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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城殇(一)

第二十一章 城殇(一)

黎明前夕,一队从城墙上坐吊篮下来,去烧粮草的西京军,刚被歼灭。

打了胜仗的士兵们一边把死一尸一一具一具地抬到挖好的坑边扔下去,一边放肆地说着笑话,开着彼此的下流玩笑,为充满死亡的生活增添几分有限的乐趣。

阿恪一身黑甲,勒马立在西京城下,看着晨光中沉默的西京城感慨万千。只要地下的通道挖得顺利,最多再过七天,他就有把握以最小的损失拿下西京城。

他从不曾想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西京城,也不曾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也不知道,西京城里的诸人,欧家、夏家现在怎么样?还有那个倔强的,曾经约他去私奔的少女,有没有嫁进孙家?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还记得他?

为了找到那个从不曾谋面的父亲,他投的是西边的守军,刚进去没多久,就遇上了内乱。也许天可怜见,让他数次死里逃生,也许是体内天生好斗好战的血脉,让他在刀光剑影中很快脱颖而出,时势造英雄,他年纪轻轻,就做上了管辖五千人的副将,并得到将军和大帅的重用。

扬眉吐气倒是扬眉吐气了,只是,心里始终觉得缺了一角。本来他是想让欧家瞧不起他的那些人看看,他并不差,并不只是耻辱,他也能给欧家带来光荣。可是临到此刻,他才发现,无论做什么,始终都无法摆脱自己是私生子的一陰一影。

他甚至在想,欧家人再看见他,肯定也不会因为他做了副将而对他改变一态 度,青眼有加。一定还是那般冷淡地对待他,如果是那样,他做这些有没有意义呢?他有些迷茫。

一阵寒风夹杂着雪米子打在他一裸一露在外的皮肤上,犹如刀割一般,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铁血军旅生活,已经让他年轻的身一体变得如同路边的石头一样冷硬麻木。

亲兵乌尔跑过来:“舒副将,刘将军让您马上去他的大帐。”

阿恪回头看向乌尔,乌尔年龄不大,却长得人高马大,也是汉人与一胡一 人通婚产下的混血儿,可能是从小吃牛羊肉,长期经受塞外风沙的缘故,看上去硬是和他差不多年龄。

汗一胡一 混血儿,既不被汉人接受,也不被一胡一 人所喜欢。所以他投军以后,乌尔毫不犹豫地靠向了他,只是因为二人身上相似的东西太多。所不同的是,乌尔好歹知道爹一娘一是谁,他却只知道一娘一的名字,不知道爹是谁,他是一个耻辱。所以他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姓,舒,是要让自己舒心点么?他也不知道。

阿恪伸手抹了一把一胡一 子茬上的冰霜,勒转马头,一夹马腹,马儿向着大本营狂奔而去。

“什么?招降?”阿恪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地道最多再有七天就挖通了!不,您再给我五天!我们在这里苦守这么久,损失了这么多兄弟,难道就是为了让那小子做作一番之后,再保住他的荣华富贵?我不干!”

高座之上的人梦的一拍桌案:“放肆!找你来是因为你熟悉西京城,让你准备劝降事宜的,不是和你商量该不该招降的!这个问题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这得看整个战场的形势,上面有上面的考虑,就是大帅,也得看皇上怎么说!”

阿恪低着头不吭气,刘将军显而易见是深知他的脾气的,对着他挥挥手:“下去!想通了再来!我只等你半刻钟,如果你不想去,想立这个功的人多的是!”又叹了一口气:“可惜呀,大军最多不过三日就要开拔,白白地守了这么久,熬了这么久,却功亏一篑!”

大军要开拔?难道是其他地方的战局容不得这里再拖下去了?若是不招降,只怕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思前想后,阿恪忍住了心头的火气:“那要我做什么?”

“这就对了嘛!要能软也能硬,才能做大事!”刘将军笑眯眯地夸了他几句:“你过来,我同你说……”

两天后,西京城沉重的大门发出暗哑的声音,缓缓打开,赵明韬寡白了脸,穿着一身重甲,在西京将士的簇拥下,缓缓走出,走到离城门约十丈远的地方,就再也不肯踏前一步。

阿恪跟在大帅和诸将军的身后,沉默地打量着赵明韬,得益于万佛寺的记忆,他知道这不是个好人,是个胆大妄为的恶人。只是没想到,赵明韬此刻胆子会这么小,已经苦撑了几个月,居然就败在这一两天。只要再撑两天,他们就要撤走,赵明韬就会熬出头。

阿恪打仗算是一把好手,但对于人心的猜测,却永远都不太懂,他不明白上面是怎么猜到赵明韬一定会接受招降,还事先就把封赏准备好了的?

