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夺走
“LostinParadise”咖啡吧的店堂里一片漆黑,卷帘门和厚厚的绒布窗帘把一陽一光和嘈杂的人声尽数的挡在外面。与一墙之隔的热闹街道相比,这里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幽闭空间。
寂静。黑暗。有周而复始的绝望和期盼。
他趿着拖鞋,慢慢地在店堂里走来走去。视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昏暗光线,店堂里的一切从暗影中浮现出来,仿佛是从墨汁里挣扎而出的古怪事物,还带着撕扯不断的淋一漓液体。
他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心中仿佛这个店堂一般,空荡荡的,除了黑暗,只剩下一些毫无生机的物件。
女店员留下一封措辞简单地辞职信之后就离开了,连这个月的工资都没拿。也许,她真的发现了那个医生的头。不过这不要紧,那颗可恶的头颅已经被他烧掉头发,煮熟,撕脱所有的皮肤和肌肉,砸碎颅骨,扔进俪通河里了。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再没有一个可以发泄怒火的玩具了。
可是,他真的还有必要发泄么?
一切都是骗局。所谓的一爱一,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的幻觉而已。他只是一个供人驱使的棋子,即使在“城市之光”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保护神的今天!
他并不恨她,甚至连寻找她的欲一望都没有,更别说去追问那个可笑的问题。
你到底,有没有一爱一过我?
他失去了她,却得到了一个万众瞩目的名号——城市之光。
多么响亮的名号,炽一热,猛烈,带有强大的气场和不容否认的正义感。
她既然没有昏迷,就一定听过“城市之光”。
如果有一天可以再见,他会平静地面对她,感谢她曾经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了无比重要的角色。一切拜她所赐,但是他不后悔。她激发了他内心强大的一面,让他知道自己不仅可以在这个城市立足,更可以改变它。
也许她会怅然若失吧,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已经远远超越了她试图将其塑造成的那个人。
突然有人轻轻地敲打着卷帘门。他一怔,立刻从沉溺其中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会是谁呢?那个警察?
他第一次对杀人感到一丝悔意。她并不是植物人,也许那次摔倒,是她有意为之。诱使他杀死那个无辜的女孩,也是她的计划之一。
他来不及多想,顺手一操一起桌子上的一个铜质烛台,藏在身后,走到门旁打开了卷帘门。
厚实的玻璃门后,一个年轻的学生摸样的男孩,抱着几本书,好奇地打量着他身后的店堂。
“老板,今天营业么?”
他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营业”
为什么不呢?生活还要继续,那缕光还要继续照亮这个城市。
他打开店门,把客人让进来。迅速上楼洗漱完毕,穿着整齐后,给客人端上今天第一杯咖啡。报以亲切的微笑后,他看看东北角那张尘封已久的桌子,伸手拿起“预定”的桌牌扔在吧台上。
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主要是前来复一习一 期末考试的学生,不时有人起身去书架上查找参考书。咖啡和甜点的香气弥漫在店堂里,伴以翻一动书页的声音和几对情侣的窃窃私语,一派宁静祥和的气氛。
他坐在吧台后面,看看东北角的那张桌子,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子正面对一本厚厚的心理学著作冥思苦想。
他笑笑,转头打开网页,细细地浏览起来。
下一个被“城市之光”焚烧殆尽的,会是谁呢?
廖亚凡的遗体经检验完毕,排除了其他致死原因的可能。案发第五天后,遗体被火化完毕。邰伟曾想帮方木张罗一个葬礼,公安厅、市局和专案组的成员们也很支持。方木的反应却很冷淡。人都死了,生者再悲痛、再怀念,她又如何能感受得到呢?
方木只想得到廖亚凡的骨灰,却遭到赵大姐的激烈反对。火化当天,赵大姐几乎哭得晕死过去。滚一烫的骨灰盒刚一到手,她就死死地抱在怀里,不允许任何人再碰它。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赵大姐看着一脸乞求的方木,凶狠又坚决,“亚凡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我的孩子,永远是我的!”
