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神仙醋 3

“梆—梆！”有打更的走过，已经子时了，他们却还未回来？

那一双红灯笼在那里静静地亮着，我突然打了个冷战，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我推开院门，朝欢香馆走去。

门紧锁着，里面没有光，我诧异地想，难道三一娘一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转而跑到欢香馆的侧门去，那儿有个小小的马厩，是给客人歇牲口的，但三一娘一自己，除了厨房外边一个大缸里养鱼外，却不养其它任何动物，包括小狗。我从马厩的小门往里看，院子里有光，还有阵阵香味！

我伸着脖子深吸一口，是刚刚蒸熟的米饭香气！

我试着推了推门，居然“吱呀”一声就开了，我赶紧迈进门去，但不敢声张，只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几步，正好有一个拐角，我伸出头朝院里看，果然看见一口几十斤的大锅，里面热气蒸腾的满满一锅黄米饭。

还有一个平时专门掌管厨房叫何二的厨子，在地上已摊开铺好了一张干净竹席，桃三一娘一围绕着竹席四周，正分别点了五盏蜡烛，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干什么，便不敢出声去打扰她，只见何二拿着葫芦瓢，舀出许多黄米饭在席子上，桃三一娘一则正襟朝竹席和蜡烛拜了拜，才附身开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饭，熟练地先将一大一团一 用手规整成圆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后我惊异地发现她竟然把所有黄米饭堆砌成一个人形！

何二在旁边一声不响，默默帮助她忙活着，一切都熟视无睹的模样。

难道三一娘一又在做什么好吃的？我兴奋地想，也就没了戒备心走了出来，只是挨着墙角站着，看他们忙。

桃三一娘一把整个人形做好后，转过头来突然看见我在，显然吓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吓得一怔。

不过她很快又露出笑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在自己家里好好睡觉呢？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

“三一娘一，你在做什么好吃的？”我抬头望着她却反问道，我不想回答她为什么我没在家好好睡觉。

“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一娘一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盘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让我坐下，正好背靠是磨盘，我往后一仰，头抵着石磨就睡着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脚步、说话的嘈杂声吵醒。

张玉才一身黑头土脸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怀里横抱着一个衣衫藏污破损、蓬头垢面的小个子女人，何大何二点起好几盏灯，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炉子上烧着一大锅水，桃三一娘一拿着两个小瓷瓶和一卷白纱布，招呼他们：“快进这屋来吧，这房间刚才李二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一揉一揉一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们忙乱着进了院子角落头一个房间，李二装了一盆水也跟了进去，又听得桃三一娘一说：“何二，去装碗米汤。”

张玉才问：“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一娘一制止道：“我这里什么药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泄露了出去啊？”……

院子里先前那摆了人形黄米饭的席子不见了，蜡烛也没有留下，许是方才我睡着的时候，他们收起来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也想跟进屋里去看看那娇一艳的脸，究竟是长什么样，看来三一娘一说得没错，她真的没死，这是何二从厨房端着一碗米汤出来，我就跟着他走进去，可才到门口，桃三一娘一就把张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来：“我要给她脱一衣 服料理伤口了，你们都出去。”说完顺手接过何二的碗，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实在是困倦了，只想尽快回到床 上去蒙头大睡，张玉才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带着我，从那个小偏门出去，将我送回到家门口，一声不响没有任何表情地，才自己转身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进门，摸黑小心爬回床 上，一娘一居然一直熟睡着，根本不知道我离开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欢香馆，看到桃三一娘一身影还是一贯地忙碌，客繁流转，与以往没有任何异样，直到过了未时以后，店里客人散完，张玉才从柳青街的那一头急匆匆走来，我看见桃三一娘一在柜台算账，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门口前，给两棵核桃树浇水，于是走过去。

那树上结着无数绿油油的小果子，浓荫布下一片清凉，何大仔细浇完水，又拿竹竿赶逐树冠里鸣叫的蝉，我对他的行动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在意，桃三一娘一照例是一看见我，就亲一热地喊我进去坐坐。

那张玉才一进店来，就要直奔向后院，桃三一娘一拦住他：“你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娇一艳她怎么样了？”张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带她来的时候，只有胸口剩点热气不是，可是命大，今天虽然没醒，但手脚都缓过来了。”桃三一娘一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引进去，我也趁机在后面跟着。

果然进了昨夜那小屋，只是却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微微刺鼻，一个面带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 上，头发依然凌一乱，看不清面目，只是换上了干净衣服，床 边摆着药瓶和粥碗。

张玉才从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果然是柔软一温一 一热了，再伸手探探额头，终于舒了一口气般，回头朝桃三一娘一突然跪下：“谢三一娘一仗义相助，我张某人……”

桃三一娘一连忙拉他起来：“张小哥儿，使不得呀。”

张玉才回头又看一眼娇一艳：“如果不是三一娘一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娇一艳恐怕真得冤死井里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动压井的大石……”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张小哥儿，以后的路子还长呢，娇一艳在我这养好伤，却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一娘一这样说着，又拽他离开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点米汤，别在这说话了，吵着她。”

张玉才犹不舍得，桃三一娘一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说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发现可就前功尽弃了。她在我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最后终于看桃三一娘一将张玉才哄走了，之后几天，张玉才还是每日都来看一眼娇一艳。我因为好奇，也是每日跑来。

那娇一艳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转了，第三日已经能睁眼看人，全身创伤处也都结痂，瘀血渐散；第四日就开口说话，认出张玉才来；第五日撑着床 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听镇上有人议论，吴家有人发现石半坡上井口的石头被人移开，处死的小妾一尸一体不见了，于是乱成一锅似的到处派人找，于是张玉才慌得像丢一了魂儿一样跑来，我猜必是找三一娘一合计办法……

第八日里，那娇一艳和张玉才就都消失了踪影。

官洲渡头摆渡的张老汉还在，儿子平白无故丢一了，他疯找了一阵，也没有结果。

而欢香馆里桃三一娘一依然忙碌，没有改变。

一个月以后，我随桃三一娘一在后院，看她搬出一只大瓮，说是她新成了的神仙醋。待她倒出瓮里的醋，剩下渣滓，我探头朝里望，却看见里面发酵的黄米一团一 还保留着人形，散发出来刺鼻的酸气，和娇一艳睡的屋里那种气味是一样的。

桃三一娘一丝毫不在意我的诧异，自顾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后上大锅煎滚，非比一般浓郁的醋香充斥满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点品尝，十分满意的神情，然后另拿一个坛子收贮好。

见我一直用一种迷惑目光看她，她终于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来一点给我尝，一边道：“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别鲜醇？这里加了人的欲一望，是他们的非分之想，才让这醋的味道变得十分完美。”

我试了试醋的味道，但我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也还是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再在一江一 都街头，见到那个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成一人 样的张玉才后，从他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说的却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转眼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和娇一艳在第七天夜里，收下桃三一娘一赠的十几两银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身受重伤，一性一命危在旦夕的娇一艳，如何在短短几日间，伤势就好转如初？他们想要在一起，这在世间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牛郎与织女，不也是被分隔在银河两边？只因为他们想要在一起的这种欲一望，让桃三一娘一钻了这个空子，这都是她的幻术罢了。她把黄米做成一人 形，与那娇一艳被找到的一尸一体一起，做出来另一个短暂活转的娇一艳，满足了他的心愿……然而，待欲一望酿出了神仙醋，娇一艳也就烟消云散了。

谁都很难想到，饕餮本是欲一望的化身，人的欲一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随时都觊觎着谁的欲一望，伺机将它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