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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岁糖 3

在这黑暗之中,好似过了很久,就在我几乎失去只觉想要迷糊睡去的时候,就听见不知从哪儿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月儿……桃月儿……”声音很细,离着很远,但字字清晰,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我下意识张开口,听到一声叫我名字时,便答应道:“哎?——”

迅速整个人像是被猛劲提起,我一下子睁开眼,眼前好几盏油灯照得屋里透亮,我的面前摆着一碗刚焚烧殆尽的草药和一柱残香。我爹、我一娘一以及桃三一娘一都围拢在我身边,低头关切地看着我,我一睁眼,桃三一娘一就高兴地道:“醒了!月儿她一娘一,你看月儿她醒了!”

我一娘一口里一直在念佛,看见我醒来,赶紧一揉一揉一我的脸:“月儿?你真醒了?认得一娘一么?”

我困惑地看着她点点头。

我爹在旁边长舒一口气,向桃三一娘一作揖谢道:“我家这孩子总是多得你照顾,不然这回可又抓瞎了,我可只晓得灌盐水,也不顶你这法子管用。”

桃三一娘一连连摆手:“这不过是我们老家的土办法罢了,小孩子受了惊吓,一时丢一了魂儿,或被路过的畜生衔走魂魄,也是有的。乡下都这样找孩子,不然时间一长,要真迷了路可就糟糕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旁边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似的,像是赵家的小厮。他们见我醒了,就过来跟桃三一娘一说既然这闺女醒来,我们也好回去跟大爷回话一交一 差云云。

我的脑子里则渐渐想起方才的一幕幕,着急起来:“狗呢?那只狗去哪儿了?”

我一娘一吓得用手捂住我的头:“狗不在这儿了,没事、没事,乖囡。”

我抬起身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欢香馆里的一张长桌上,我摇摇头:“方才那狗去了一个地方……不知是哪家的厨房,狗还爬到灶膛里找东西,好像找到一些小骨头……然后那灶上就着火了!”

我一娘一口里不住念佛,跟我爹说:“这孩子被吓着不轻,她爹,怎么办?”

那两个正待要走的小厮听见我说的话,其中一个就问:“刚才那狗就是姜相公家的吧?昨晚作乱被撵出来的?”

“姜相公方才说是的。”另一个道,还回头看看我说:“我们家大爷正陪姜相公回姜家,我们也可以把这丫头的话一起回报去。”说着两人就走了。

我们一家在欢香馆也没耽搁,一娘一还有孕在身,桃三一娘一也催促她早点回去歇息,我爹再三跟桃三一娘一道过谢,领着我回了家。

听桃三一娘一说,灶神的全衔是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神君,桃三一娘一家乡北方那边的人,则惯称他为灶王一爷 。虽说祭祀灶神有讲究,所谓的“官三”、“民四”,也就是官家十二月廿三祭灶神,老百姓得在廿四这日才祭,不过大多数人也愿沾个贵气、官气,因此我看到柳青街、竹枝儿巷的许多户人家,也在廿三这日摆好了供桌。

我爹在灶神面前恭敬地依次倒了三杯酒,然后将旧有的灶君像撕下,连同事先准备好的金银纸帛、一个篾扎纸糊的马、一把黄豆和干草一股脑儿焚烧完后,便代表送了灶君上天,仪式算是完成。我问爹为啥还要烧黄豆和干草,爹说是给驮灶君的那匹马吃的干粮草料呢。

下午我到欢香馆去,看见谭大夫坐在暖炉边,正就着两碟小菜拿着酒壶在自斟自饮,旁边喝茶的街坊也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有人自然就提起姜廪生家的案子,说衙门里或许最近择日就要升堂审理,有人又说这没几日就要过年了,衙门还管什么案子?

谭大夫捻须听着他们说话,就摇摇头:“姜家这趟不知撞什么邪了,我看这事蹊跷!蹊跷!”

“这事怎么个蹊跷?”众人立刻齐齐转过来望着他。

谭大夫抿了一口酒:“这话说起来,我也并不深知什么,那夜他家娘子小产,我去到时就见那家里灯火通明的,人都拿着棍子出来了,那阵势我当要去打架呢!咳……姜秀才这头给我封开箱钱,那边屋里他娘子就在那儿哼哼唧唧骂呢,我听那一话直要把他姜家祖宗都骂遍了也不解恨,我说她那小娘子怎么这时候了,有口气也留着养身一子吧?那嘴真是不修德的!”