你不曾一爱一过她,就让她和一爱一她的人在一起。
一爱一过,还是不曾一爱一过,这也是几天来一直纠缠方木的问题。他试图在记忆中搜寻任何一点可以减轻他的内疚的片段,然而,却只是徒劳。
他没有让廖亚凡体会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夫妻之一爱一的感觉,两个人最后一次对话,也是以方木的指责告终。
廖亚凡至死也没能得到方木的一爱一,哪怕是最起码的信任。
这种纠结让方木始终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他宛若一具行一尸一走肉似的,浑浑噩噩的在那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生活着。足不出户。每天除了在回忆中搜肠刮肚,就是睡觉。几乎不吃任何东西。每次从睡梦中醒来,他都有几分钟以为廖亚凡还在这间房子里——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或者在卧室里细细妆扮。甚至在他昏昏沉沉的去卫生间的时候,还要习惯一性一的敲门,等待那句不耐烦的女声:“有人!等会儿!”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直到他垂手站在门口,一点点清醒过来。
也许每次入睡,都是一次生死轮回的过程。睁开眼睛时,一切宛若初生。然后,生者要慢慢捡拾记忆的碎片,不情愿地拼接起来。深吸一口气,故作坚强地面对骤然灰暗下来的今天。
边平给方木放了长假,每天还要致电问候,然而,不管他怎么询问,方木的回答永远只是“嗯”、“啊”。然而这样简单地回应仍然让边平稍感安心。他非常了解这个家伙,只要他不去杀人,或者不被人杀死,就是万幸。
有着同样担心的不止边平一人,还有邰伟。下班后来看看方木,几乎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事情。尽管每次看到方木,他都是同一个样子——靠坐在沙发床 上发呆,或者在屋里里慢慢踱步,手里夹一着一根几乎燃尽的香烟。然而,邰伟仍然认为自己的探望十分必要:如果不是他带着食物过来,并且看着他吃下一些,方木会把自己饿死在屋子里。
今天傍晚,邰伟又如期而至。他敲了半天门,方木才来开门。把他让进屋里,方木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沙发旁坐下,脚步虚浮,整个人似乎轻飘飘的。
邰伟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馊味。他皱皱眉头,看到餐桌上还摆着他昨天带过来的水饺和拌牛肉。他瞧瞧方木,后者的装束和昨天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既没有换过衣服,也没吃过东西。
“我说,”邰伟沉吟了一下,慢慢开口说道,“你得出去走走。”
方木丝毫没有反应,依旧呆呆地目视前方,动也不动一下。
“你再这么下去,只有两种结果。”邰伟抓起方木的外套扔在他身上,“要么你把自己一逼一疯,要么你把我们都一逼一疯。”
这个“我们”,既有邰伟,也有米楠。
那天晚上之后,米楠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方木打过,却每天致电给邰伟,询问方木的情况。
她已经知道,如果不是方木误以为一江一 亚要对自己下手,廖亚凡也许不会死。
长久以来的猜想和纠结之后,米楠终于知道自己在这个男人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她来不及体味这种幸福和欢喜。因为,这个答案是用另一个女孩的生命换来的。
米楠没有向方木道歉,更没有责怪他。而是几乎偏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检验在医院杂物间里提取到的所有痕迹。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别辜负我们。”邰伟轻轻地说,“特别是米楠,她已经快发疯了。”
这个名字让方木的表情略有变化,脸色浮现出一交一 杂着悔恨和悲痛的神色。然而,几秒钟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坐在楼下的小饭店里,邰伟连点了几样肉菜。然后,在等待上菜的工夫,他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方木。
“DNA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那具无头一尸一体的确是那个医生。”邰伟低声说,“死者家属也确认了这一点。”
方木接过文件夹,抬头看看邰伟。
邰伟知道他的意思,无奈地摇了摇头:“有动机,但没证据。”
方木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光亮又黯淡下去,他没有打开文件夹,直接扔在了桌面上。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邰伟看到方木的样子,心下不忍,“老子后半辈子就是什么都不做了,也要帮你报这个仇。”
“没那么简单。”良久,方木摇摇头,“你不了解他。”
“我不用了解他。我只要撬开他的嘴就行。”邰伟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冷酷表情,“你别小看哥们的手段。”
方木直直的看着邰伟,冷不丁开口说道:“从我当警察的第一天开始,你就跟我说,我不适合做警察。”
方木突然提到这个,让邰伟感到非常惊讶。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木,半晌才答道:“对。”
“为什么?”方木紧接着一逼一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适合做警察?”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邰伟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觉得难以在法律之下解决问题,你就会采用自己的方式。”
“所以你担心我会去杀一江一 亚。”方木想了想,又问道,“所以你天天跟着我?”
