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章
淡梅卧于榻上辗转难眠,直至擦了四更天,这才倦极睡了过去,也不知多久,耳边似是灌进了熟悉的窗外啾啾鸟鸣之一声 ,微微撑开了眼皮,觉着帐子里微微透进了些光,晓得天色已是泛青微白,起身却又嫌太早,打了个呵欠,待要翻个身再睡片刻,突觉床 榻边乌彤彤地似是有个黑影,一个激灵猛地睁了眼,眨了几下,这才看清床 棂边竟是靠坐着徐进嵘。也不知他几时又回来的、这般坐了多久,借了微明的天光,只看见他脸颊下巴之上一夜 之间冒出些许一胡一 茬,脸色有些晦暗,那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在看,瞧着似是泛出了些红丝。
淡梅下意识地便支起了胳膊,待要坐起身来,他却已是呼一下地站了起来,瓮声道:“我从前认识个京中的老太医,因了年老请辞数次,去岁方才被恩准回乡养老,医道极是一精一妙,如今就在城中。你给他瞧了,若真当是有些不妥,好生吃药便是。似昨夜的那些话,往后在我面前都不必再说。”说完便掀了帐子,径自离去了。
淡梅见他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了,自己方才那睡意早被赶跑了,坐了起来往腰后塞了个枕,抱膝沉思了片刻,忍不住微微摇头苦笑了下。
这徐进嵘果然就是个自己要怎样便怎样的一性一子。听他方才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昨夜自己跟他说的那许多,竟都是白费唇一舌了,往后还不许自己再说。
只他若是个针尖,自己那真实的一性一子大约便也是麦芒了,与他相去其实并不远。本来若是一直这般粉饰太平,顺顺当当,自己也就这般过下去了。如今既然已在他面前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讲了出来,也没指望他能如何,打定的主意便也自然不会再改了。那药再苦臭难吃,自己也忍着吃个一年先便是。
徐进嵘一早出去后,待晌午回来了,果然便带了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一道。晓得他已是七十古稀,淡梅见喜庆几个又在忙着抬遮挡的绸架子,给拦住了,笑道:“老太医做我祖父都够了,还遮挡什么,没得这般麻烦。“
喜庆听她这般说,便拿眼去瞧边上坐着的徐进嵘,见他虽是有些一陰一着脸,只那脸自早上见到起便是这般了,此时既未吭声,想必也是准了的,这才引了老太医入内,自己与妙夏诸人都是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夫妻二人与那老太医。
老太医虽上了年纪,却是鹤发童颜,瞧着精神极是矍铄,待仔细望闻问切之后,又询了淡梅成婚时日,沉吟了半晌,道:“我观小夫人的脉络,倒也无大问题。只是体质素虚,一陰一血不足,故而化源衰少,胞脉失养。慢慢吃药调理,应当无甚大碍。只是切记平日须得欢心笑颜,勿要情志不畅。若是肝气郁结,则疏泄失常,血气愈发不和,想要摄一精一成孕只怕就更难了。”
徐进嵘听得老太医这般说,那脸色瞧着便好了许多,起身谢了,道:“尽管开了方子来,再金贵也无碍。”
老太医一边坐到了预先备好的椅上抬笔龙飞凤舞地开方子,一边笑着摇头道:“老夫听闻百姓近日俱在传颂徐大人之美名,言大人刚到任上便打掉了盘踞本地多年的水匪老窝,擒了水匪头子,大快人心,实在令老夫钦佩。只方才这话却说的有些不当。养生之道,一在进药适合,并非金贵的便必定是好的;二便是须得时刻保有舒畅情志。非老夫倚老卖老,大人瞧我这般年岁了,一精一气却不比那半百之人要差多少。靠的便是个万事想得开,退一步开阔天空。”
淡梅见徐进嵘被那老太医这般教训,虽神色有些尴尬,却是立着一声不吭,何尝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略感好笑,急忙侧头过去,怕被瞧出异状。那徐进嵘一双眼却是一直落在她身上,哪有看不出的,见她有些嘲笑自己的模样,奇怪竟也并无恼意,心里反倒是略微有些毛毛作痒般的异样。
老太医大约上了年纪,话便有些多起来,话头既被引开了,便又续道:“说起舒畅情志,老夫倒是颇为佩服一人,便是那京中的景王一爷 。他那腿因了先天不足,自小带疾,每逢这般春日便酸胀异常,发作起来便似有千虫万蚁在筋骨中咬噬,极是难熬。皇上与他自小一道长大,感情深厚,颇为怜恤,从前每年这时都是命老夫给他诊治的,只叹老夫无用,只能暂缓他的病痛,却是根治不了。他虽沉疴如此,每逢我用金针给他暂缓痛楚之时,却观他仍是谈笑风生,毫无自怜之状,极是令老夫敬佩……”
这老太医竟会突然这般提到了景王,淡梅有些吃惊。恍惚间便想起了去岁在槿园板桥头偶遇到的那个有着一温一 玉般笑容的少年,不想他竟年年要遭受如此病痛折磨,一时默然。
徐进嵘自那老太医提到景王之名时,眉头便略微有些皱了起来,待见到淡梅眼里似是流一出了些微微悯惜之色,心中便愈发闷了起来,见老太医已是收了笔,叮嘱了每日早晚饭后按时服用,急忙便过去亲自搀扶了起来送他出去。
这一日那徐进嵘便也未再回了,直到晚间淡梅洗漱完毕了,这才见他上楼进屋。
淡梅见他昨夜那般怒气冲冲而去,心道至少有几日应是不会来此过夜了,不想却又来了,且除了未似往常那般会搂住自己亲下头脸什么的,举止便和平日一样,神色也是如常,哪里还瞧得出昨夜的半分迹象,一时倒是有些摸不清他的心思,便也撇到了一边去不再揣测,只是径自上了榻,想了下道:“我方才已是吃过药了。”
她说话之时,那徐进嵘正坐在外面椅上,手上握了册书。听她这般跟自己言语,语调平平地便似是在一交一 差,心中又是掠过了丝不快,只一闪便过去了,当下抛了手上的书,跟着上了榻,这才看着淡梅道:“药想必很难吃吧?”