旁人就接话笑道:“所以说姜秀才在家放个屁都得关门躲起来,吃饭要待打嗝,也还要先看人脸色是红呀,还是白。这才暗自琢磨一番,这嗝是该打呀,还是不该打的好!”这人的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

谭大夫把剩下半杯酒又灌了下去:“后来我把药给他下面人煎去了,就听得外面越来越闹,本来姜秀才还陪着我这厢喝茶,后来就进来人慌慌张张地把他请出去,我半盏茶还没喝完,那后边就‘噼里啪啦’地打起来,还有砸东西的声,我以为他们要动家法呢!可听了会儿又不像,倒像是赶鸭子上架呢!咳!我就纳闷了,出去看,又不在这边院子,我不好在人家里乱走,正想回屋继续坐着去,就看见那边一屋顶着火了……开始是闻到焦味,后来就看见红红的光透上来,那些人都炸了锅似的,又开始嚷嚷抬水救火,”谭大夫说到这儿,却撇起嘴唇:“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了,屋里那位一奶一奶一还真不亏是管家的好媳妇,身一子都这样不好了,还不忘叫养一娘一出来进去地给她告诉外间的事,让养一娘一去传她话,指挥这个、那个,咳……连夜一逼一姜秀才写状再让人去衙门叫皂隶来锁梅香几个,她也真是费心了,咳!”

“吓?原来不是姜秀才他自己痛恨梅香所以写状?谭老您说他们家还走水了?这烧的是哪间屋子啊?这祭灶神爷的日子里,走水那真是不吉利呀!”有人这么搭腔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赞同。

众人这正说道得火热的时候,店外突然急匆匆跑进一人,我仔细一看,却是昨晚见过的赵家小厮。他径直走到谭大夫桌前:“谭大夫,果然您老在这儿,我去药铺找您不在,店里伙计跟我说您喝酒去了,我这沿街找了几处酒馆,那伙计也真是,不跟我说清您在哪儿,让我好找!”

谭大夫笑着端起酒杯道:“怕是你走太急,也没问个明白。”

“您先别喝了,速跟我走一趟吧!”那小厮急得就想拉谭大夫的袖子。

谭大夫怕他弄洒了酒,连忙一手拦住杯子:“有事慢着说,究竟是谁病了?你是谁家的?咳!我这酒劲儿还没到呢!”

那小厮只好压低了声音道:“我是绸缎庄赵家的,姜廪生得了点急症……都在那儿辰勾盼月一般地等着您哪,您要酒还不容易,我们那厢多的是好酒。”

谭大夫没法,只好把杯里的一口吸干,又晃了晃酒壶,站起身:“桃三一娘一,这壶里的你替一我留好,回头我再来喝干了才是。”

桃三一娘一笑着过来送他出了门,正转身进门之际,就有一位拄拐棍的白一胡一 子老头颤巍巍走来,叫住桃三一娘一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正疑惑这附近从未见过这样一位老者,桃三一娘一便唤我跟她到后院厨房去做事。

桃三一娘一要做拉糖。就是把一大包黄糖块和一大勺麦芽糖一齐在锅里煮化,倒出后趁着糖还热的当儿,把手蘸一点水和油,将糖拿在手里反复拉扯好几遍,待糖色发金发亮以后,再捏出各种形状。桃三一娘一的手特别巧,一块糖在她手里就像变戏法,几下就捏出花一蕊重瓣的一朵朵花样,再用切好的红果丝贴在花一蕊里,简直仿若真花无异。又或是做成鱼儿的模样,在鱼身处拿小刀介出鳞片,鱼两颗眼睛上贴瓜子仁,也是活灵活现的。

我一边学着桃三一娘一捏糖花,把手烫得又红又痛,桃三一娘一笑说我的手还嫩着呢,要做活做到像她的手那般粗了,也就不怕烫了。我困惑道:“三一娘一,你做这么好看的糖干什么用?”

桃三一娘一不答我的话,却反问道:“如果有人生气了,你觉得拿什么吃的哄他高兴最好?”

我想了想:“吃点心?”再看桃三一娘一做的糖花:“噢!我知道了!吃糖?是谁生气了要吃糖?是刚才那个白一胡一 子老爷爷么?”