“对!”邰伟有些恼火了,“孙普、金永裕、梁四海父子——还用我继续说么?”
方木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看着邰伟。
“我不想提这些。”邰伟挥手让端着盘子走过来的服务员退回去,“可是,你是我兄弟。你不会永远都那么幸运,我不能让你把自己搭进去……???”
“那你呢?”方木突然反问道,“对于警察来讲,刑讯一逼一供和杀人有区别么?”
邰伟一时语塞。的确,无论是刑讯一逼一供还是杀人,都是严重违背警察职业一操一守的行为。
“可是……??”邰伟有些不服气,急切地辩解道,“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这就是一回事。”方木平静地说道,“我非常感谢你,我同样也不能把你搭进去。”
他突然一把抓住邰伟的手,力气之大,几乎把邰伟拽个趔趄。
“不管你认不认可,我现在都是警察。你记住——”
方木盯着邰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即使我死了,我也是警察!”
是的,我叫方木,我是警察。
这是他的选择,却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警察使命感。这个职业的天然属一性一就决定了他必然要穿梭于光明和黑暗两际,游走于法律边缘。完全恪守规则,做不了好警察。听起来虽然很荒唐,却是每一个警察心知肚明的事实。
方木之所以会选择以警察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是因为一江一 亚。
大柳庄爆炸案已经案发近一个月。任川这个名字早已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而“城市之光”的热度却丝毫没有降低。他已经彻底激发起这个城市的暴戾之气。在街头巷尾的津津乐道声中,杀戮,似乎成为实现正义和公平的唯一手段。
做了坏事,就要去死!
这个城市中的人正在陷入前所未有的狂一热与满足感中。是的,这里有一道光,有一个神,有一把随时挥向作恶者的头颅的镰刀。他是正义的,强大的,同时又是神秘的。每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生怕自己成为“城市之光”的下一个目标。
每个人又都变得肆无忌惮,似乎要把平日里对这个社会积攒下来的怨气统统发泄一出来。怕什么?有“城市之光”!他是我们的,是每一个人的。
你还敢像以前那样欺辱我么?
人人都在睁大眼睛搜索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丝“罪恶”,就像老鼠一样,只喜欢那些一陰一暗潮一湿、肮脏污秽的角落。一旦自认为有所发现,就迫不及待地大肆宣扬。网络、报纸、电视台的电话热线——传播的范围越大越好。
C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各种所谓丑恶宛如粘在箱底的腐臭秽一物,被统统翻了上来。
恶被无限放大,善被粉碎成残渣。
每个人都期待着,期待那拒载的出租车司机、兜售不安全食品的小贩、恶语相向的公务员、满口谎言的保险业务员……?全都死在“城市之光”的屠刀下。而他们自己,则希望成为那一柄一屠刀上的一段利刃。
在方木看来,一江一 亚杀死的,不仅仅是魏明军和姜维利他们,而是这个城市的善良和希望。他让这个城市中的人所有人,都蜕变成只有仇恨的野兽。
以暴制暴?不,不行。
只有天知道方木有多想杀死一江一 亚!但是,那只是用一种恶行取代另一种恶行。一只野兽消灭掉另一只野兽。就好像狮子吃掉鬣狗。
这丝毫改变不了已然变成丛林的城市。
要想让这个城市的人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恢复这里的祥和与安静,只有另一道光。
方木低头看看手里的警官证,警徽镶嵌其上,熠熠生辉。
我叫方木。我是一个警察。32岁。我也许能活到60岁、70岁,或者更长。不管我能活多久,在我的余生中只有一件事情可做。
以警察的名义,熄灭那缕强光。
第二天一早,杨学武打电话过来,先是小心翼翼地问了问方木的恢复情况,然后通知他来局里开会。
8点55分,方木驱车抵达。一进办公大楼正厅,就看到米楠坐在墙边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地朝门口张望着。
看到方木进来,米楠紧张地站起来,似乎不知道该迎上来,还是留在原地。
四目相接,方木的心中又是一痛。他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勉强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给了米楠些许勇气,她走过来,不住地在方木脸上打量着。
“你还好么?”
