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菊花骨 2
“噢,是元府早上派人送来的,要我做几道豆腐菜给送去。”桃三一娘一答道。
“元府那样大的官家,自己应该都有磨房可以磨豆腐吧?却还巴巴的来找三一娘一做这几盘。”我笑道,顺便也替谭大夫传了话。
桃三一娘一手上正把一张蒸软的干荷叶展开在碟子上,然后在油锅里把面筋、素海参和豆腐略煎黄又配上调料勾好芡,才倒在荷叶上,说这道是荷叶豆腐;何二则把一坛子糟的腐皮,卷上熬沙了的红豆、香菇、糯米,像包的粽子似的,名为如意卷;另外还有松仁烧豆腐、素菜煨面筋、豆腐白菜馅饺子等好几样形状风味各异的豆腐菜,虽然材料仍然是稀松常见的,,但经过桃三一娘一的手艺烹制出来,就是特别的美味独特。
“元府好像今日是请了有道行的人来,许是近来祸事连连,所以请来看风水或是驱邪的吧。”桃三一娘一这么低声告诉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制住春一陽一他们。”
“三一娘一你也不知道吗?”我有点疑惑。
“呵,所以待会正好去看看啊。”桃三一娘一有点促狭地道:“你去不去看看?反正送到了就回来,不耽搁。”
“好、好啊……”我总觉得现在去元府,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还是不由地答应了。
我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桃三一娘一会主动叫我跟她一起到元府去凑那个热闹。明明元府上下已经乱成那个样子,有两个杀人不眨眼的饿鬼,还有咬人的狼狗……
一路上,我惴惴不安的,有点后悔跟三一娘一来了,脑子里一下子涌起的都是上一次到元府去的情形和画面,这些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夜里甚至都会做恶梦:“三一娘一,上次、上次那个叫抓住我,他们管它叫什么鬼的?也是饿鬼妖怪?”
桃三一娘一手上挎着一个篮子,今日她着了那身冬天里常穿的白底红边棉袄棉裤,一色的包头,耳鬓侧和衣领口,都绣有两朵对称的红梅,转过身去还能看见她脑后别一把雕花象牙栉的,十分明艳光彩,听见我问,她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晓得元府吧?那宅子从元家祖上发迹到元老爷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人了,算得上是根深的书香门第,宅子也百年有余,里面有些东西年长日久了,都成了一精一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呀,可现在倒好,两个小鬼一去了那府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就都成了他们的喽罗了。”
“啊?”我全身打一个冷战。
“那个细鬼,原本是元府厨房里的一根烧火棒,在人们手上用了几十年,后又被扔在柴房角落里,既沾了人的一精一气,后再慢慢通了一点一性一灵罢了。你不用在意它。”桃三一娘一的话轻轻淡淡的描述出,我却听得一阵阵地心惊肉跳。
因为元老爷特别看重桃三一娘一吧,所以我们没有在元府门口一交一 下东西就走,而是被小厮直接引至元府的一个偏厅,现在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但元大人和一个瘦长个子、皮肤粗一黑的男人在那坐着喝茶,男人穿一身紫色的道袍,身边还跟一个梳个朝天小辫的小童,年纪好像还没我大。
桃三一娘一向元老爷问了安,他的神情看来疲乏没有神采,拄着拐杖,略点头,便与那男人说:“道长忙了半日,请先用饭吧?”
那人唱一声喏,然后看着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又有小厮端上似乎是元府厨房里备下的豆粥和米饭。
这一回,我从进府以来,都没看见春一陽一或夏燃犀,府里到处挂着白条,还有烧香的气味,没什么人说话,家丁们的脚步都好像有意放得很轻。漂亮的雕梁和红漆的大柱,长长的迴廊,井然有序的富贵官家架势,让人甚至都不敢大声喘气。
元老爷一边尝着那几道豆腐菜,一边和桃三一娘一闲话了几句,说起这几日仍是胃口不佳,惟独只有吃桃三一娘一做的饭菜,才合适一些,桃三一娘一笑答:“冬季里人的身一子原本就会乏力感觉亏虚,大人已经连着这么些天吃素,恐怕身一子会更加有损,待我明日煲一锅丹参当归的牛腱肉来如何?牛腱肉不会油腻,大人权且当药,一次不必吃多,隔一个时辰吃一小块肉喝一口汤,统共一日也就一到两碗,但这样吃两日,看或许对大人有所助益?”
“噢?那就权且试试。”元老爷点头应允了。
这边那道士和童儿吃着饭,我忍不住偷眼看那童儿,只见他长得尖尖瘦瘦的,头发有点稀稀拉拉黄黄的,眉心长一颗鲜艳红痣,眼睛也是小小的,只顾低着头狼吞虎咽,身上穿的旧棉袄磨得发亮,但腰上却很威武地绑着一张小弓和一个短小的箭筒,我暗暗在觉得,他们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捉住夏燃犀,或者最起码是捉住那个细鬼?
那男人和童儿居然同时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然后同时放下碗筷,再一齐向元老爷双手合什唱一喏。旁边伺候的丫鬟小厮连忙收拾了碗筷,又重新倒上茶。
“大人,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桃三一娘一垂手恭立地向元老爷道辞。
“好、好。”元老爷点头,这时恰好管家来回话:“老爷,道长列出单子上的东西,小的们都已经买齐了。”
元老爷和那道士同时点点头,然后道士便吩咐他的童儿:“你去指点他们把法坛架好,我和大人还有话说。”
那童儿就随管家走了,桃三一娘一也带着我跟他们后面一起出门去,偏厅外沿着长廊走一段,就是一个分岔的口,左边是个半月门,我们原该转右而去,就是出府的路了,管家正抬手示意我们往右去,却突然半月门中走出一人:“咦,欢香馆的老板一娘一来了?”