桃三一娘一笑笑不置可否,继续低头做糖。不一会儿,各种蔬果瓜菜式样的糖也做好了,桃三一娘一将染绿的蜜饯果子剪成瓜叶和藤丝的模样,贴在瓜蒂上,与红的糖花、<盛放在一处,大冬日里看着仿佛真如夏日里红艳艳、翠生生、水湃过的新鲜瓜果一般,让人心生喜欢得了不得。

这时外面有人找桃三一娘一,出去一看,还是方才的那位赵家小厮,他笑着跟桃三一娘一说:“我来替姜家跑腿的,姜家有两位都身一体不舒服,尤其主家娘子,口淡了好些天,唯独记挂欢香馆的糖食有滋味,方才请了谭大夫去,问过他说可以吃糖,而且这岁末年初,家里吃糖供糖才吉利,我家大爷就差我再来跟老板一娘一说一声,请老板一娘一做些好糖食送去。”

“哦,我也听说了姜家娘子身上不好,请她稍等,我待会儿就送去。”桃三一娘一留小厮喝杯茶,他便索一性一坐下来等桃三一娘一做好了一起走。

厨房里有事先就做好的玫瑰松子糖,桃三一娘一盛好一盒子,一边又叫何二刨些芋艿,蒸熟了就拌桂花糖卤和炒芝麻,还有川蜜制的牛皮糖,是用川蜜放铜锅里熬老了,略加洋塘放露天里冻过而成的。

用两层食盒盛好这些,最后桃三一娘一把那一碟鱼花瓜果糖花小心翼翼另拿个盒子盖好,用布打个小包裹,让我抱着,给何大、李二等交代几句,便带着我跟赵家小厮往姜家去了。

冬日里的天,黑得特别早。凌厉的北风一遍一遍地迎着面像刀子一样刮,我缩紧了领脖子,留神脚下的路,生怕一不小心摔跤弄坏了怀里的糖花。

巷子的另一头,不知什么地方,传出“嗷——嗷——”拖长的狗叫,听得我浑身打一个颤,连忙挨近桃三一娘一身边。

姜家的宅子在蕃嫠观附近,原来据说观里曾长有一株千年的琼花树,但蒙古人来时,那树就莫名地自行凋零了,老人都说那老树有灵,不忍看人间涂炭,遂伤心自绝,我也不知真假,只是在暮春时候来观里看过后栽的一些琼花,倒是十分莹白可一爱一……“咻”的一阵风里带着几颗冰碴儿似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个喷嚏,赵家小厮回过头跟我们说:“喏!到了,前面那对灯笼就是姜家。”

姜家的大门里静悄悄的,有个应门的老汉,借了我们一盏灯笼看路,还不忘叮嘱我们说:“我家夫人这两天不舒服将养着,因此脾一性一会有些不好,虽然是她要唤你们来的,但也说话更谨慎小心点才是。”

桃三一娘一笑着应诺了。我听这人说的脾一性一有些不好,起初觉得可能她也只是待人有些不耐烦罢了,哪知去到她住的院子门口,就听到里面“乓当”一声碎响,紧接着一连串骂声:“贱人你是要作死么?这是谁惯得你这般下作?整日在这儿瞎神捣鬼、占风使帆,作弄这个整治那个,溺醋搅屎玩的么?这辈子不做好事就等着下世给人当牛为马吗?”那一话骂得恶毒,更怪的是声音听起来还一时像女一时又像男声,然后就看见个婆一娘一从里面拿着扫帚簸萁,簸萁里盛着一些碎碗瓷片,跌跌碰碰地退了出来。

赵家小厮也立住脚步吐了吐舌头,伸手招那婆一娘一过来,小声道:“养一娘一,一奶一奶一又砸东西了?”

那婆一娘一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一脸惊惶端着碎片走了。

赵家小厮挠挠头,转来跟桃三一娘一说:“没法子的,是她叫你来,就劳你给送进去吧?”

桃三一娘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得“哗啦”一下门响,一个披着大氅、蓬着一头乱发的女人从屋里冲出来,厉声喊问:“谁在哪儿鬼鬼祟祟的?”

赵家小厮吓得连忙过去:“我……赵家大爷方才请谭大夫去书房给姜相公诊治去了,,一奶一奶一您不是要吃好糖食么?欢香馆的老板一娘一亲自给您送来了。”赵家小厮说话都有点前后不搭对了,我也不自禁就往桃三一娘一身后退。

“欢香馆?”那女人乜斜着眼朝我们看了看,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想什么。这时那养一娘一放好扫帚簸萁,空着手回来了,看见那女人的样子,吓得赶紧过去拉她:“一奶一奶一,您身上不好,刚大消了元气,就别出来吹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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