“嗯。”方木简短地回答,自顾自地走到电梯旁,伸手按键。
米楠有些尴尬,看看他,只能静静地陪着他等电梯。
电梯落到一楼,方木跨进轿厢,米楠也跟着走进来。方木按下4后,就抬头看着液晶显示屏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并没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一楼到四楼,不过区区几秒钟的时间。对这对沉默的男一女来讲,却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随着“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停在了四楼。方木不等电梯门开启就按下了开门键,刚要出去,就感到衣袖被米楠拽住了。
方木转过身,看到米楠已是双眼含泪。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我也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泪水从米楠的眼中刷地一下流下来,“我只想告诉你,我非常非常难过……?”
方木想对她笑笑,脸上却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轻轻地把米楠的手拽开,转身走了出去。
分局长早早的等候在会议室里,看方木进来,主动甩了一根烟过;来,又亲自帮他点燃。
“应该让你多休息几天的。”分局长略带歉意地说道,“不过,事关你未婚妻,所以我觉得还是你在场比较好。”
专案组成员陆续走进会议室,不管相熟与否,都要上来和方木聊几句,其中不乏开导劝慰之词。方木应付了几个人,很快就不想再开口。他理解大家的善意,但不想以一副被害人的面目示人,更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其他人。
全体人员到齐后,分局长宣布开会。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汇总、分析前段时间获取的线索和情报,以及对廖亚凡被害一案进行案情通报。
整体思路是: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搜集一切可能的线索,获取一切可能的证据,绝对不要放过“城市之光”。
如果说之前的被害人多是所谓的“恶人”,而让警方有所懈怠的话,这一次,死者是警察的家属,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专案组已派遣警力前往一江一 亚位于罗洋老村的住宅进行搜查,获取一尸一骨一具及物证若干。各部门正对一尸一骨及物证展开检验和鉴定,同时,已做好准备向最高人民检察院提出申请,对已过追诉时效的本案展开调查。
对魏巍的通缉令已经发出,正在全省范围内全力展开抓捕。经查,魏巍在2004年至2007年期间就读于J大,攻读博士研究生。在这三年中,魏巍多次前往J市公安局调研,怀疑她趁此机会盗取了孙普一案的全部案卷资料。根据现有情况,成功指控魏巍对一江一 亚教唆杀人的可能一性一极小,但警方的目的并不在此,而是希望魏巍对一江一 亚作出指认,因为她是“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的唯一目击证人。
至于廖亚凡在市人民医院被害一案,则毫无线索和进展。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凶手就是一江一 亚,却因没有相关证据,无法进一步展开侦查活动。
铁东公安分局已将无头男一尸一案移一交一 给专案组。警方高度怀疑一江一 亚即无头男一尸一案的始作俑者,拟将本案于廖亚凡被害案及“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并案处理。
看似紧锣密鼓,按部就班,但警方步步紧一逼一的侦查活动也许只能走到这里。最关键的问题,没有证据。即使最高人民检察院批准罗洋老村杀人案重启侦查,仅靠证人跨越二十几年的回忆和证词,锁定一江一 亚的可能一性一依旧微乎其微。证明狗蛋就是一江一 亚,并不能说明下手杀死其父的就是他。就算罗洋老村发现硝铵炸药与大柳村爆炸案的炸药做同一认定,仍然存在证据不足的困境。
留给警方的选择只有一个:严防死守,对一江一 亚进行全方位的监视。一来可以预防他再次动手杀人;二来,如果一江一 亚固执地再次作案,就相当于给警方提一供了寻找破绽的机会。
只是,一江一 亚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早已心知肚明,短期内他还会作案么?如果“城市之光”决定从此销声匿迹,警方的严密监视又能持续多久?再者,即使他敢于再次作案,从他日渐纯一熟的犯罪技术和更加强大的心理素质来看,他留下破绽的几率又有多大?
这种选择纯属无奈。
会上,不是有人偷偷瞄向方木,因为从现有情况来看,为廖亚凡报仇雪恨的可能一性一很小。然而,方木始终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既然后半生的目标只有一个人,一件事,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算不算人生目标明确,或者说,有了明确的人生方向?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但是如果发生在最好的朋友身上,这就叫固执!