淡梅嘴角略微一抽一了下,心道你自己去吃吃看,不就晓得了。
她心中还在这般作想,不想他已是叹了口气,续道:“委屈你了……”
淡梅抬头望去,见他眉心不自觉地微微拧出了个川字,面上竟也似是带了几分疲倦之色,心中一动,便生出了伸手出去帮他抚平的冲动,突地一下又想起昨夜他最后丢下的那一话,实在是有些意气难平,刚刚起的那丝怜悯之意便也没了,只淡淡道:“还好。且这也不算什么委屈,只怪我自个没用。”
徐进嵘听她这般应对,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只也未多说什么,道:“早些歇了吧。”说着便探身吹了灯火。
这一夜 两人虽是如常共枕同衾,那徐进嵘却是破天荒地未摸她一根指头,只是反侧了良久,待窗子外那一抹月白之光投到了地上插了几卷画轴的那个松竹梅纹瓶上,淡梅听他呼吸声渐渐平稳,终似是睡了过去。
***
第二日便是那钦差到来的日子,徐进嵘昨日派人到了前站打听消息,晓得会如期而至,且走的是陆路,早早便率了州府里大小一干文武官员到了城外迎接。
州府里官员自见到这新到的知州大人雷厉风行,最后竟是一锅端了乌琅水寨,如今朝廷派了钦差过来,一时都是又羡又悔,羡的是钦差必定是代皇帝前来嘉奖施恩,悔的是自己当初没有眼色,并无出力。等待的功夫,几人偷眼望去,见徐知州端坐于马上,眼睛望着前方,神情略显凝重,并无丝毫喜色可言,一下又有些不解起来,不晓得他心里作何心思。
晌午未到,远远便听到前方路上传来了一阵马蹄之一声 ,举目望去,见十几个着了侍卫服色的人簇拥了当先的一匹高头大马,飞快地朝着城门而来,想来应是钦差果真到了,精神一振,急忙各自按了序列站好。
徐进嵘微微眯了下眼,待对面之人到得近了些,马势缓了下来,这才下马迎了上去。
“王一爷 不辞千里到此,一路辛苦。下官有失远迎,还望王一爷 恕罪。”
因了他是钦差,见面便如见了天子,故而待对面一行的马停了下来,徐进嵘便与身后众官一道跪迎,口中这般说道。
景王叫身边之人下马扶起了徐进嵘,这才爽朗笑道:“前次与徐大人别于京城,不想今日便又逢于淮楚了。徐大人刚到地方,便为一方百姓造福不小,小王人虽在京中,心却是向往之。虽是残病之躯,侥幸能代皇上传达嘉奖之命,乃是小王之幸,何来恕罪之说?”
州府里一干官员,起头见到此番这钦差竟是个如此翩翩少年郎,虽只着了一身月白常服,却是贵气一逼一人,不晓得是什么来头,心中本就在猜疑。待听到徐知州口中竟称他为王一爷 ,且看样子,两人从前倒是相识,更是惊讶,最后听他自称残病之躯,瞧着却都是好的,也不顾失礼了,眼睛俱都直勾勾地盯着不放。
徐进嵘微微一笑,也不多说,让过了景王一行,自己这才上马跟了过去,一路到了州府前衙,两边百姓俱是围观,一交一 头接耳不停,待到了淮楚州府衙前,大门早是洞一开,官员们见这少年钦差下了马,从边上侍卫手中接过一根紫柱杖,自己拄拐慢慢入内,瞧着腿脚似是有些不便,这才明白方才所指之意。又见他虽是柱拐而行,背影却是挺得笔直,气度丝毫不逊身边随行的那徐知州徐大人,一时都是敬佩不已,哪里还敢有半分小瞧了去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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