说话的声音带几分慵懒而沉稳的语调,绝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我第一反应过来,是春一陽一!
他倒背着双手在身后,如往常般一丝不苟地束着素白刺绣的纶巾和袍衫,慢慢走过来,桃三一娘一站住:“原来是春一陽一少爷,多日不见了。”
管家对春一陽一,看来还真有将他看作府上的少爷似的恭敬,他正要转过去半月门的,看见他便站住恭立着,让他先走。
春一陽一微微一笑点头道:“老板一娘一什么时候再来?最近我正想起许久没吃到老板一娘一做的红豆馅山药包子了。”
“嗳,难得有少爷想吃的,不过今天恐怕来不及了,明儿一早我做好了就送来。”桃三一娘一殷勤地应道。
“还得等到明天啊?”春一陽一笑笑,又显出有点为难的神色。
管家在旁边搭话:“不如请老板一娘一回去做了,等过两个时辰,我派人过去取?”
我心中有点疑惑,蒸一笼山药包子并不是很费事,为什么桃三一娘一竟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做了才送来。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老板一娘一既然今天不得空闲,就等明天吧。”春一陽一这次却出乎人意料地很好说话,他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语气缓慢一温一 和。
管家便又向他禀告了一声,说是要带那童儿去园子里摆法坛,然后才告辞先走了,春一陽一点头:“知道了。”但管家离去后,我却看见春一陽一的目光随着他们移过去,桃三一娘一若无其事地也朝春一陽一道:“那么我就告辞了,少爷但凡有什么想吃点,就打发人去欢香馆说一声就是。”
我半低着头,跟在桃三一娘一后面,桃三一娘一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往右边的长廊走去,没走几步,春一陽一突然又叫住:“老板一娘一。”
桃三一娘一站住,我也站住,桃三一娘一回过头来,面带微笑道:“少爷还有什么事?”我也忍不住好奇地回过头看着他。
长廊中好似有一股不易察觉的穿行着的风,春一陽一站在那里,垂下的衣袂在轻轻地摆一动,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换上了以往惯常看见的那种倨傲和冷淡,他盯着桃三一娘一半晌,才道:“老板一娘一,今晚不到元府来看看热闹?那道士要开坛作法呢。”
“看热闹?欢香馆里每天都很热闹,天南海北的人每天都有,道士的热闹,也不必看了。”桃三一娘一不动声色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桃三一娘一还拉我陪她去了一趟蜜饯干果铺子,要去买两斤榧子,我一径走着,心里却不由有点担心:“三一娘一,春一陽一说的什么意思啊?”
“你说刚才啊?”桃三一娘一笑了笑摇摇头:“哎,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到元府汇聚来的,没有一个是善类……月儿,今夜如果电闪雷鸣,你呆在家里可不要出门,知道吗?”话说着已经走到干果铺子门前,我还追着问:“为何?三一娘一?”
桃三一娘一却不理会我,自顾着进店里去了。
傍晚间,欢香馆里炭火烤着肉,一温一 着酒,可冬天里客人不会太多,我看桃三一娘一在店里来来回回的身影,她好像真的没把白天春一陽一的话当一回事。但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虽说春一陽一和夏燃犀是吃人的饿鬼,也害死过不止一条人命,但如果那个道士真的很厉害,今晚就把他俩捉住呢?不知道又会是怎么情形,也会把他们杀死吗?可……又万一那道士不是他两兄弟的对手,又死在他们手里呢?
谭承陪着谭大夫一道喝酒,两人不时碰一碰杯饮一口,碰三次杯就空了,谭承再赶紧给他满上,我伏一在一张桌子上,看着他俩人的方向出了一会神,外头天已经很黑了,也很冷,还是回家吧,再晚一点爹也该回来了,这么坐着都开始犯困了,唉,回家吧……
我走出店外,两棵光秃秃的核桃树在‘呼一呼’的风里摆着枝干,柳青街两端望去都是一一团一 漆黑,没有一个人影子,只偶尔街角或对面的房屋发出一点光亮,我慢慢深吸了一口寒气,喉咙里涩涩的却差点想咳嗽,抬头看天,天也是那么快就黑透了,连月亮也没有,那弱弱的几点淡黄色星星,我突然又想起秋吾月来,这么多天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今天去到元府也一样,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他们几个人里,似乎只有春一陽一是惟一让元老爷最看重的,岳榴仙还半开玩笑说他也许说不定会成为元老爷的义子……可是开什么玩笑,他是会害人的饿鬼,元府现在这个样子,不就是因为他和夏燃犀造成的么……可桃三一娘一又说,是元老爷自己有眼无珠之过……
我就走到家门前了,正欲推门进去,忽然就在这时,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
我一惊,下意识抬头望去,恰好天空划破一道闪电,一霎那照得像白昼一样亮!——跟桃三一娘一说的一样,天上完全没有下雨的征兆,却出现电闪雷鸣了!
“吓!”我呆在那里半晌,紧接着又一道更长的闪电,如张牙舞爪的白龙一般在天幕爬过。我赶紧退后好几步到柳青街中间望去,那闪电的一端正延至元府所在的方位。
一阵黑沉一阵白亮的半空中有“隆隆”的闷雷滚过,这样的景象以往只有在暑热的仲夏才看得见……桃三一娘一告诫过我要回家好好待着,难道这霹雳雷电,就是春一陽一所说的“热闹”?
就在我还没回过神来之间,原本空无一人的柳青街上突然迎面而来一股怪风,好像风里还有个什么东西,黑暗中我也看不清,只觉得什么在我眼前一晃而没,然后我听见欢香馆门前的两棵核桃树也发出“哗啦啦”的奇特摇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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