这个时候,赵明韬已经跪下去听封,封成王,赏黄金千两,择容氏女为正妃,送亲队伍已在路上,不日成婚。

作为条件之一,婚后由他不随大部队征伐,这里仍由他和新帝派出的人共同监督。

赵明韬没有任何表情,恭恭敬敬地接过新帝颁的圣旨,迎接众人入城。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此刻熬出头,过些日子,伪帝败了,估计他会更惨,识时务者为俊杰,能伸能屈才对,不如先降再伺机而动。

容氏女,新帝一宠一 妃之胞妹,原西疆守军大帅,现兵马大元帅之庶女,自小不一爱一红装一爱一武装,乃是出了名的巾帼英雄,手下有一只几百人的娘子军,剽悍泼辣,男子也得让几分。这样一个女子带着一只剽悍的娘子军来嫁给赵明韬,虽说是政治联姻,互为彼此的保障,又何尝不是来折腾赵明韬的?

阿恪换了便装走在西京城泥泞的大街上,看着凋敞的街道,感慨万千。不知不觉,他就到了欧家的大门前,大门上贴着两方白纸,挂着一盏旧得发黄的白灯笼,他的心一跳,是谁死了?怎么也不见办丧事?这般冷清?

他轻轻推开以往油光铮亮,如今灰暗剥落的朱漆大门,没有听见以往看门的王老头的声音,人影儿都没有半个。漫步入院,曾经姹紫嫣红,花木扶疏的院子,如今死气沉沉。大约是为了取暖,到处都是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树桩。

他越往里走,越是心惊,被砸坏的门窗还没来得及修复,有些门窗更是被整扇的拆了下来,欧家人到底怎么了?

远处,是正房方向,有一缕细细的哭声传来,他忙大踏步往里奔跑,被搬得空空荡荡的厅堂正中贴着一个大大的奠字,奠字下面是一张破破烂烂的方桌,桌上有一个灵位,一只香炉,三炷香,一个身穿孝衣的少年背对着他,正在一边抹眼泪,一边烧纸。

“怎么了?欧家的人怎么了?谁死了?”阿恪努力看着灵位上的名字,他愿以为不在乎,但现在看来,他还是有点在乎的。幸好,只是欧青华,不是欧青谨。

少年回头,样貌很清秀,是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人。

“你是谁?”阿恪后退了一步,“欧家的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少年嘴唇蠕一动了两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喊了两声:“三叔,有客人来啦。”

很奇怪的脚步声响起,欧青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内堂走出来,看见阿恪,眼睛一亮:“阿恪,你回来啦?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

阿恪有些不自在指着欧青英的瘸腿:“这是怎么了?二哥怎么不在了?怎么没有棺材?”

欧青英的眼睛黯淡下来,不谈他的腿:“你二哥前些日子跟着去烧粮草,再也没有回来。今早城门开了就去找了,找不到,据说埋在万人坑里了。”

阿恪顿时想起了前几日在黑暗中被他截杀的那队烧粮草的西京士兵,脸色苍白地问:“二哥怎么会去当兵?”

欧青英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信风,过来给你恪表叔行礼。”又对阿恪说:“这是,这是你二哥的,才刚认祖归宗,叫信风。”

少年过来给阿恪深施一礼:“表叔。”

才刚认祖归宗?那就是在外面生的孩子了,也难怪自己不认识。阿恪随手在怀里掏了掏,他记得里面有一块不错的玉佩,给这孩子做见面礼不错,一掏一带之中,带出了怀里的军牌。

军牌跌落在地,阿恪慌张地要去捡,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军牌,少年的眼睛犹如两汪深潭,死死地盯着他的军牌。阿恪有些发怵:“三哥?”

欧青英也看清了那块军牌,,费力地弯腰从欧信风手里夺过军牌:“信风,你先进去。”

少年倔强地怒视着阿恪:“你是他们的人。是你们杀死了我爹。”

阿恪找不到话说,不管有意无意,事实就是如此。什么家国天下,身不由己的大道理,在现实面前,没有一丝力量。

欧青英斥道:“让你进去!没听见吗?”

少年僵硬着身一子退下。

“三哥,我……”

“既然来了,就去见见其他人吧。这一次不见,以后大概见不着了。”欧青英并不想和阿恪讨论他的身份问题。这对欧家来说,无关紧要。欧青华就算是不死在军中,也会死在赵明韬的刀下。至于阿恪,他投军与否,这支军队都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一样会攻打西京,一样会截杀烧粮草的军队。

阿恪心里翻一江一 倒海的难受,就算是他再怎么怨恨,他也不会想要欧家的人死。他怎么会知道那队人当中居然会有欧青华呢?天那么黑,人那么多,那么嘈杂,那么乱,刀剑无眼。但不管怎样,欧青华是死在他带去的人手里,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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