但是,如果不是这么固执,他就不是方木了。
邰伟握着方向盘,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的红灯。
在前一天的对话中,邰伟已经大致猜测出方木的想法。以他对方木的了解,劝服他,根本不可能。唯一能让邰伟感到安慰的是,这一次,方木似乎不会采取过激的手段。然而,这样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就要在仇恨中度过自己的余生么?
邰伟觉得可惜,却不是为了方木觉察范围的天赋,仅仅是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他很想为方木做点什么,但不知从何入手。
正在一胡一 思乱想,邰伟突然听到一声尖一叫,紧接着,一个女人恐惧的唿喊声就传进耳朵里。
“你干吗啊……快来人啊,抢包一皮一皮了……??”
邰伟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从一辆现轿车里探出头来,指着前方大叫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邰伟看到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一精一致的女包一皮一皮,正在车流间灵巧地穿梭着,向不远处的路口跑去。
邰伟骂了一声,抬手发动了汽车。此时,恰巧绿灯亮起,排队的机动车纷纷起步。邰伟看准距离,打算加速变换到左边的车道上,刚踩下油门右前方的一辆宝马车连转向灯都不打,突然行驶到左边的车道上,试图提前穿过路口。邰伟正观望抢包一皮一皮者的逃跑方向,来不及刹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宝马车的侧后方。
几乎同时,后面又传来一阵急刹车的刺耳摩一擦声,又是“咚”的一声,另一辆丰田吉普车撞到邰伟的车上。
邰伟火了,降下车窗,对宝马车吼道:“前面的车,让开!”
宝马车主拉开车门走了下来,是一个留着平头,穿着貂皮短上衣的胖子。他先是查看了一下两车相撞的位置,发现宝马车的左后门已经凹陷下去。他顿时火了,扭头对邰伟骂道:“一操一你一妈一的,你瞎啊?”
“你快让开,我是警察。”邰伟顾不上和他啰嗦,掏出警官证冲他晃了一下,“我在执行任务……”
“警察了不起啊?”胖子猛地拽开邰伟的车门,伸手去拉他,“你说怎么办吧?我那是一百多万的车!”
邰伟推开他,抬头看看抢包一皮一皮者的逃跑方向,后者已经穿过路口,正沿着人行道一路狂奔。邰伟跳下车,打算徒步追赶,刚一迈步,衣领就被胖子拽住,只听“刺啦”一声,皮夹克的领口处裂开一道口子。
“你他一妈一还想跑啊?”胖子依旧不依不饶,“少废话,先赔老子的车!”
“那边有抢包一皮一皮的你没看到么?”邰伟又急又气,“我把车放在这儿,回来再处理!”
“那我不管!”胖子依旧死死的拽住邰伟,“你撞了我的车,就得先赔我!”
路边的几辆车纷纷停下来看热闹,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邰伟边和他撕扯,边向抢包一皮一皮者那边张望着,眼看着他跳上路边一辆摩托车后座,一溜烟开走了。
邰伟彻底火了,一把打掉胖子的手,当胸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胖子被推了个趔趄,短暂的惊愕后,立刻扯开嗓子喊道:“警察打人啦!”嘴里喊着,人却扑上来,噼头盖脸地向邰伟打着。
邰伟连连抵挡,头部和上身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心中顿时涌上一股狠劲儿。他瞅准机会抓住胖子的手臂和领口,扭身提胯,一个大背摔把胖子放倒在地上。
胖子几乎被摔得背过气,干脆躺在地上耍赖,一边一胡一 乱踢腾着,一边大喊道:“警察打人啦,欺负老百姓啦,撞车还打人啊……”
邰伟喘着粗气,恨恨的指着胖子说道:“你他一妈一给我闭嘴……”
话音未落,眼前却闪过几道光,还伴随着咔嚓的快门声。邰伟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人正拿着手机拍照,其中一个年轻人,正用手机对着他,显然是在录像。
“别拍了,有什么好拍的!”邰伟更火了,“把手机收起来!”
年轻人很不服气,回嘴道:“警察就能随便打人啊?”
“他在妨碍公务!”邰伟上前抢他的手机,“你先搞清楚情况再说!”
