿的,那个大纸箱里,是吧?”

魏巍依然没有回答,只能看见树枝轻轻摆一动,隐隐有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传来。

方木用强光手电在树丛中扫来扫去,光影斑驳间看不到人影,却看到这片树丛之后是一片巨大的虚空。空谷间风声骤然变强,仿佛有无数亡灵在半空中盘旋、呜咽。

方木突然意识到,这里已经是这片墓区的尽头,树丛背后就是一面高达十几米的断崖。

魏巍如果想离开这里,要么跳崖,要么翻过这座小山向西侧再下山。空无一人的山野中,只要她上山就肯定会被方木发现。最后一个选择是从墓群间的甬路逃出,而那里恰恰是方木站立的地方。

如果她选择继续对峙下去,气一温一 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魏巍的衣服和鞋子都是从医院里临时偷来的,且都是单衣单鞋,在零下二十几度的雪夜里,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实际上,她已经无处可逃了。

想到这里,方木心下放松了不少。然而,他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受伤的头部已经肿胀起来,伤口上的血虽已凝结,痛感却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似乎有一条不停扭一动的蛇在伤口里搅来搅去。这感觉让他恶心,还伴随着时时袭来的眩晕。

方木慢慢地退到孙普的墓碑旁站稳,双眼不停地在那片树丛中搜索着,然而,强光手电的光柱所及之处只能看到随风摇摆的树枝,偶尔看到一片巨大的一陰一影,仔细分辨,才发现那只是一块立于林间的怪石而已。

突然,方木踢到了一个物件,随即就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脚下照去,只见半个破碎的酒瓶正在地上兀自翻滚着。几乎是同时,方木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直向自己的头颅飞来。

他急忙向后闪去,那东西在眼前掠过,“咚”的一声砸在身后的树干上,又沿着山坡咕噜噜地滚落下来。

是一块山石。

方木咬咬牙,面对树丛冷冷地说道:“没有别的招数了么?准头不怎么样啊。”

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躲藏,或者在寻找下一次攻击的时机。

方木想了想,又看看脚下。除了那个碎裂的酒瓶之外,孙普的墓碑前还摆着一瓶五粮液,一盒尚未开封的芙蓉王香烟和一块小小的蛋糕。

“对了,今天是孙普的生日。”方木笑了笑,索一性一坐下来,拧开酒瓶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穿过喉咙和食道,瞬间就在体内升腾起一股暖意。几乎是同时,头上的伤口也剧烈地疼痛起来。

“祭品有点寒酸。钱也是在医院里偷的吧?”方木拆开烟盒,一抽一出一根点燃,“如果加上我的脑袋,会不会让孙普更高兴呢?”

“不要动他的东西!”一声尖利的吼叫在树丛中响起,方木立刻判明了魏巍所处的位置,死死地盯住那里,全身渐渐绷紧。

“你还记得他喜欢芙蓉王?”方木又吸了一口烟,“他是个卑劣的杀人凶手,为了他这么做,值得么?”

“那不是他的错!你们拿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魏巍的声音尖锐、颤一抖,仿佛刀尖划在玻璃上,“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人!”

“一江一 亚也不能?”方木打断了她的话,“你把他培养成第二个孙普,不就是为了告诉我,孙普从来不曾消失么?”

“对。”魏巍的声音中不乏恶毒的快意,“你以为你害死了孙普,就天下太平了?不,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会结束,都不可撤销!”

是什么样的一爱一,能让一个人疯狂至此?

方木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为什么是一江一 亚?”

魏巍报以同样的沉默。良久,低沉、缓慢的声音在大雪中传来。“他有某种特质:苦难。隐忍。耐心。细致。渴望获得认同。”魏巍的声音渐渐变得苦涩,“最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为了心一爱一的人可以不顾一切。”

“你这么有把握?”方木皱紧眉头,“你了解他的一切么?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魏巍飞快地说到,“你是说那个医生么?手术第二天我就醒过来了。但是我要等下去。我要看看一江一 亚会怎么做。当我从护一士 嘴里听到那个医生失踪的事情,我就知道我没有选错人。”

“然后,”方木慢慢说道,“然后你就伪装成植物人——这么久?”

