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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九回肠 2

额头里还是疼得“嗡嗡”响,汗把整个身一体都泡在粘一稠里完全软一了没有知觉,只是眼睛上凉凉的,倒有些清楚,只是一片黑暗,这才渐渐意识到原来脸上敷着凉水帕子,韩一奶一奶一的脚步在帘子外走过:“昨儿庄子上新送来的几筐新鲜瓜菜,今天就说找不见了,那等下流没脸没皮的货色,敢红口白牙说瞎话,非一逼一得大少爷把角门上夜的小厮给打骂一顿撵去送官,谁不知他们几个跟衙门的官差混得熟,怕不是搬去人家里做一交一 情了……咳!做这损人利己的事,也不晓得积一陰一德,大少爷怎么就越发糊涂了?家里总丢东西,撵出一个两个,最后只剩下他们那泼皮无赖,却不知是他们自己干的,还有王法么?……”

韩一奶一奶一这样发牢一騷一,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听说昨晚有几筐新鲜瓜菜,才慢慢忆起昨晚我和玉叶在厨房做宵夜的情景,连忙挣扎起身:“韩一奶一奶一……”一起身,耳朵里就敲金打银地响,眼望出那边屋外,夕一陽一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檐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灯时节。我吓得光着脚就踩下地,掀一开帘子,韩一奶一奶一猛一看见我,就皱着眉头走过来:“你起来做什么?烧得都说一胡一 话的火人儿似的!才好一点,别撞见风,还得再倒一遍!”一边数落我一边就走来把我按回床 上,我一手捧着头四下张望:“二少爷呢?”

说时二少爷就从里屋书房出来,手里还拿一支蘸满墨的一毛一笔,仔细看看我的模样:“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几碗药才走的,把汗出来就能好过些。”

玉香,说的就是玉叶,她没出家前在严家用的名,所以严家人还改不了口,仍按这叫她,我记得梦里听玉叶说话的情景:“她回去了?多早晚走的?”

“没吃中饭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韩一奶一奶一强摁我睡下去,这时唐一妈一拎着食盒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韩一奶一奶一正没好气。

“澄衣庵的惠赠老师姑来啦!来找徒弟呢!”唐一妈一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拿手半捂着嘴说。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韩一奶一奶一顿时觉得不对:“专给她雇的车子去的啊!”

“可不是么?那老师姑非说玉香出来整整两日不曾回去,现在来找上门了!不过这事倒还是小的,”唐一妈一瞪着眼压低声,把食盒放下又走过来这边厢间看我,摸一摸一我的头:“哟!听说小月姑娘病了,还真烧得不轻哪!还好没泻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时疫呢!”说完,她就跟二少爷打个哈哈,走了。

韩一奶一奶一气得又是一顿嘀咕:“越来越没规矩的货!”

韩一奶一奶一伺候完二少爷晚饭,再新替一我熬下一锅药,收拾屋里停当就回去了。

二少爷去老爷屋里问安,仍是留我独自在屋里,吃了点东西,模模糊糊刚想睡去,外间离远就有人杀猪似的喊:“不得了!不得了!二夫人!大少一奶一奶一……”

我惊得头皮一麻,胸膛里心肝“噔噔”直跳:“又出什么事了?”只是爬不起来,床 头小灯忽明忽暗,得拨下灯芯才能亮,我硬撑探起身一子,却找不到挑灯芯的扦子,无奈听着外面的叫一声惶恐不安,连惹得不知哪里的狗也“汪汪”乱吠。我侧耳听去,有人在院子外面匆匆跑过,依稀说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发现的一尸一首?怎么打眼不见就没了……”

我跌回枕头上,脑子里又是一阵纷乱轰鸣: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径大少爷书房外听到的那些话,只是不知那些人又怎会拉了她去陪酒。昨儿在水下饿鬼道时,桃三一娘一说过那一话: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徒呼奈何……看来真是应验得快,投水而死的那妇人的家人,说是与严家大少爷私贩公粮的案子有关,看来也是真的了,大少爷现在极力讨好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济事罢了。

我一胡一 思乱想着,昏昏沉沉间不知不觉睡去。

我这一程病,总是夜里一交一 子左右时发一热咳嗽,发完一阵冷又接着一阵热,非得挨到清晨才安稳些,一连三日吃不下什么饭。二少爷把平日里替他瞧病的大夫请来看过我两次,药方子换着加减吃几服下去,也没太大效验。

我怕病气传染二少爷,便请韩一奶一奶一帮忙,将我床 铺被褥又搬回先前刚来时的小屋,但二少爷却不让,说起缘故,多半也是前两日惠赠来严家找玉叶未果后,严家第三天派人各处去查访,果然玉叶一个大活人生生不见了踪影,既没回师姑庵,一江一 都城里到处也问不见去向,想是看玉叶一个干净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晕带走卖了也未可知,于是草草结案。二少爷气结,去找大少爷说,大少爷口上答应,但照旧忙自己的事去,去几次二少爷把他一逼一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爷骂了一通,说二少爷终日只做个闲人,家里出了关乎家道前程的正经大事,这节骨眼上还死了个丫鬟,已是官司缠身焦头烂额,二少爷不知道轻重和分忧,还在这儿扰乱,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过丢个出了家的旧人,算什么大不了相干的?