年轻人的表现比胖子还夸张,一边躲避,一边杀猪似地喊道:“快来人啊,警察打人啦,警察抢东西了……”
人群一騷一动起来,躲闪者有之,推搡邰伟者有之,指责声更是不绝于耳。
“太不像话了!”
“谁给你欺负老百姓的权利?!”
“撞车还打人,给你惯的臭毛病!”
“怕什么?咱们是纳税人,你们都是我们养的懂不懂……”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方木直直的看着电脑显示屏,视频画面中,邰伟手指镜头,被撕掉一般的皮夹克领子搭在肩膀上,表情凶狠,睚眦俱裂。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翻看着视频下面的评论页面。这个名为《撞车又打人:C市某公安分局长当街逞凶》的视频在这家国内知名的视频网站上非常火爆,观看者已高达十几万人,是最近几天来的热门视频之一。方木一页页的翻看着评论,只看了两页,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还等什么啊?‘城市之光’出手吧,这种败类警察死一个少一个!”
方木继续向后翻找,唿吁“城市之光”干掉邰伟的人越来越多。静坐了片刻,他点燃一根烟,默默地吸完,然后起身拿起水杯,走到墙角的饮水机前接热水。
绿色的茶叶在被子里旋转着,一点点舒展开来,仿佛随风摇曳的花朵。
突然,方木举起水杯狠狠地向墙壁砸去,哗啦一声脆响后,水杯变成一堆玻璃碎片,墙壁上出现一大片水渍,那些来不及泡开的茶叶在墙上停留片刻,不甘心地片片跌落。
方木没想到做决定的时刻这么快就到来,更没想到居然是他。
经过数次成功犯罪的历练后,“城市之光”的犯罪能力和心理素质已经远远超过一般的刑事罪犯。特别是大柳村爆炸案,他选择了任川法官作为加害目标,并采用现场直播的方式公开自己的犯罪过程。“城市之光”试图用犯罪引发轰动效应的强烈愿望已经非常明显。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普通的“恶行”在他眼里已经不入流,更提不起加以“惩罚”的兴趣。如果他打算再次下手,目标肯定是具有特殊身份,能充分满足他的挑战欲一望,且能展现自身强大犯罪能力的人。
比如一个警察。
方木静静地坐着,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目光始终落在那片渐渐干涸的水渍上,直到那里恢复墙壁的本来面目。
他摁熄最后一根烟,披上外套,刚一迈步,就踩到了一片干透的茶叶。轻微的咔嚓声从脚底传出。抬起脚,那片翠绿的叶子已经彻底粉碎。
方木突然笑了笑。
一个小时后,分局长坐在办公桌旁,怔怔地看着方木。
“你再说一遍?”
“我需要一支槍。”方木面色平静,吐字清晰。
“为什么?”分局长上下打量着方木,目光充满疑惑,“你小子不会想干傻事吧?”
“不会的。如果我想杀一江一 亚,不用槍也能做到。”方木轻轻地摇头,“我让一江一 亚失去了最一爱一的女人,保不准他会报复我——所以,我需要一支槍防身。”
“哦。”分局长的表情放松下来,“如果真的出了事,我希望你第一时间通知我们,不要贸然行动。”
“嗯,放心吧。”
“用不用派几个人保护你?”
“不用了。”方木笑笑,“我也只是猜疑,他未必真敢对我下手。”
分局长点了点头,拿起笔写了一个条子,递给方木。
槍库里,管理员把那张条子反复核对了几遍,抬头问方木:“要什么?五四、七七,还是九二?”
“九二式。”方木又补充了一句,“转轮那种。”
手槍装在针织布槍套里,还有两盒子弹。方木仔细清点完毕,做了登记后,谢过管理员,把槍和子弹小心翼翼地装进挎包一皮一皮里。刚一转身,就看到杨学武站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身上鼓鼓囊囊的挎包一皮一皮。
方木冲他微微颔首,绕过他前行。杨学武却一把拽住他,轻声问道:“要不要帮忙?”
方木摇摇头:“不用,多谢。”
杨学武却没有放手的意思,依旧看着方木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事么?”
