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阿官鸭 1
竹枝儿巷里有户姓周的人,因为他家门前有一株老榆树,所以街坊都戏称他家的男人为“周榆”,可能又因为他年纪都三十好几了,所以不少人也喊他“周老榆”。
周老榆的第一个女人据说病死好久了,留有一个女儿,和我一样大,唤作香姐的,但我很少看见,听说在外婆家住着;到去年,周老榆才又续娶了个媳妇,是个绍兴人,大家都叫她兴儿姐,年纪不到三十的样子,生得高大白净,说话一温一 声细气的。
今天晌午,我家隔壁婶一娘一来找我一娘一闲聊说道,看着我一娘一隆一起的大肚子问:“这几天就要出来了吧?巷子里的周老榆家那兴儿姐也要生了,她老一娘一还巴巴地从绍兴赶了来,我昨晚正好看见她坐的车子停在那棵大榆树下,把大包小包不断地往下搬,看样子真是带了不少东西来看女儿。”
我一娘一正在为我爹缝制一件新的葛布夏衣,她笑道:“肯定抱来两坛子绍兴的老酒吧?煮姜红糖鸡蛋。”
我在一旁看着一娘一的肚子,一娘一太瘦,但肚子隆一起又高又尖,爹跟我说这必定是弟弟没错。
“呵,还有一只公鸡,一只肥鸭子。”婶一娘一笑道:“生孩子之前,吃了公鸡肉好保佑生个男娃娃。”
“他们那儿的风俗吧?听说还要拿陶罐子焖鸭子肉,然后站在女婿家门口喊‘阿官来哉’?”
我在一旁听着新奇:“要拿着鸭罐喊‘阿官’?”
婶一娘一点头:“是啊,他们讲究可多了。”
我又坐着听她们闲话了一会,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但怪的是今年不像往年那样多雨,日头干干地照着,竟仿佛有一丝秋意模样的清爽,这大中午的,我一靠着门槛对着院子坐,不知不觉有点犯困起来,便把头往旁边一靠闭上眼睛打盹。迷迷糊糊间,感觉有徐徐的风从小小的弄堂口吹进来,掠过我的鬓角耳边,带着些许凉意,让人觉得很舒适惬意。
家门外的竹枝儿巷口有人拐进来,好像是个女人,因为我听见“笃笃”的木头鞋底子敲在青砖石面的响声,是谁呢?往巷子里走进去了,这附近很少有人一爱一穿木底鞋子的,穿木底鞋多半只在雨天,而今天干爽晴朗得几乎看不见云彩……我恍惚这么想着,就睡沉了。
这一觉睡了半个时辰才醒,婶一娘一还在,和我一娘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我到水缸舀出一勺水到院子里洗了洗脸,看见乌龟缩在一丛新长高的韭菜里不动,便把它捉出来:“你要偷吃韭菜啊?”
乌龟没理会我,脑袋也不伸出来。
我觉得无趣,只好把它放回原地,然后出了门跑到欢香馆去。
桃三一娘一在收拾鸭子,整只大肥鸭洗净切成块,然后下锅炸出鸭油,再捞出来,另起热锅,将火腿与笋切片,加黄酒、酱油、盐、冰糖一起,混入鸭肉焖成一大锅,桃三一娘一一边还问我,家里今天有没有熬鲫鱼汤?但记得不能烧得太油腻。
忽然门外有人喊桃三一娘一,我跟着一块走出去看,是个一操一着绍兴口音的婆子站在那,桃三一娘一热情地迎过去:“婆婆有事?”
那婆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住那边巷子里周榆家的,真是晦气,家里带来的砂罐儿早上失手砸了,去问那卖店里,却说这货刚卖完的,下剩两个都卖给你们店里了,所以我就想来问问,老板一娘一要是不等着急用,就卖一个给我。”
“噢,我当什么事,您老是兴儿姐的一娘一吧?大家都是街坊,兴儿姐快生了,我也正等着吃红蛋呢。”桃三一娘一一边笑道一边引她坐,又叫何大倒茶,自己到里面去拿罐子。
我在一旁看着那婆子,她还算和蔼的模样,背有点弯佝,目光精神,可能是人逢喜事吧!
桃三一娘一刚找出砂罐来,只听“呼啦啦”一阵马蹄和马车轱辘的响,一辆马车驶到欢香馆门前停下了。李二拿着一张脚踏凳立即迎出去,赶车的马夫掀一开车帘,将里面的人扶着下来,婆子看见这样情景接过罐子把一些钱往桃三一娘一手里一边塞一边说:“老板一娘一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好,婆婆不送了。”桃三一娘一有礼地送走那婆子,才又转过笑脸去招呼那人,我则在一旁看着那婆子离去,心里却想,她专程带来做鸭子的砂罐失手砸坏了,莫不是大人们常说的不吉利么?
