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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明珠羹 1

眼下已经是入冬时节,天冷下来,青黄都凋零了,晨早起来,看院子里浸一湿的泥都结了白霜,瑟瑟的风直钻入人的衣领里。

乌龟也总是慵懒地困倦了,躲在屋里的水缸后面睡觉,隔几天才会出来喝点水吃两口东西,最近的白天都越来越短,晚上我经常帮着一娘一做做活计,缝制一些棉鞋或者棉袄。菜油灯点到二更天才熄。

可这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沉闷,我时常呆呆地望着天,寒冷的灰云,没有日一陽一的光影。

这天我替一娘一送一包东西到小树巷的张家去,我出门的时候,看天色就特别一陰一,我独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没一个人,路两边的院墙显得那么高一耸,生硬的黑块上,附着一层深沉的死绿,那是在寒风中已然死去的苔藓。

我双手蜷成一一团一 藏在袖子里,直觉得巷子里穿行的风特别冷,发出“呜呜”的哨声,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迎面推着我,不让我轻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东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够抵挡一点冷风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张家的门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却听得里面“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脆响,然后就有男人、女人很大的说话声,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还要不要敲门。

但是站在巷子里,却实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脚,还是赶快把东西送到人手里,就回家吧!

屋里吵架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样子也只是两口子拌几句嘴吧?

我静听了一下,便伸手在门环上敲了几下,门很快“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很多褶皱的半张脸,不耐烦道:“谁啊?”

“我、我是竹枝儿巷桃家的,来给你家送这个。”我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他眼前。

“噢,是我们家送去补的棉裤子和小宝的棉鞋。”屋子里的女人答应一句,那男人才脸色好看了一点,从我手里接过东西,扔下一句话:“等等吧,我去拿钱给你。”

“好。”我只得点头,这男人转身走开后,我顺势看见了门里面的情景。

门里面进去和我家一样,是一块空地院子,有两棵小树,然后就是屋子,那男人进屋去了一会,却忽又听见里面“咣当”一声,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后一个男孩子声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扑过来了!小鸟的脖子被它放进嘴里被咬断了……呜!不要,不要来咬我!”

然后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宝乖!大狗不会咬小宝的,啊?乖!别哭了,一娘一在这儿!”

男人半天才从屋里出来,脸上神情比先更是烦躁,手里另拿了个包袱,对我道:“这里有一件棉袄子,撕一破了的,请帮忙把里面补一两棉花再缝好,工钱也在这里面了。”

我答谢一句,拿着包袱连忙走了。

时辰已经快到日入时分,但天已渐渐擦黑,风更冷了。

我惦记着早起时,看见欢香馆何二买回一只刚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一娘一今天又忙着做什么好吃的?我回家放下东西,便又出门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一娘一今天穿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袄夹裤,系着白色的包头和围裙,站在一口热气滚滚的锅边,拿一个小碗盛出一点尝味,看见我进来:“桃月儿!正好你来了,来尝尝这羊肉羹味道如何?”

“噢。”整个院子里都是带点膻膻的香浓羊肉气味,我走过去,桃三一娘一用勺子慢慢搅拌锅内,告诉我说这里面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药材黄芪和暖身的花椒,还有蕈子、白萝卜丁等,一起煮出来的,我喝了两口,顿时觉得一道暖流直冲入肚子里,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

我见何二正忙着在砧板上切肉丝,旁边一张桌上摆着还是新鲜的羊腿、羊排骨、羊头等,以及笋片、姜丝、蒜瓣等各种调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只做羊肉菜么?”

“是啊。”桃三一娘一点头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来银子,今晚元老爷已经包下欢香馆了呀。传话的人还说,老爷专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只有羊肉咯。”

“噢……”我又看见一小口坛子被架在炉上,坛子盖下还压着箬叶,我问:“三一娘一,这也是羊肉?”

“嗯,这是用茴香之类的调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焖在坛子里,得两个时辰。”桃三一娘一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诀是,最好放三、五枚一胡一 桃,或者一撮云南茶叶,,可以去膻气。”

另外还有一道栗子红烧羊肉圆已经做好,只在笼屉里热着;一大盘腌制了辣椒粉以及盐、酒、酱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锅油炸了,还有煮熟的羊肚,桃三一娘一将它再油炸一下,然后切丝,配炒熟韭菜、椒盐、油蒜汁一起拌匀做一道凉菜,让我尝了尝味道,竟然很有嚼劲味道很香,我睁大了眼睛:“三一娘一你把这些都教给我吧?”