“哦,没有……?不,有事。”杨学武咽了一口唾沫,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个很不合适,但是——你跟米楠在一起吧。”
方木的眉毛跳了一下,随即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那天,你那么着急叫我去救米楠,我就知道,你非常一爱一她。”杨学武言辞恳切,表情却很复杂,似乎这些话让他很痛苦,“亚凡是个好姑娘,可是,她已经不在了。你和米楠彼此相爱,没有理由不在一起。她……因为亚凡的事情……她很难过。如果你可以……?她会好受许多……”
“别说了。”方木飞快地打断他的话,“米楠想要的,我现在给不了,将来也给不了。”
随即,他拉开杨学武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道:“但是你能给她,只要你耐心些,你和她,都会得到幸福。”
杨学武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木,似乎对他的话难以置信。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说的……是心里话?”
方木没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绕过他,向电梯走去。
直到他消失在缓缓闭合的电梯门后,杨学武依旧怔怔地看着方木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有震惊,有喜悦,更有深深的疑惑。
突然,旁边的茶水间悄然开启,米楠慢慢地走了出来。她死死地握着手里的杯子,滚一烫的开水随着她的剧烈颤一抖泼洒出来,流到手上立刻留下红红的印记。米楠仿佛感觉不到似的,只是盯着电梯,以及液晶显示屏上不断变小的数字。
第二天清晨。
方木早早地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后,他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在每一个角落里,他都要停下来,四处环视,似乎想把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牢牢记住。
随即,他拿出钱包一皮一皮,清点了一下现金之后,把工资卡放在餐桌上。然后,他坐下,从包一皮一皮里拿出手槍和子弹,摆在桌面上。
手槍经过非常细心的保养,散发着钢铁和槍油以及硝烟的混合味道。方木拿起槍反复端详着,看槍身在清晨的一陽一光下发出幽蓝的光芒。
“拜托你了。”方木喃喃的说道。然后,他打开弹仓,反复查看着,感觉满意后,他拆开一盒子弹,把子弹逐颗压进弹仓。把弹仓推回槍身,他拿起槍,掂掂分量,又把槍套穿在腰间,把手槍插一进去,扣好搭扣。
做完这一切,方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拿起手机。
星巴克咖啡厅里。邰伟丢下一本杂志,不耐烦的看着手表。
方木约见他,邰伟并不感到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会约在这个地方。四周都是谈情说一爱一的情侣和拿着笔记本电脑独自上网的年轻人。有什么事不能在局里说么?
有几个人不住地往这边看来,似乎认出他就是那个“当街逞凶”的公安分局长。邰伟暗骂一声,重新拿起杂志挡住脸。
一妈一的,老子现在是新闻人物了。邰伟悻悻的想到。
估计这就是方木约见他的原因。看到那个在网络上疯狂流传的视频后,邰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愤怒和委屈,第二个反应就是:机会来了。
对于自己可能成为“城市之光”的目标这件事,邰伟并不感到害怕,相反,还有些兴奋。他并不像那些羸弱的被害人,而是一个训练有素、作战经验丰富的刑警。如果“城市之光”敢对他下手,他有相当的把握制一服 对方,将其绳之以法。
破案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帮最好的朋友报仇雪恨。
正想着,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发出一声轻响,是一条短信。邰伟拿起来,查看之后,脸上却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是,方木走进了咖啡厅。邰伟很快就看到了他,冲他挥挥手。方木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立刻过来,而是抬起头四下扫视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后,方木慢慢地走到邰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邰伟的表情略显惊讶,他朝身边的座位指指,示意方木坐下。
“找我什么事?”
方木既不回答,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邰伟哭笑不得,更觉得莫名其妙:“你小子这是干吗啊,跟我演哑剧呢?”
方木还是不说话,眼神却变得越发复杂。
邰伟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也皱了起来。对视了足足半分钟后,邰伟的表情突然一松,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几乎是同时,方木拔一出手槍,扳下击锤,对准邰伟扣动了扳机。
“砰!”
槍声让咖啡厅里瞬间安静,紧接着,尖一叫一声四起。
邰伟以手捂胸,仿佛被重锤击中一般,仰面跌倒下去。咖啡桌也随之翻到,一杯咖啡落在地上,瞬间就绽开一朵褐色的花朵。
方木把槍扔在邰伟身上,转身,抬头望向墙角。那里,是一架小小的视频监控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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