魏巍笑起来,凄厉的笑声在墓地上空久久回荡着。

“我躺在床 上,一动不动,可是我了解所有的事情。我甚至可以从一江一 亚观看的电视节目和报纸中猜到他要杀谁。他每天都来医院陪伴我,只要他提前走掉,我就知道当晚他要动手了。”魏巍的声音中夹杂着喘息,似乎难以一口气说完那么多话,“而你们这帮蠢货压根不知道一个植物人会在那天晚上跟踪他,甚至连一江一 亚都想不到。”

方木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悔恨于自己的大意,还是震惊于魏巍的疯狂。

雪越下越大,很快,周围的一切都被一片洁白覆盖。那些默默肃立的墓碑仿佛披上了白色的蓑衣,静静地等待着这两个对峙的男一女。

孙普墓前的蛋糕盒上也是一片晶莹。透过塑料膜,能看到一精一致的一奶一油花型和正中的鲜红色的心形果片。

方木怔怔地看着蛋糕,突然提高音量问道:“你一爱一江一 亚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似乎让魏巍感到惊讶,她的声音中甚至透出一丝慌乱。

“不,当然不!”魏巍仿佛在急切地分辨着,“我为什么要一爱一上他?他远远比不上孙普——即便这样,你们同样对他束手无策!”

“是么?”方木冷冷地回应,“‘城市之光’?他已经暴露了,这束光再也亮不起来了……”

“是么?”魏巍反问道,声音中充满揶揄,“你以为我只有一江一 亚么?别忘了,我已经赢过一次了!”

方木愣住了,随即一骨碌爬起来,面向那片丛林吼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越来越强的风声,隐隐夹杂着一个女人一陰一冷的笑声。

“告诉我!还有谁?”愤怒和疑惑让方木红了眼睛,他环视四周,突然从地上拎起酒瓶,把白酒统统淋在孙普的墓碑上。

“我数到三,否则的话……”方木点亮手里的打火机,“我就让孙普过一个热一热闹闹的生日!”

丛林中突然出现一阵躁动,树枝也剧烈地摇晃着。

“一……二……三!”

话音刚落,方木就把手里的打火机扔向墓碑。随着“腾”的一声闷响,孙普的墓碑瞬间笼罩在一一团一 淡蓝色的火焰之中!

几乎是同时,方木身后的丛林中声响大作,他下意识地转身,用强光手电向异响处照射过去。

魏巍站在丛林中,双臂平伸,宽大的风衣在身上随风摇摆。

方木脚下发力,向她急冲过去。刚踏进丛林,他就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眼前的魏巍显得太过单薄,而且——她没有头!

上当了!那只是魏巍挂在树枝上的风衣而已!

方木正要停步,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一叫。他急忙转身,只觉得眼前一暗,身上立刻赶到有人重压上来。后者的双手双脚都死死地缠绕在方木身上。方木站立不住,向后跌倒下去。同时,一个尖锐冰冷的物件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妈一的,她居然还有刀子!

方木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避免刀子直接刺中颈动脉,然而,脖子上的皮肤还是被刺破了。一击未中,魏巍的另一只手紧紧地卡主方木的咽喉,挥刀又要再刺。

论身一体素质和力量,魏巍都远远不如方木,加之长期卧床 ,身一体的协调能力更是差到极点。然而她把全身都牢牢地贴在方木的后背上,情绪癫狂之下竟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方木上半身被缚,一只手去掰魏巍卡在自己咽喉上的手,另一只手狼狈地在脑后抵挡着魏巍手里的刀子。电光石火间,手上和脖子上被连戳数个小孔。

