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圈地运动 第九节辞旧迎新
第九节辞旧迎新
2月11日,农历十二月三十,晴。
到工区没有发活儿,林子和主任一起动员大家不分彼此,一块儿把线上积压的活儿都清了。二中那边也忙着抬机器,空出了很宽敞的一片空地。主任说:过节时候的演出,就在这里搭台子啦。
消息已经被确定,下午就放假了,一直到正月初八。
吃了午饭,耿大队给全体犯人开节前教育会,套子活而已。然后就下楼准备收队了。
我们在楼下站队的工夫,管教们也都聚过来。
“排成两排,把上衣都解一开,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脚下。饭盒打开!”郎队吩咐。
我们乱哄哄变换着队形。事先已经知道要搜身,而且还知道,上午号筒里面也被大兵们搜了——早上出工时管教嘱咐过,各屋都不准锁门,要进行节前的安全大检查。我们这些普通犯人没什么,不知道那些杂役们把违禁品都藏哪里了,看他们坦然的样子,似乎成竹在胸。
翻了一遭,没什么人出位,只有猴子因为怕痒被郎队踢了一脚,然后宣布放行。回号里一看,简直翻江倒海了,林子嚷嚷着让大家看看丢东西了没有,说大兵翻号儿,不仅野蛮还臭贼,香烟罐头什么的,只要口袋里装得下,都不保险。
晚饭没有一点年节的意思,炒旱萝卜丝,号筒里弥漫着呕心的热萝卜味,好多人都把菜倒厕所了,拿出家里送的年货来。我去了趟厕所,回来时看大伙都端着饭盆往外走,周法宏说:“让出来吃了。”
我一进去,看见华子和林子都在,赵兵、霍来清正忙着收拾茶几。
我知道杂役要在这里聚餐了,就赶紧识趣地拿起自己的吃食,问赵兵:“你现在不吃吧?”赵兵冲茶几努一下嘴:“再说吧。”
林子告诉我:“老师到我们屋看电视吧。”
我答应着出来,看见周法宏他们都耷一拉着脸在门口蹲成一溜吃哪,正要往林子那屋去,王老三在对门挥手叫我过去。
“你不跟他们聚?”
老三一撇嘴:“人家不带咱玩儿。”
“来,尝尝我姐炖的鸡!”不及推辞,老三豪爽地撕了一鸡腿塞我饭盆里了。
老三边吃边感慨:“三哥这进来一看呀,也明白了,以前都白混。以前咱有钱,混有钱的道,一帮流氓热一热闹闹,觉得挺好;现在落魄了,没人看得起了,这下才让你三哥看明白啦。”
我嚼着鸡肉——味道不错,一边看老三,“恩恩”着点头,听他往下说。老三没有深入下去,把话锋一转说:“我这次进来,从分局就想了,不能再混流氓道儿了,将来出去得好好做生意,得给儿子业啦,再瞎折腾对不起老少辈了。所以我现在交朋友,就交你这样的,看着塌实,将来不会害朋友的。”
“儿子还上学呢?”
一提儿子,老三脸上一闪亮,马上又暗淡下去:“不上了,我一进来,就赶紧让他一妈一接走看住他,正是惹事的岁数啊,16了。”
“怎么不上学了?正是上学的年龄啊?”
“纯粹让我给耽误了。”老三说“原想跟我眼皮底下看他几年,,将来跟我做生意,谁料到出了这么个事儿……”
“啥事儿啊?”
“都是我这狗松脾气……”
正聊着,赵兵在对门大喊道:“王老三!还等林哥龙哥过去请你啊,想、想过年吗还?”然后是一片大笑,估计是他们一逼一赵兵这么喊的。
老三一精一神一震:“叫我喝酒哪。”赶紧站起来冲我说:“以后再聊,明天包饺子,要是你们那边没地界,就跟我搭帮来。”说着先行一步,跑了过去。
无聊。我看看在铺上盘着的新收,觉得没意思,就溜达国子屋里去了,蒋顺治立刻招呼我坐过去。一帮人正瞪着一小黑白电视看,上铺还有俩人在蒙头大睡。
看了一会电视,蒋顺治问我:“想家不?”
旁边的猴子骂道:“这时候别提这问题呀,勾大伙心思咋得?”
“你不想,还不让别人想啦?”蒋顺治气囔囔地抢白。
柱子直楞楞地说:“就是,你不想家还不让别人想?”
