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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红禧饼 1

这严家,据说原籍苏州府长洲县,祖上曾在京城里做过扇子的生意,后来因为粗通文墨,便渐渐与一些文人雅士往来,尤其是一交一 际中有一位姓林的秀才,是一位言谈不俗、颇有学问的人物,与京里一些高位的大人有些往来,跟厂里的公公也能说得上话,后又不几年,他便考取了一名进士,次年选拨更给他擎了通州县的签,到通州去做了知县,林县官重情义,就叫严家这位祖上也一同随往通州安置经营,这一住就是十年,竟挣下过百万的家资,林知县后来因为政绩卓著,复调回京师任职,可严家这位大人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所以无心再费心力一操一持,又仰慕淮扬一带的好风光人景,于是也不回原籍,直接带着一众家人一奴一仆到了一江一 都,在城里买下倚水的一块地,盖了一幢大宅,自此安居乐业,严家现在的老爷乃是二代子嗣,也已近六旬,老夫人死后,老爷看厌俗世,想踏实安享天年了,才索一性一将当家的全副担子都一交一 到严家大少爷手中,这才是第三代。

而严家的二少爷,今年十四岁,据说自小就聪明好学、个一性一稳重,因此深得严家老夫人疼爱,珍视若宝,只可惜天生体弱多病,又一性一情有些孤僻,所以为了让他读书安静,调养身一体,老夫人在世时就让他单独搬到西边的一套单独院子去住,但是伺候他的人,除了襁褓时起就带他的一奶一母和外间洒扫房屋的婆子外,配给他的丫鬟他哪一个也不中意,或说嫌其聒噪了,要不就是俗气碍眼,老夫人还在时,时常就打发贴身的大丫头玉香,也就是后来出了家的玉叶尼姑过来照料一下,现在玉香出了家,家中再没有好的丫鬟能担待这事,严家大少爷与大少一奶一奶一合计过后,决定专为二少爷买一个身家清白、又中看能干的,以后若能真正贴合心意了,也可直接收为“房里人”——

这些就是我来了严家之后,断断续续从旁人口中听说,慢慢才完全明白过来的,,起初的我,还并不知道严家大少爷为何会那样费心思去说动我爹,要买了我来这儿。

我到了严家,从西北角一个侧门下车,严大爷这会儿早不见了踪影,只有门里一个包着蓝印包头的婆子接我下了车来,笑吟吟地对我道:“是小月姑娘?我是唐一妈一。”

“唐一妈一。”我紧紧抱着包袱和乌龟,向她弯一弯腰。

“随我来吧。”她领着我进了门里,一面又问我:“吃饭了么?”我答:“吃过了。”

转入一条回廊,她就告诉我那边那间屋子就是厨房,而这条路是往后花园去的,到了一个花厅,檐下挂着一只红冠绿身一子的大鹦鹉,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唐一妈一笑说:“这鸟儿是二夫人养的,二夫人平素就一爱一养这些畜生逗乐。”

第一次走进严家二少爷严湛琥所住的院子,我便是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多少。

院子不大,路都是圆石头铺的弯曲小径,中央挖的一个水池,四周磊着怪石,当中养着鱼和莲花,屋子前面种着一棵高过屋顶的木兰,一树绿叶葱茏。

唐一妈一让我站住,她先去禀告一声,正巧屋里一个身量矮胖但是面圆红一润,气色和蔼的婆子掀帘子出来,看见唐一妈一和我便笑道:“正要去喊你的,这就领来了?”

“领来了。”唐一妈一点头,回头对我道:“这是二少爷的一奶一母韩一奶一奶一。”

我便行个礼喊一声:“韩一奶一奶一。”

“噢,你姓什么?叫什么?”韩一奶一奶一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问。

“我姓桃,爹一娘一给取的小名叫月儿。”我答道。

“好,你随我进来。”韩一奶一奶一招手,我便跟着她进去,可一脚才跨过门槛,韩一奶一奶一就止住我:“你先把脚在这毯子上蹭干净,从外面进来,鞋子上都沾着泥水。”

我只得仔细把脚在进门的毯子上来回蹭了几下,一抬头,面前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大副画着白云松柏的墨画,我还未待看仔细,耳边就听见韩一奶一奶一轻轻嗽了嗽嗓子,我赶紧又低下头随她身后往里走,里面靠窗便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一个穿着常服束着发髻的少年正手拿一本书在看。

“少爷,大少爷给你买的丫头带来了。”韩一奶一奶一对那少年说道,我这时紧张得只低头看着地面。

那少年似乎也没怎么细看我,就淡淡地答一句道:“就劳烦一奶一娘一您带她去先安置吧。”

韩一奶一奶一就带了我出来,重新仔细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便也低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在看我手里的乌龟,此刻乌龟的头和四肢全都缩进壳里,看起来就是光一溜一溜一个龟壳,她便问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只好答道:“是、是我养的乌龟……”

韩一奶一奶一也就不说什么,带我顺着檐下走到这排屋子的尽头拐角处,推开最末的一间小屋的门,随着她指给我看,屋子极小,似乎是新收拾出来才当作卧室用的,里面摆了一张半旧的木榻,恰好占了屋子的一半,榻上已经铺好席子、被子以及枕头,还有一张方桌,却正好将屋子另一半也占去了,韩一奶一奶一轻轻拍我的肩:“一开始你就先委屈一下睡这屋子,贴身要用的东西也先放这里,按规矩往后你应睡在少爷寝室的外屋,夜里少爷或吃药或喝水,才能喊得着人。”

“是。”我点头,之后她又叮嘱了我好些细节,让我把包袱和乌龟放下,重新去洗了脸和手,才带我回到少爷读书的屋子这边来,在门外她就问我:“会烹茶么?”