鲜血瞬间就泼洒出去,方木好不容易抓住魏巍持刀的手,又因为鲜血的滑腻脱手而去。慌乱中,方木一把拽住了魏巍的头发,她疼得尖一叫一声,手上却毫不松劲,刀子一胡一 乱地在方木的头颈部猛戳着。

方木只得松开她的头发,继续在脑后抵挡着。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了布料质感的东西。方木立刻意识到这是魏巍的衣袖,急忙牢牢攥一住,猛然发力,生生把魏巍持刀的右手拽了开来。

不料,魏巍并没有因为右手被缚而丧失攻击能力,她用左臂死死地卡主方木的咽喉,张开嘴向方木的后颈咬去。

方木立刻感到一排牙齿深深地扎进自己的皮肤里,疼得原地翻滚起来。魏巍依旧像顽固的小兽一样,死死地缠绕着方木。挣扎中,方木的姿势变成了半蹲,他运足一口气,双脚一蹬,整个人向后飞起,顺着斜坡重重地摔倒下去。

两个人在山坡上翻滚了几下,最后齐齐跌倒在墓碑间的甬路上。翻滚中,方木的头撞到石块和树干上,左眼已经毫无光感。魏巍的情形更惨,贴在方木的背后的她宛若一个肉垫,撞击加上方木身一体的重压,胸背受到重创,嘴里已经咳出一血来。然而,她把最后残存的力量都集中在手脚上,依旧不依不饶地缠绕在方木身上。手里的刀子居然还在,她一边咳血,一边有气无力地在方木身上扎着。

方木全身多处受伤,整个人已经陷入麻木状态,只能感到魏巍手里的刀子浅浅地刺破自己的皮肤,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无力摆脱身上的魏巍,只能艰难地在地上匍匐前进。

孙普的墓碑还在燃一烧着,火势却已经小了许多,只有墓碑墓座上还残留着几缕蓝色的火苗。恍惚中,方木突然看到基座上的大理石板已经开裂,想必是低一温一 加烈火灼烧的缘故。

裂缝中,一个黑色的盒子若隐若现。

方木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混沌的大脑中闪过一丝光芒。他不顾魏巍还在身后刺扎着自己,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掀起破裂的大理石板,把孙普的骨灰盒掏了出来。

身后的魏巍看清了方木的动作,惊叫一声:“你要干什么?别……”

方木勉力撑起身一子,大吼一声,将孙普的骨灰盒远远地抛了出去。黑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了那片丛林里。

几乎是同时,方木感觉到背上的压力一松——魏巍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踉跄了一下,直奔那片丛林扑去。

方木半跪在甬道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唿吸稍稍平复之后,他摇晃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尾随魏巍而去。

丛林里漆黑一片,走进去一步,甬道上的微弱火光就难以照亮这里。方木竭力睁大唯一还有视力的右眼,在树丛中艰难地寻找着。渐渐地,一一团一 不断扭一动的黑影浮现在他的视线中。那一团一 黑影匍匐在地面上,边爬边疯狂地喃喃自语:“在哪里……你在哪里……”

方木背靠在一棵柏树旁,喘息着对那一团一 黑影说道:“投降吧……你逃不掉了……”

黑影竟像听不到他的话似的,依旧趴在地上寻找着。

“对不起……你在哪里……”

方木摸一摸腰里的手一铐,咬咬牙,刚迈动脚步,就感到脚下踢到了一个物件,听声音,似乎是金属质地的。他弯下腰摸索着,很快就碰到了它。老天保佑,居然是那支强光手电筒。

方木掂掂手电筒,尝试着按动开关。一道光柱霎时就投射一出来。前方几米处,穿着病号服、披着头发、形如鬼魅的魏巍也被罩在光圈之下。

“跟我回去,你逃不掉的。”