“其实都不难做,”桃三一娘一抬头看看天色:“元府的人快到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一惊:“春一陽一要来?那我得赶紧走了。”

桃三一娘一点头:“倒不是因为他来你就得避开,倒是他弟弟……”桃三一娘一说到这,神情有点一陰一霾起来:“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净想要惹是生非!”

“他弟弟?”我脑子里总有爹在为元府修船那最后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进河里看见那两个饿鬼的样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样背后,却是暗藏那样的杀机,每每想起我都会不寒而栗:“那我赶紧回去了。”

我有点慌不择路地跑回家,却见一娘一挺着个肚子正淘米准备做饭,我忙接了过来,让她回屋里去,乌龟不知怎么醒了,正呆在厨房门的炉子边上,睡眼惺忪地半睁着看我,我做着饭菜,听着灶堂里的火噼啪作响,心里想着欢香馆里现在是什么状况。那元老爷好像自从尝过三一娘一的厨艺后,就离不开了,一个月之中总要来吃两回晚饭,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其它外面宴请宾客,也常让三一娘一做些什么汤水点心之类的送去,的确是欢香馆现在的最大主顾呢!桃三一娘一因此的名气也更大了。

我端着饭菜经过院子走进屋里去的时候,还不自禁地踮起脚朝矮墙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悬了“元”字灯笼的两乘马车停在那门口,依稀能看见欢香馆门内人影来往的喧杂。

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一娘一两个人一起吃完晚饭,门外有人敲门,我心里一惊忙问道:“谁啊?”

“是我!”隔壁婶一娘一的声音响起。

我心里才暗暗松一口气,过去开门,一娘一赶紧让进屋座。婶一娘一笑笑地道:“就是过来问你借点红线,我家里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面:“对面欢香馆好热闹的啊,那位元大人又来吃饭了,嗨,既然这么喜欢桃三一娘一的手艺,干脆把她找到府上做厨一娘一不就好了。”

“噢。”我一娘一顾着去找线,并不多搭这类闲话。

婶一娘一又低头看看我一娘一的针线篓子,恰好一娘一把我下午拿回来的张家那件撕一破的棉袄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一娘一已经开始补了:“诶?谁家孩子这么淘气把衣服撕成这个样子?”

一娘一随口答:“小树巷的张家。”

“张家?”婶一娘一突然反应极大,一把将衣服扔开:“他家孩子的衣服?”

“是啊,怎么?”我一娘一也被她吓了一跳。

“他家孩子啊……”婶一娘一说到这,还跑到门口看了一眼,我一娘一着急了:“他家孩子怎么了?”

婶一娘一有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他家的孩子听说得了癔病啊。”

“癔病?”我和一娘一同时惊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张家的时候,里面传出的那些砸碎东西的声音,以及那个小男孩的哭喊声。

“可是小小的孩子怎么会……”我一娘一还有点难以置信。

“嘘!可不能说出去啊,其实就这几天才发的病,他们邻居听到响声,好心去探问,却反招人骂了一顿……啧、啧,想不到你还帮他家补衣服。”婶一娘一的语气有点愤愤的,也不知是同情还是什么。

“唉,可怜孩子。”一娘一叹了一句。

“是为什么得病?”我追问,其实我还不是很懂什么是癔病。

“谁晓得咧!”婶一娘一撇撇嘴:“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元府还当个差事么,都十四岁那么大个人了,前些年才又得了这个幺儿,疼得什么似的,那天就是跟他一娘一去元府找他哥,回来那天晚上就听见他家里闹腾了,哭着嚷得跟杀猪似的。”

一娘一找出红线一团一 截出长长一根卷好一交一 给婶一娘一,婶一娘一谢一声就要走,我送她出门。

出了门口我和婶一娘一都自然而然地朝欢香馆望去,竟然就看见了四个分别穿着白、青、黄、红几色衣衫的少年,饭馆门前正踢球踢得起劲,我没敢说什么,倒是婶一娘一“嘁”了一声,嘟哝一句:“几个小一毛一孩子。”就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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