我回到家中,一娘一已经忙完了手上的活计,那位婶一娘一却还没走,反倒又多了一位,她是住在周老榆家旁边的,姓王,我过来时正好听见她在说,周榆他家兴儿姐的肚子有动静了,方才她正帮她老一娘一在院子里收拾鸭子的,忽然就肚子疼,她老一娘一却出去了,是香姐把她搀进屋去的。
“是要生了吧,她可是头一胎。”我一娘一笑道:“香姐也真懂事呢,听说二一娘一要生了,就从外婆家回来帮忙照顾,,别看她人小,可确实懂事,跟她二一娘一两人相处和睦,不简单哪!。”
“好不好,外人哪知道。”住我家隔壁的婶一娘一冷笑一声道:“我可从没听说过二一娘一能对那前妻孩子真正好的。”
王家婶一娘一的面容有一种黄黄的倦气,还有不少斑点,眼睛里没什么神气,她听到这便摇头道:“还好还好,兴儿姐对香姐也不刻薄,之前周老榆炖只老母鸡给兴儿姐补身一子,她还分了汤给香姐呢。”
“就喝汤不给肉吃也叫好?”隔壁婶一娘一仍在冷笑:“我要是香姐她一娘一,可真是放心不下这丫头呢,香姐她一娘一又死得那么冤屈。”
听到这话,王家婶一娘一的脸色猛地一沉:“你别胡说,吓唬人么!”
隔壁婶一娘一满不在乎:“你怕啥?”
王家婶一娘一瞪了她一眼,然后竟起身气哼哼走了。
隔壁婶一娘一撇撇嘴:“这些人当初只知道落井下石,终于香姐她一娘一死了,他们才知道害怕,嘁!我是看不上这些人。”说罢,也站起身跟我一娘一摆摆手:“时候也不早了,我家死鬼男人该回来了,我也得回去烧饭。”
“慢走。”我一娘一送她们出门去。
回头我不禁疑惑地问我一娘一:“婶一娘一说香姐她一娘一死得冤屈?”
我一娘一微皱眉头:“小孩子问那么多大人的事干什么。”便堵住了我的嘴,我也不敢问了。
我帮一娘一一起洗菜做饭,等爹回来吃,已经是天擦黑的时辰了。
站在我家院子,能听见巷子里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拖长的声音:“鸭罐(阿官)来哉—!鸭罐(阿官)来哉—咯!……”
我一边洗着碗筷忽然打了个冷战,因为我又仿佛听见了白天听到过的那个木鞋底子走路的声音,“笃—笃—”,已经经过了我家门口,朝巷子里走去,但听那声音,却怎么走得一步一停,仿佛是有气无力似地挪过去似的?
巷子里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吠了起来,把我吓得手里的一只碗差点打掉,我一时间恍惚觉得,那脚步就是循着那喊“阿官”的方向走去的,但那脚步走得如此地慢,若有若无。
我不由得直起身一子,朝围墙外张望,但巷子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我又下意识朝另一头欢香馆的那边望去,那双高悬的大红色灯笼一如平常在那轻轻摇晃,我心里才定了定。
收拾完家什,一娘一因为腰沉就先躺下了,家里因有两张摇晃的板凳和一个摔漏的水瓢,爹便趁着空闲在家,把它们好好补修一下。
我捉着我养的小乌龟在院子里玩,忽然巷子里传出一声砸碎的砂瓷器皿的脆响,接着还是那个一直喊着“鸭罐来哉”的老妇厉声惊呼:“不好了!不好了!产鬼!”
接着就是一阵用劲敲铁锅的响声,声音顿时惊动了四下的街坊邻里,我爹和我一娘一也急忙跑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只听见那老妇的声音带着哭腔随着锅响声,继续喊:“我个囡啊!你可得挺过去啊!……”
我一娘一害怕道:“是周老榆家的兴儿姐不行了?难产?”
我爹皱眉道:“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去看看吧。”
巷子里其他人家也有人推门走出去的声音,住我们家隔壁的婶一娘一也走到院子里,隔着围墙跟我爹说话:“月儿她爹,周老榆家媳妇生孩子,你一个大男人不要去,去了也帮不上忙。”
“是啊。”我一娘一也拉着我爹。
“哎,我糊涂了。”爹搔搔后脑笑道。
这时又有人从巷子里跑出来,听说话声音是周老榆,我爹打开门喊住他:“周榆,去哪儿?”
周老榆急得跺脚:“找稳婆!这一个不顶事!”说着就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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