魏巍呆呆地看着方木手里的电筒,似乎对眼前的强光毫无反应。良久,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借着手电筒的光芒茫然四顾。突然,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满是泥土和血污的脸上呈现出惊喜一交一 加的表情。

方木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孙普的骨灰盒静静地躺在一堆枯草中间。

魏巍尖一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仿佛那是一件失而复得的至宝。

方木的眼中,却是骨灰盒上那张充满自信和嘲讽的笑脸。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密林中,那张脸依旧生动、鲜明,宛若重生。

是你。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有那么多人无辜惨死。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有一缕强光笼罩城市。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让噩梦一再重演。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让良善遭禁,暴戾横行。

是你!!

方木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不假思索地跑过去,赶在魏巍碰到那个盒子之前,飞起一脚。

在感到脚趾剧痛的同时,木盒轻飘飘地飞起来,在空中打着转,掠过那些松柏树顶,径直向山坡背后的巨大虚空飞去。

魏巍一声惊叫,随即像一头猎豹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半空中的木盒扑去。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然而,对方木而言,却好像电一影 中的慢镜头一般。

木盒在空中缓缓坠一落 ,撞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弹起,盒盖和盒体猝然裂开……

一脸惊恐的魏巍大张着嘴,被乱发遮掩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闪耀着绝望的光芒。她徒劳地扑过去,试图用手接住那已经开裂的木盒……

木盒在空中裂成几片,细腻的白色粉末泼洒出来,仿佛暗夜中舞动的幽灵,婆娑多姿……

魏巍整个身一体几乎横向飞出,右手竭力向前伸展着。然而,孙普的骨灰只是在空中摇曳了一下,就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那幽灵仿佛心有不甘,却只能挣扎着顷刻消散,在魏巍的指尖稍作停留,就飘向那无尽的黑暗中……

在魏巍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那面深达十几米的断崖。

方木的心脏仿佛被一一柄一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那种疼痛无法形容,难以言表。

这是一爱一么?

最美好。最残酷。最快乐。最痛苦。最自私。最大度。最期盼。最绝望。

罪行不可撤销。一爱一,同样不可撤销。

方木一跃而起。

时间恢复正常流速的时候,方木的一只手死死扳住那块巨石,另一只手抓着魏巍的手腕。

魏巍的半个身一子吊在断崖外面,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依旧失神地看着脚下的黑暗虚空。在那里,孙普的骨灰已经消散无踪,半点痕迹都看不到了。

十几分钟后,方木和魏巍回到墓碑间的甬路上。路过丛林的时候,方木找到那件黑色风衣,甩给了魏巍。

两个人都是伤痕累累。方木的头颈部创口无数,衣服上血迹斑斑,好在没有致命伤,还勉强撑得住。魏巍的情况很糟糕,不仅外形状若恶鬼,从她佝偻的身形和不断咳出的血丝来看,内脏显然已遭重创。

她变得安静了许多,始终背对着方木,半跪在孙普的墓碑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被熏黑的照片。良久,魏巍捧起积雪涂在照片上,用风衣的袖口慢慢地擦一拭着。

方木背靠在自己的墓碑上,默默地看着魏巍的动作。此刻雪停风住,墓区里再次恢复宁静。那些松柏树也不再张牙舞爪,似乎刚才那场殊死缠斗从未发生过。

孙普的照片很快被清理出来,魏巍身处布满血污的、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抚一摸一着那张凝固的脸。足足半小时后,她艰难地俯下一身一子,动手处理那些碎裂的大理石板。勉强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形状后,她长长地唿出一口气,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

方木看看她仍不时颤一抖的身躯以及捂在胸口上的右手,低声说道:“去医院?”

魏巍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没必要。”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那个瘤子是恶一性一的,即使当时的手术成功,我也活不长的。”

“你现在得活着。”方木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需要你指认一江一 亚。”

“那不可能。”魏巍干脆地拒绝,“你可以抓我回去,也可以用正当防卫的名义杀死我——就像你当初对孙普做过的那样。”

她顿了顿:“但是你别指望我会帮你抓一江一 亚——绝不可能。”

“为什么?”方木突然笑笑,“你一爱一他?”