上面一位突然一掀被子:“一操一你一妈一傻柱子!你再穷雞一巴嘟囔,我把你那一逼一嘴焊上!”
一个老一点的,坐在下铺昏黄的灯影里劝道:“算了,都省省吧,大过年的。”
蒋顺治沉默着,向铺里靠去,把头仰在墙上,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好劝他,自己也心重起来:不知家里是不是也在惦念着这里?每逢佳节倍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时,值班在外面喊话,说想给家里打“亲情电话”的,马上站队。好多人都蹦起来。
我跑出去时,外面已经排了一长溜,郎队在号筒门口喊:“只限本地电话啊!没有长途!”
队伍里立刻一片唏嘘,一些人开始唉声叹气或骂骂咧咧地出列,回了监舍。
到了工区,打电话就出了不少花絮。电话的免提键一律按下,郎队一边警告不准乱讲话,一边盯着电话上的电子表盘:“抓紧说啊,一分钟就按停。”
有抓起电话突然想不起家里号码的,有打错了的,通了,也不叫再打了,弄个干憋气。
家里接了电话,有哭的,有笑的,反应也不一样。
猴子的电话一通,那边就紧张的问:“小子你在哪呀?”郎队和我们一起笑起来,家里是不是以为猴子跑出去了?
关之洲的电话通了,那边问:“喂?”是个女声。
关之洲激动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我是之洲啊,你好吗?我在监狱里给你和孩子问个好……”
电话那头卡地挂了,关之洲马上去按重拨键,郎队一摆手:“下一个,麦麦。”
我等关之洲惆怅地移开身一子,立刻拨了个号码。很快,一个略略苍老的女声传了过来:“谁呀?”听着有些陌生似的。
我有些含糊了,打错了?是自己家的号码啊。
“是麦麦的家吗?”
对方很客气:“哦,您打错了。”旁边的人都笑起来。朗队也看着我摇头笑。
我苦笑起来,对着话筒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过,祝您新年愉快。”
对方笑道:“谢谢你啦,你也愉快,祝你全家都愉快!”我发现郎队已经挪到按停键上的手指犹豫了一下,鼓励地望着我:“还有30秒。”
我茫然地望了一下四周:“说什么呢?”
“问她多大啦。”猴子道。
大家一笑,我没了心情,怅然若失地冲着冰冷的话筒说了声:“再见。”
下面的人和家里聊了什么我都没太在意,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又有些额外的温暖。
收队了,下楼的时候,郎队笑着对我说:“挺有意思啊。还想打不?可以用我手机。”他对我的特别照顾,是因为那一篇论文吧。
我谢过说:“不打了,没打通也好,省得让家里闹心呢。”
老三在旁边也说:“还就是,这么一打电话,家里反而一天不舒心,更惦记了。”
郎队有些奇怪地问:“林光耀跟杭天龙俩人咋没来?华子,华子好象也没打电话吧。”
老三懵懂地说:“还真没在意。”
回了号儿,那边的酒局儿还没散,我只好又坐到蒋顺治的铺上。看着呕心沥血想哗众取宠的联欢晚会,我实在没有心情,困意渐生,靠蒋顺治铺上先眯起眼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片叫闹声惊醒,原来子夜的钟声敲响了。几个已经睡了的懊恼地骂着,把头蒙了起来。
歪在老三的铺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家里人现在是什么心情啊。这样伤感地迷糊着,似梦似醒间,外面突然响起机关槍一样的爆竹声,好象就在楼下似的,我跟大伙挤窗口一看,果然,我们楼底的草坪上,一挂鞭炮正火暴地响着,下面没人,显然是被点燃后从监室窗户扔到草坪上的,犯人干的。接着,就听到楼底的石板路上有玻璃破碎的声音,而且很快形成一股热潮,不仅玻璃制品被扔下去,还夹杂着清脆的铝罐头盒落地的声音,和一一浪一浪一“过年喽”、“过年喽”的欢呼杂拌着,一时响做一片。
楼下值班的管教好象吼了两嗓子,马上被更高的叫闹声镇压下去。隔了一会,大墙了望哨的探照灯狂扫过来,我们的眼睛被猛地一晃,赶紧从窗口缩回头来,楼下石板上的摔打声也一下被Yan割了,只有几声尖一叫从不知哪扇窗口里面窜出来,向夜空和大墙外徒劳地钻去。
问了时间,才知道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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