二少爷一时无言语可对,回来只有自己生闷气,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一温一 和些,见我要去别处睡,就说他也惯了屋里多一个人,玉叶不见了,我现在病着,还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里空落落的,,还是叫我继续在这隔间里养病才好。

玉叶突然不见,我心里除了担忧难过,其实还更勾起深一层的焦虑,就是家里的爹一娘一和弟弟,那日去金钟寺,其实很希望一娘一也来上香就能见面,可惜还是没碰上,因按家里惯例规定,已将身世卖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属至亲重病或去世,不然是绝不能无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挨过五、六日,身上的寒热渐渐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 ,虽然还觉脚轻头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会儿就歇歇。这日吃完午饭,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门边看外头院子发呆,二少爷忽然走到我身边道:“最近可是想你一娘一了吧?”

我一愣:“没、没有啊!”

他笑道:“果真没有?夜里都听见你说梦话喊一娘一来着。”

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得点点头:“嗯。”

“近来天气热,我的咳嗽也好些了,总在家里也烦,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欢香馆坐着喝茶也不错,叫韩一奶一奶一别漏给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爷这么说着,我才明白了他的话,喜出望外:“真的?”

二少爷点头,做个叫我噤声的手势,便走出门外喊韩一奶一奶一,跟她说明缘故,即刻让人去叫车夫备车。韩一奶一奶一起初强硬反对,说外面最近猛地闹开时疫,两三天里就有死人了,二少爷不听,仍坚持要去,她看拗不过,只得一边打发我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一边数落:“小月的病刚好,你又带她出去逛,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一爱一往外跑,偏偏这时候……你虽然近来身一体好些,还是别出门的好,出去了也别一胡一 吃东西。”正絮叨着,就有个小厮跑来说道:“外面有人找二少爷房里的小月姑娘,说是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时怔住了,和二少爷面面相觑,他问那小厮:“来的是几个人?别是白撞的。”

“一个人,在那边角门下等着呢。”

我心下惊异不定:“少爷,那我先去去就来。”

随小厮出了院子,径直出到角门外,迈出门槛瞧那墙下低头站着的高大汉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过去喊了一声:“爹?”

我爹抬起头:“月儿?”

我走到面前,仔细看他的脸,一年不见,爹的脸都瘦削下来了,面色不太好,眼睛爬满红丝,眉头紧拧出很深的沟痕,我拉着他的衣袖:“爹,您怎么来了?我这还正想回去看你们呢。”

我爹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月儿,长高了啊,怎么瘦了?脸青青的没睡好觉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前几天菩萨诞,跟家里大少一奶一奶一和少爷去烧香,淋雨着了凉,现在都好了。”我说着话时,却见我爹的神情愈发地掩饰不住悲戚,眼眶也红了,我吓坏了:“爹,您这是怎么了?”

我爹有点无措地拿手抹一把脸:“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么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现在到处都闹疫痢,他也得了这种病……前天夜里就发汗发一热,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天亮开始泻,一天泻一了几十次,最后都、都泻一出脓血来了!”

我听得眼泪就下来了:“那、那大夫怎么说?”

“起初给开的汤药,吃了也不见好,人都昏厥一抽一筋了,大夫又说得用点犀角,可这药太贵……月儿,爹是没法了,只能来找你,要是你弟弟没了,你一娘一怕也不能活的……当初为着几两银子卖了你来这儿,爹是对你不住,可……”

我急忙拦住他哭着道:“爹您别说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们也是担心这件事,来严家这一年发的月钱我都一分没动,攒下也有好几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萧条,我在这儿好歹能一温一 衣饱饭的,你们在外面却受罪……”说到这儿我怕越说越伤心得不像话,就拍拍我爹的手背:“这救命不能耽搁,我进去取钱,您先等等。”说罢我就急急跑回屋里,取了钱,拿一块布包好,二少爷过来问:“真是你爹么?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现在等着钱买药。”我说完就奔去角门,把钱一交一 给爹,再跟他说好我待会儿也回趟家去,他忧心忡忡地似听非听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爷就说:“车备好了,走吧。”

从严家到柳青街,有八、九里路,车子路过盐阜码头时,却被密匝匝一片运货的人挡了去路,一问才知是几家大盐商的船在卸货,只得我们绕路。只是仔细看了一下他们从船上搬下来的众多物件,怎么看也是搬家的模样,岸上有一个一操一着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声吆喝:“你们这些人当心着点,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东西,砸坏一件,连你们家老爷都担待不得!”

二少爷听了,嘀咕一句:“京城的这些人都往外逃了么?许久没与王家通信,不知远椹兄近况如何。”

车子多走了一截路,终于拐入我从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时光,竟没半个行人,但两行柳荫仍如旧时一样,我一时恨不得跳下车径直跑回竹枝儿巷里。到了欢香馆门口,我先跳下车,欢香馆还是老样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欢香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以往每日这个时辰,周围邻居街坊也有不少人一爱一到欢香馆闲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着,桃三一娘一就从里面迎出来:“哎!今日可是来贵客了!”

引了二少爷落座,桃三一娘一道:“我这儿正有熬的梅卤茶、刚蒸得的青一团一 ,不知合二少爷口味不?”

我便告辞出来,跑过对面竹枝儿巷,我家大门却是上锁紧闭的,我拍几下门没人答应,就走过几步到矮墙边往里张望,看样子爹一娘一是带着弟弟去大夫那里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婶一娘一在不在,打声招呼也好问一问,谁知隔壁家的门也锁了,这就怪了,怎么都不在家?

我闷闷地回到欢香馆,二少爷看我的样子:“怎么?没人在?”

我点点头,望向桃三一娘一:“三一娘一,街上怎么人影都不多见?我爹一娘一是带我弟弟去看大夫还没回来么?”

桃三一娘一看着我,略叹息一句道:“前几日这附近几口井的水都不知怎么污了,喝过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陆陆续续有些人都收拾些东西,或投到同城别的亲戚家去了,你爹一娘一,早起我还看见你爹走过去,这会子是去谭大夫那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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