“别问这种傻问题。我已经不知道那种感觉了。”魏巍也笑了,她扭头看看孙普的墓碑,“现在他走了,彻底消失了……”

魏巍转过身一子,看着方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也空荡荡一片了。没有一爱一,没有恨,什么都没有了。”

方木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感到内心一片平静。

是啊,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孙普的骨灰消散于狂风之中,粒粒微尘都落在山脚下的土地里。

所有的一爱一,缘起于他;所有的恨,也缘起于他。

但是谁又能肯定,等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那片土地上不会生长出丰美的草和鲜艳的花呢?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能放下?

方木转过身,面向依然一片翠绿的松柏山林,低声说道:“你走吧。”

魏巍十分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沉默的背影,似乎在确认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还是一个圈套。良久,她冲方木的背影微微颔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

直到衣服摩一擦的窸窣声消失在耳畔,方木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

他转过身,立刻感到浸透血液的衣领已经变干发硬,摩一擦到脖子上的创口,疼得钻心。方木一边拽开领口,一边蹭到自己的墓碑前,坐在墓座上发呆。

和孙普及魏巍的恩怨已然彻底了结。他还活着,魏巍也没有死。永远消失的只是那个早该消失的人。不管结局如何,魏巍和那些编码都不会再出现。曾以为不可撤销的,终将烟消云散。

与其纠缠,不如原谅。

方木突然很想一抽一一支烟。他摸一摸自己的衣袋,刚才的激斗中,烟盒早已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看看孙普墓旁那盒芙蓉王香烟,艰难地移步过去。刚弯下腰,就听到甬道尽头传来魏巍的声音。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夜色中,魏巍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模煳的轮廓,“你让我失去了最一爱一的人,一江一 亚为了我,也会这么做。”

她顿了一下:“希望你还来得及。”

说罢,魏巍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方木呆呆地看着那片暗影,几秒钟之后,突然发足向山下狂奔。

单调的等待音从未让人感到如此漫长。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方木几乎已经把油门踏板踩断,时速表上的指针正接近危险的数字,然而,他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这些了。

雪后的城郊公路上一片湿一滑。在路上小心翼翼的驾驶员们惊恐地看着这辆疯狂的吉普车,怀疑它在下一秒钟就会翻到路基下面,车毁人亡。然而,在不断的侧滑和摇摆中,这辆吉普车依旧飞也似的向市区狂奔。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您所唿叫的号码无人应答,请稍后再拨”,方木一边狠踩油门,一边拨通了杨学武的手机。

刚一接通,方木就大吼道:“快去找米楠,快!”

“什么?”杨学武先是迷惑,进而焦急,“米楠怎么了?”

“她有危险!”方木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快去!”

“我马上去!”杨学武二话不说,立刻挂断了电话。

从龙峰墓园开进市区只用了短短十几分钟,然而对于方木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此时已近晚上9点,市区内的车辆却依然很多。红灯,径直闯过。车辆拥堵,就在人行道上强行穿越。什么一交一 通规则,什么职业形象,方木统统都顾不上了。在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名字。

米楠!米楠!

电话突然响起。方木单手握住方向盘,几转过一个街角,几乎把路旁的垃圾桶撞飞,另一只手接通了电话。

“喂?”

“我找不到米楠。她的手机无人接听。”杨学武的声音同样焦急万分,“不过,手机一定一位 显示她就在她家那栋楼附近。”

“五分钟后到。”方木补充道,“叫救护车,还有,你带着槍。”

“知道了。”

四分半钟后,方木把车停在米楠家楼下,径直扑到楼下的对讲门前,狂按403室的门铃。

无人应答。

方木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又连按其他住户的门铃。很快,一个苍老的男声在对讲器中响起:“回来了?”