我怔了怔,才点头:“会的。”

韩一奶一奶一又故意道:“少爷脾胃不太好。”

我听出她在试验我,便答:“喝一团一 茶不伤脾胃,略加点姜还可祛风散暑邪。”

“哦?”韩一奶一奶一笑了,引我到檐下的一角去,那里有专门的小灶和风炉:“你来做吧?”

烧茶的铫子、茶具一应俱全,韩一奶一奶一打开一个木柜,里面有一排贮茶的锡罐,各个打开给我看,有的茶我是认得的,有些却不认得,没有姜,但有冰糖和甘草,我便按照以前随桃三一娘一学的烹茶方法,小心翼翼地煮水烹出一壶茶,倒好一杯后,照韩一奶一奶一的示意,双手捧到屋里去给二少爷。

那少年仍专致看着书,我捧茶到他身边他眉一毛一也没抬起一下,我低声道:“二、二少爷,请用茶。”

“放着吧。”少年还是淡淡的。

我放下茶杯就赶紧出来,韩一奶一奶一问我:“少爷尝了吗?”

我摇摇头,然后我又倒了另一杯递给韩一奶一奶一,韩一奶一奶一抿了两口,似乎还算满意,又问我家住哪?几个兄弟姊妹?我一一答了,她听我说到柳青街和竹枝儿巷,就问那里否有一家饭馆叫欢香馆,老板一娘一是北方过来的人,治厨烹调十分了得?我连忙说:“欢香馆与我家最近,桃三一娘一不但饭菜做得好,酒糖糕饼做得更好,中秋、重一陽一的时候,大家街坊都要买她的点心吃才算过节呢。”

“是这么着,那我就把家里那事托她去做好了。”韩一奶一奶一笑道,我才知道原来是她的亲生儿子过几天就要娶亲,那位新媳妇也是严家的下人,名叫玉灵,当初同样是伺候老夫人的,老夫人没了以后,玉叶出家,她就跟随了那位二夫人,但二夫人脾一性一大,对老夫人身边过来的丫鬟更是没什么好气,主仆间不合,便干脆让她择婿嫁人了事。

韩一奶一奶一要找桃三一娘一做的是婚庆时摆设和分送的‘红禧饼’,新人拜完天地入洞房后,还要同吃一个这种饼,表明一团一 圆甜美,因此这饼也成了婚嫁仪式上最不能马虎的一样吃食。韩一奶一奶一喝完茶就出去了,临走还不忘叮嘱我好生呆在这,少爷若有事叫人的话,记得答应等等。

面对这片陌生而安静的庭院,我不敢随意多走一步,便在灶边的板凳上坐着,双手撑着下巴出神。

也不知什么时候,乌龟竟从那边屋子里爬了出来,我看它四下里东张西望一番,就慢腾腾地往我这边过来,许是这里情景陌生,只认得我吧?它一直爬到我脚边,我抓起它来,低声说:“到了这里你可不许乱跑了,万一被他们拿去炖汤怎办?”

乌龟眨了眨它那双明亮的小绿豆眼儿,似乎并不害怕似的,我便摘了一片青草叶子逗它玩,这时候远处的长廊有人声传来,我赶紧把乌龟藏在草丛里,走过来的是唐一妈一,她提着食盒立在檐下,看见我还站在这,便招手叫我过去,低声对我道:“韩一奶一奶一出去前,没告诉你要在申时二刻来厨房拿点心?”

我只好摇摇头:“没有。”

唐一妈一微皱眉道:“以后要记住,虽然每日三餐都由厨房的人送饭菜过来,但申时二刻,你就得到厨房来拿点心,夜宵或者你这里小灶做,或者到厨房做,少爷身一体不好,往往食欲不佳,因此更要少食多餐……以后你可要在这方面特别留意才好啊?”

“是……我知道了。”我接过唐一妈一手里的食盒拿进屋里去,按照唐一妈一指示,在一张桌子上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一碟蜜酥、一碗红豆汤,唐一妈一又低声告诉我说:“你摆好碗筷,就去请少爷出来用点心,他如果说等等,你就过一阵子再进去问,如果他说不用了,你再收好拿到那边橱里放着,晚上少爷都不吃的话,你就可以自行处置,或吃或倒掉,记得了?”

我点头,唐一妈一这才拿着空食盒走了,我对着桌上的食物发了会愣,还是只好硬着头皮进那屋去,意外的是那少年竟已经伏一在桌面睡着了,我之前给他端进去的茶,似乎没有碰过,窗外微微吹进的风把他手边的书页吹得轻轻翻过去,我想还是不要吵醒他,便转身出去,不曾想我刚走到门边,那少年却醒来:“茶凉了,替一我换一杯来。”

我回身去拿茶杯,并且询问道:“厨下送来了点心,您用不用?”

少年重新拿起书本:“不必了,你换茶来就是。”

“是。”我退出去,那少年书不离手,也不晓得他看的是什么,更难怪他老母亲在世时对他这般牵挂,他的身量看来比我高不了多少,面容清瘦,眼眶下有些乌青,想是睡得不好?

我倒了热茶送进去,他正在桌上展开一张纸,问我:“会研墨么?”

我以前曾在欢香馆看过来吃饭的读书人写过字,因此点点头,他又问:“识字么?”

我摇摇头:“只认得几个菜名……”

“菜名?你家是做什么的?”少年似乎皱了皱眉。

“我爹是木工……”我的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少年却不再多问了,叫我去拿清水,然后让我研墨,在纸上写了几行工整的字,我也看不大懂是什么,可写了一半,他又停住,放下笔,重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又仔细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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