“开门!快点开门!”

“你是谁啊?”

“警察!”方木急不可待地吼道,“快开门!”

“嗯?你是哪儿的?”男声既慌乱又充满犹疑,“有什么事儿么?”

“一操一!”方木不再跟他废话,急速查看着对讲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外侧罩着不锈钢制网格。方木把手插一进网格间,右脚蹬在门上,随着一阵金属断裂的脆响,网格上的焊点被方木生生拉开!

方木丢下网格,挥拳捣碎玻璃窗,然后把胳膊探进去扭开门锁,立刻冲进了楼道里。

快步登上四楼,方木直扑到403室门前,连连拍打着房门。

“米楠,米楠!”

室内一片死寂,毫无声息。

方木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头上也是冷汗涔一涔。

她不在家,还是已经……

402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看到状若封魔的方木,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缩回头去。

方木来不及理会他,上下打量着403室的防盗门。厚重的铁门看上去牢固无比,光秃秃的门面上除了一个把手,再无可以下手的地方。

方木拽住把手,蹬住墙面,死命向后拉拽着。然而,无论他多么用力,防盗门除了发出难听的咯吱声之外,依旧毫发无损。

怎么办,怎么办?!

方木已经失去理智,一边徒劳地拉拽着房门,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米楠,米楠!”

正在此时,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杨学武就冲了上来。

只消一眼,杨学武就已经判明了情况。他一言不发地拽开方木,抬脚向门锁上猛踹,之后又去拉动把手,防盗门却仍然牢牢地镶嵌在门框上。

杨学武骂了一句,转身事宜方木退后,随即拔一出手槍,一首挡在额前,一首向门锁瞄准……

“你们在干什么?”

方木和杨学武同时转头。

站在楼梯上,披着一头湿一漉一漉的长发,挎着小小的塑料洗漱篮,手里举着咬了一半的冰激凌的女人——

正是米楠。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杨学武甚至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一脸不可思议。然而在方木的眼中,这个女人宛若从天而降,失而复得。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狂喜的么?

倒是米楠先反应过来,她看到一脸伤痕,浑身血迹斑斑的方木,立刻惊叫一声扑过来。

“我的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凉滑细腻的手指抚上方木的脸庞。方木怔怔地看着那双充满焦急与关切的眼睛,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学武尴尬地扭过头去,把手槍插回腰间,半是宽慰半是责怪地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不接电话?”

“我在楼下的浴池洗澡,手机锁在柜子里了。”米楠匆匆回答,又把头转向方木,“你快说啊,你怎么了?”

方木却依旧没有回过神来,一户仍然不能肯定面前的米楠安然无恙。他抓住米楠的手腕,如梦似幻般地喃喃说道:“你没事?”

“我好好的啊。”米楠有些莫名其妙,转头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杨学武。后者耸耸肩膀。

“我也不清楚,方木打电话给我,说你有危险。”正说着,杨学武的手机响了,他向米楠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抬手把手机举向耳边。

手机铃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得分外刺耳,方木的大脑也在这一瞬间运转起来。

米楠毫发无损。那么,魏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失去了最一爱一的人,一江一 亚为了我,也会这么做。”

方木突然瞪大了眼睛,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同时,巨大的恐惧感向全身笼罩下来。

不会,一定不会是她!

方木一把推开米楠,转身向楼下走去。刚迈出一步,就被杨学武拽住了。

“方木!”杨学武依旧把手机举在耳边,电话那头,喧闹的人声隐隐传来。杨学武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震惊与痛惜。

他不敢,也不愿说出那个可怕的消息,只能紧紧地抓住方木,盯着他的眼睛,机械地重复着。

“方木……”

一切已昭然若揭。

方木却似乎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呆呆地回望着杨学武,试图在后者的眼神里寻找任何一丝可能是戏谑的神情,嘴里兀自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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